惊讶还有自己戏份的沐元瑜第一下恍然大悟的是,原来施表妹先前话里藏话用以要挟沐大奶奶的并不是所谓的牵线,这样一来就合理多了,否则施表妹未免显得太自寻死路。
她第二下想到的是,沐大奶奶显然是会错意了,这也不奇怪,两个人本来就各怀鬼胎,为着各自不可说的目的有过一个短暂的所谓“同盟”,但这种脆弱的关系不能给两人带来任何默契,在此时阴错阳差地撕破脸,偶然的同时也有其必然。
然后她才去想,她和沐元茂交好怎么能碍着沐大奶奶了?
凭心而论,她和沐大奶奶是很不熟的,不熟到了她现在去回想自己是不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说错了话得罪到沐大奶奶都想不出来,不是她粗心,而是双方交集真的太少,她很确定她是真的从没有能惹到沐大奶奶的地方。
沐大奶奶此刻的表情,大致可以等同于先前施表妹被揭穿和沐大间那点不可说的故事时,错愕,震惊,恐惧,只是额外还多了恍悟与懊悔。
“……”她到底老练些,露馅不过是刹那间的事,很快管理好了表情,并且就着那残余的震惊给出了反击,“你胡说什么?这我可真是一点都听不懂了,我知道你现下恨我,不过这样乱咬人对你——”
施表妹此刻的心情堪称恨毒了她,再没耐心布置长线,当即就打断道:“大嫂子说我胡说,那不如把春芽叫来听一听她的说法?那是大嫂子苦心安排下的人,我与杨郎相识都多赖她周全,想必她的话大嫂子总是乐意听的?”
沐元瑜不认识这个春芽是谁,不过听其话音,并不难猜,施表妹借住在府里,沐二夫人总需要给她配一两个这边的丫头好传话服侍,其间不知如何,被沐大奶奶钻了空子,安插了自己人进去。
这施表妹实在也是个人物,期间察觉出来又反过去策反了春芽,从她嘴里掏出来沐大奶奶的短处,若不是刚才没把握好分寸,一下把沐大奶奶刺激过了直接砸场,说不准她还真有本事在这极端逆境里翻盘。
沐大奶奶大约是没有料到这一点,眼神闪了闪,旋即道:“说我引你认识杨晟我认,你现在这些没影子的话却同我没有分毫关系,我都不知你从哪里妄想出的,喊了春芽来又怎样?她一个敢引主子与外男成奸的奴婢说的言语难道还能信真不成?”
这可真是横是她的理,竖也是她的理:明明春芽是她的人,听她的指使才做了回不该做的红娘,但现在她发现春芽不可靠了,立刻翻脸把春芽打入不可信任的那拨里,要剥夺春芽的话语权,用的理由却正是春芽曾为她做事。
沐元瑜简直目不暇接——她在滇宁王府里被滇宁王妃保护得密不透风,便是滇宁王,因怕被人察觉她的真实性别也不敢让人十分接近她,不管是柳夫人孟夫人还是底下那些没名头的侍妾,她们的人连近身都不能,当然更没法给她使什么绊子,她穿来七年都没感受过所谓的宅斗,今番这紧锣密鼓的短兵交锋才让她大开了眼界。
咳,虽然照理说杨晟都走了,沐元瑜很该也跟着走,不要再旁窥人家的府内私事,但她实在舍不得动脚,正好沐二夫人也让惊呆了,没想起她来,她就假装只鹌鹑般戳在原地不动,尽量减轻存在感。
可惜这好景不长,施表妹跟着就驳:“能不能信真,总要听过了才知道。大嫂子怕见春芽,那就我先说了与众人听,回头再与春芽对证就是。因沐家两房旧日里有矛盾,连带着大表兄和二表兄都不许与那边有来往,这原本没有什么,但许多年过去,轮到元茂表弟了却——”
“住口!”
这一声却不是沐大奶奶喊的,而是沐二夫人发出来的,她的脸色变得比先前与杨晟对峙时还要难看,瞪着施表妹的目光堪称凶恶,“我是待你太宽松了,惯得你什么胡话都敢往外诌!人呢,都还傻站着做什么,还不把她押回去!”
下人们被这一出一出的整得确实傻了,最末施表妹这段刚开了头的爆料,有的老人能意会听懂,年轻些在府里伺候时间不长的就迷糊了,听到沐二夫人吩咐,嘴里胡乱答应着,去抓施表妹的动作未免因此缓慢了些。
还有人到处张望,试图从看上去“懂了”的老人那里得到些分享提示,这一望,就望到了垂花门外——
沐二老爷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的位置其实不算隐蔽,但施表妹和沐大奶奶互斗的这场戏来得意外又精彩,以至于竟然没人发现他是什么时候赶回来的。
乱七八糟各怀心思的下人们瞬间噤了声。
然后——
沐元瑜就被毫不客气地赶走了。
领着护卫踏上返家路程的沐元瑜难得地心情不怎么美好。
她独自坐在车里,抱着个圆圆手炉叹了口气。
以后再想来找沐元茂难了。
施表妹话虽未完,但听在她这等知情人耳里,其实也抖搂得差不多了。
她本人确实是没有得罪到沐大奶奶,但她跟沐元茂的友谊却让沐大奶奶起了嫉心。
继婆婆生的小儿子能从小就跟下一任滇宁王玩在一处,培养情谊,上头两个兄长却因为历史遗留因素而非但跟现任滇宁王叔叔交恶,跟下一任的她也难有瓜葛,此消彼长,沐大奶奶心里为此不是滋味。
她这个心也许起的早了些,但不能说是无的放矢。
就是沐元瑜自己,虽然她和沐元茂目前的往来里还没有含上什么利益因素,但她需坦然承认,假使到她做主那一日,有什么资源可以分润奉国将军府那边,她一定会先赠与沐元茂。
人心如此,不必讳言。
站在沐大奶奶的立场来说,如果是沐大堂兄自己有什么地方做错,招致如此结果也罢了,但他没有,只是从父命而已;而如果沐二老爷一视同仁,管着沐元茂也不许亲近滇宁王府一脉也还说得过去,但他也许是人老了,火气不那么旺了,也许确实有那么点不好说的心思,总之,他放任了小儿子。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凭什么呢?吃亏受罪的时候我们来,摘果子的时候你上了,于是沐大奶奶胸腔这口不平气,逮着机会就顺道发泄了一下。
她动的手脚不难理解,把施表妹作为一截导火索置入沐芷芳和杨晟之间,让两房随着时间推移本已慢慢冷却下来的仇怨重新沸腾起来,令沐元茂被动地面临当年沐大堂兄曾面临过的局面,最终达到隔绝这个幼弟与沐元瑜关系的目的。
这一串设计脉络清晰,即便如今被施表妹嚷开了,也不表示沐大奶奶的主意就流了产——沐二老爷是个要面子的人,他以往对两个小辈的交往采取的是视而不见甩手不理的态度,这可以解释,毕竟他那么大把年纪人了,上辈间再怎么样,难道犯得着和沐元瑜一个奶娃娃计较不成?夺爵那会儿,沐元瑜连个影子都还没呢,计较到他头上未免有点显得他太没风度了。
但这相当于一层潜规则,属于能做不能说的范畴,一经施表妹这个外人揭破,沐二老爷的自尊心多半将承受不住。
他如果有多余的心思,那会因恼羞成怒而看管住沐元茂,不许他再与沐元瑜往来,而如果他没有,那为了以示避嫌同样会做出如前处置。
更还有第三层,沐大奶奶能做出这种事,代表她的心态已经因不平嫉妒而严重失衡,这只是她个人的意思,还是沐大堂兄乃至沐二堂兄那一房也做如此想,沐二老爷不得不深加考虑,他不会希望手足阋墙,摒除掉他个人的情绪,仅从这一点出发,沐元瑜再想见到沐元茂也难了。
她以后再来找沐元茂,迎接她的恐怕只有闭门羹了。
沐元瑜想一想就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她怎么就这么倒霉呢,明明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事,绕了一圈,最终把她给绕进去了。
她只有苦中作乐地想,罢了,今天跑这一趟,至少还是有一点收获的,那就是以后去吃闭门羹的时候,起码知道是为什么吃了。
一路没什么精神地回了王府,下了车,沐元瑜拖着慢腾腾的步子往里走,这会儿她不想去滇宁王那里走过场了,直接进了后院去找滇宁王妃。
她受了打击,急需来自母妃的安慰。
滇宁王妃待她自带超级闪耀的慈母光辉,她不管干什么在滇宁王妃眼里都是心肝宝贝,假如这一遭穿越还有什么能弥补数百年科技鸿沟带来的种种不便的话,那一定是白得一个娘亲。
第13章
快进荣正堂之前,沐元瑜先叫沐芷芳在路上拦下了。
这位二姐的出场和早上差不多,但形象又要狼狈上许多,主要体现在脸色焦灼得脂粉都盖不住了,上来就问:“小弟,三堂弟那边怎么样?要紧吗?”
沐元瑜情绪不高,走路也没太专心,让她忽然从路边蹦出来唬了一跳,定了下神才道:“没什么大事。”
沐芷芳不相信,捏着帕子抖着嗓音道:“小弟,你别安慰我,你实话说,我承受得住,可是——可是三堂弟那边不好了?”
沐元瑜大奇,往她面上一打量,见她竟真是一副心力交瘁担忧万分的模样,不由道:“二姐姐,你听谁说的?我才从那边府里回来,走前三堂哥应该还好着,没听见里面报说他怎么了啊。”
沐芷芳尤不大相信:“真的?那二伯父怎么忽然鬼撵一般回去了?小弟你不知道,你走没多大功夫,二伯父就来了,领着一帮没王法的,一通好闹,父王先忍着,后来气也上来了,两边几乎要打起来,但那边府里来了个报信的,不知和二伯父说了什么,二伯父忽然就走了,连句狠话都没来得及再往下撂。这要不是三堂弟不好了,还能是为什么?”
沐元瑜干咳了一声:“……这个,三堂哥确实没事。”
这再三肯定终于让沐芷芳的脸色转晴了,她从沐二老爷走就一直悬心至今,真怕沐元茂叫她的人打出了大症候,那她就完了,不论是沐二老爷还是滇宁王都不会放过她。
不是沐元茂出事就太好了,但这一口气刚松下来,就听沐元瑜接着道:“二伯父赶着回去,应该是因为二姐夫到那边去了,二伯母支撑不住,让人送了信来。”
沐芷芳:“……”
她一口气成双倍噎了回去,这还不如沐元茂出事了呢!
她在这里让父王训得狗血淋头,那没良心的倒好,不来赔罪,跑去看那个贱人去了!
沐芷芳几乎快气吐血,瞪着眼想问究竟,一时都气得说不出措辞来。
摊上这种丈夫,沐元瑜多少有些同情她,打起精神安慰她道:“二姐姐,你先别生气,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我们一道去见母妃罢,我要跟母妃禀一禀经过,你听了就知道了。”
“好!”
沐芷芳恶狠狠道,一边在心里想着炮制贱人十八法,一边脚步重重地跟在旁边。
受她影响,沐元瑜的步子也快了,两人很快进了荣正堂里,给滇宁王妃行礼问安。
随后,沐元瑜坐到了罗汉床上,挨着滇宁王妃,沐芷芳则坐到了对面丫头搬来的椅子上,目光炯炯,全神贯注。
沐元瑜便开始讲述,她讲得有点慢,因为先前事情发生得太紧密,她也需要在这过程中理顺一下思路。
沐芷芳的反应大概是怒,怒,怒,惊,喜!
嗯,最后一个反应毫无疑问是听到了施表妹被揭穿了和沐大还有点不可说,杨晟丢脸走人之事。
至于再往后施表妹和沐大奶奶那些乱斗,她就没怎么上心了,径自只是把自己喜闻乐见的那副画面在心里十来遍,然后哈哈哈哈哈。
“哈哈!”
这是再一次乐出声了。
沐元瑜被打断了,哭笑不得:“二姐姐,我以后不能和三堂哥好了,你这么开心?”
沐芷芳:“啊?哦,”她方反应过来,笑道,“小弟,我不是冲你,我是想着那贱人的下场才乐的。你以后不能和三堂弟耍了?为什么?”
合着她就只关心了自己那一摊。沐元瑜只好道:“恐怕二伯父不许。”
“不许就不许吧,谁稀罕似的。”沐芷芳无心细问,张口就道,“他们那府里也就那样了,不来往也不损失什么。小弟你以后是要做王爷的人,还怕没人和你玩哪,愿意捧你的人多着呢。”
现在乐意绕着她转的人也不少,但和沐元茂怎么一样。
有些心底话沐元瑜不便和她说,无言片刻,沐芷芳的情绪倒是很高昂,再不是先前那副蔫答答的样子了,跟着又笑道:“小弟,你真有本事,走了这一遭,什么问题都没了,二姐可得好好谢谢你。”
沐元瑜回道:“二姐姐客气了,我也没做什么。”
心底无奈:你是没问题了,问题到我身上来了。
沐芷芳兀自乐着:“要谢要谢,你爱什么吃的玩的,等二姐回了家就给你送来。对了,我昨晚上听母亲说,大姐姐才喜得贵子对吧?这可是件大喜事,明儿就是洗三了,预备要怎么办呢?咱们府里去人吗?”
她丈夫出轨和打伤堂弟的两桩心事同时扫去,一下子敞亮不少,开始想起正常的交际应酬来了。
这也是正事,沐元瑜就认真答了她:“我昨天从武定回来,大姐姐的意思,因小外甥降生在冬日里,今年天气又少见地冷,洗三就尽量从简了,大姐姐不叫我再去,也不打算请亲戚,说等孩儿满月了,再好好热闹一场。”
沐芷芳点点头:“也是,冻着了孩子就不好了。那我就多多的备礼,叫人送过去,三丫头六丫头都不在,权当我替她们一起备了,也给大姐姐撑撑脸。”
滇宁王府除沐芷媛和沐芷芳之外,下面还有两个姑娘,分别是孟夫人所出的第二女三姑娘沐芷霏和佳意院葛姨娘所出的六姑娘沐芷静。这两个姑娘不在当地,成年后陆续远嫁去了京城。
虽则沐芷媛作为姊妹间唯一有县主封号在身的人天然高出一筹,并不需要谁给撑什么脸面,但沐芷芳这么说了,总是好意,沐元瑜便就着这个话题和她聊了一会,连滇宁王妃一直淡淡的没怎么说话,不爱搭理沐芷芳的,此时也忍不住插言了两句。
这个话题说过后,沐芷芳就再呆不住了,她大半个心还牵挂在杨晟那头呢,站起来向滇宁王妃告退,又想起什么似的,跟沐元瑜道:“小弟,你不用把三堂弟那事放在心上,如今可不是我欠他们了,大堂嫂敢往我头上动龌龊心眼,当我是好欺负的不成!你瞧着,轮到我找他们家算账了,他们还叫你受气,我必得让她一并还回来!”
她杀气腾腾地就去了,沐元瑜跟后面想劝两句都没劝得回来,反被滇宁王妃叫住了:“瑜儿,你总好替别人操心,由他们闹去,无需你费神。”
沐芷芳已经掀帘子出去了,沐元瑜只好站住了脚步走回来,挨回滇宁王妃身边,把脑袋偎着她的肩道:“母妃,不是我想管,我是有点犯愁,他们这样闹,我和三堂哥以后还怎么见面啊。”
沐芷芳所谓替她出气不过是顺带一句快活话,事实上真的再闹下去,从她的立场看并无一丝好处,她和沐元茂那点年少交情经得起几次败的?
滇宁王妃爱怜地摩挲了下她的后脑勺:“那也不用你操心,有母妃在呢。你和元茂的交情,断就断了罢,如今也不会有人疑心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