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许妙芸在中西女学已经名噪一时,许长栋也经常带她出来参加各界的宴会。许妙芸聪明美丽,在中西女学学的洋文,连洋人都夸她是东方玫瑰。可现在的东方玫瑰,只是许家温床上的一朵小娇花,含苞欲放。
沈韬反射性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腕表……离前世邱为安回国的日子还有七个月零六天八小时零三分二十六秒。
……
“哎呀……”
汽车骤然被撞,许妙芸惊的身子往前倾,膝盖撞在了驾驶台上。
“谁特么开车不长眼睛?”
吴德宝咒骂了一声,推开驾驶室的门往后面走,想跟对方理论。
沈韬才撞上去就拉了手闸,因此虽然声音不小,但其实也就是个小碰擦,掉了点漆而已。他淡定的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等着吴德宝过来,周副官一脸无奈的摇下车窗,一脸歉意的抬起头看着对方。
“怎么开车的你?”
不等周副官开口,坐在一旁的沈韬长腿一蹬,从汽车里下来,身子斜倚在车头的位置,吊儿郎当道:“不好意思了吴公子,督军府有些急事,所以司机车开快了一点。”
吴德宝一看是沈韬,脸上愤怒的神色顿时收了几分,在上海滩连洋人都不敢得罪沈家人,更何况是吴家。
许妙芸见吴德宝下了车,她揉了揉酸痛的膝盖,推门下去,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早已经把沈韬和吴德宝围在了中间,这年头大街上洋车还不多,撞车的事件也少,老百姓个个好奇的伸长着脖子。
许妙芸膝盖有些疼,一瘸一拐的从人群中挤进去,脆生生的喊了一句:“德宝哥,车子没什么问题吧?要是不方便,我们改日再去看电影吧。”
她说着抬起头来望向吴德宝,却瞧见沈韬微眯着桃花眼,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许妙芸心坎上咯噔一下,愣怔怔的看着沈韬,竟忘了挪开视线。
“许小姐,不好意思,耽误了你和吴公子的约会,这样吧,我有个朋友在宁海路那边开修车行的,我带你们去。”
许妙芸依旧愣着看他,沈韬这个人就是这样,人前总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明明是他的错,却说的让人一点儿也苛责不起来。
而且……他居然还说自己是在约会?
意识到这句话的许妙芸顿时涨红了脸,慌忙低下头去。幸好吴德宝看出了她的尴尬,笑着道:“不用了,只是掉了一块漆,我自己去修就行,沈少帅既然有急事,那就请便吧。”
跟沈韬认定事故责任,显然是不可能的,既然没有别的可能,那就只能让他走。吴德宝转身,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许妙芸,小声问她:“妙妙,你刚才撞疼了没有?”
许妙芸摇摇头,但其实膝盖上火辣辣的疼,“没有,我们走吧,德宝哥。”
围观的群众见没有热闹看了,纷纷就散开了。吴德宝伸手握住许妙芸的胳臂,扶着她上车,蹙眉道:“不看电影了,先带你去医院看看。”
沈韬看着吴德宝的大掌揽上许妙芸纤细的胳臂,桃花眼中的笑意更浓,那一声“妙妙”实在听起来颇觉刺耳。
“既然许小姐受伤了,那理应我送她去医院看看,我的司机撞了你们的车,没道理我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人了,吴公子你太客气了。”
沈韬不等两人上车,朝着周副官使了个眼神:“周副官,你带上吴公子,开着他的车去修车行,我带许小姐去看医生。”
周副官何等反应灵敏,沈韬才一吩咐,他就快步下了车,乖乖坐到了前面车里的驾驶室里。动作之快,迅雷不及掩耳。
吴德宝和许妙芸都僵住了,许妙芸知道沈韬天生是有那么点无赖痞气的,但以前从不见这样直接,渐渐更认定了沈韬原就是这么难缠的人,只是前世自己没嫁他之前被他蒙骗了过去,心里就更气愤了几分。
“德宝哥,我不去医院了,帮我叫一辆黄包车,我回家去。”
这里离许家不远,不过就一条巷子的距离,但她膝盖有些疼,走起来有些困难。
女孩子清脆的嗓音中带着几分娇嗔,似怒非怒的,听着就像是在心口上挠搔一样,又有那么几分楚楚可怜,让人不忍心再咄咄相逼。
吴德宝这时候也看出了几分,沈韬这股不依不饶的劲儿,怕是全在许妙芸的身上。但许妙芸到底是什么时候惹上了沈韬,这就不得而知了。
况且,以沈韬的风流往事,许家人断不可能把许妙芸嫁给他,他也大约只是在万花丛中玩腻味了,这才一时兴起,迷上了许妙芸这样的清粥小菜。
“好,我送你回家。”吴德宝撂下一句话,转身同坐在车里的周副官道:“那麻烦周副官帮我修个车了,修好了直接开回吴公馆就好,我自己叫黄包车回去。”
两人很快叫了黄包车,吴德宝扶着许妙芸上去,自己在旁边跟着,吩咐黄包车往许家去。
车夫拉着车从沈家的汽车旁边走过,沈韬看着满脸委屈、泫然欲涕的许妙芸,想起她前世每每被自己逗得愤恨不已的表情,愈发觉多了几分乐趣。
“许小姐的伤当真不要去医院瞧瞧吗?伤筋动骨一百天,许小姐还是小心些好。”
他的声音文质彬彬的,不羁中带着几分礼数,偏让你找不到错处,可听了就跟火上浇油一般的,让人心里忍不住要抓狂。
想起前世被他捉弄的那些日子,连带着新仇旧恨,许妙芸也不知道从哪儿借来的胆子,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恨恨道:“沈少帅也请小心些,这次你撞人,下次没准就别人撞你了!”
她那娇滴滴的口气,就像是小猫的爪子,挠在沈韬的心口上,不疼不痒,恨不得抓住了她的小爪子,拿戒尺打一顿手心,看着她在自己跟前哭的鼻子眼睛通通红的,一口一句对不起的认错,那才有意思呢!
沈韬想到这里莫名笑了起来,把头上的礼帽摘了,放在胸口朝着许妙芸笑道:“许小姐的忠告,沈某记住了。”
……
《茶花女》没有看成,膝盖倒是肿了一个大包,冯氏送走了吴德宝之后,来到许妙芸的房中。女孩子绣房里薰着柔和的香气,许妙芸坐在窗户前的一张小摇椅上,凝神看着窗外的飞花。
“三丫头。”
知春搬了张凳子让冯氏坐到许妙芸的身边,她低低的唤了她一句,问道:“刚才吴家那小子也没说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是跟谁的车撞上了?”
许妙芸想起沈韬就心烦,哪里经得住冯氏再这样问她,一双秀眉早就拧在了一起,撒娇道:“母亲就别再问了,横竖也不是什么大事。”
冯氏听了仍是皱眉,但也不好再说什么。
外面吴氏送了吴德宝出门,他们姐弟俩虽然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关系倒好,吴德宝心里又喜欢许妙芸,便忍不住问道:“二姐,按说妙妙才从巴黎回来,她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沈韬?”
吴氏一听这话就知道事情瞒不过去,只将昨天督军府来送礼的事情说了一遍。吴德宝细细想了想,从今日许妙芸对沈韬的态度,分明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情,看来这沈韬是铁了心想耍无赖了?
如今这是开放的年代,和过去可不一样了,沈家就算势力强大,但也不能明目张胆的强取豪夺。吴德宝皱了皱眉心,虽然他并没有想着这么早订婚,但总不能看着到手的媳妇被别人给截糊了吧?
“二姐,这几天妈常念叨你,你什么时候回去看看?”吴德宝一壁说,一壁憨笑了起来,他本就生的一张阔脸方额,如此一看更显富态。
“你这……”吴氏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捂嘴笑了起来,“你放心,我也□□叨着咱妈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许妙芸:无赖!流氓!臭不要脸!我不认识你呀!!
沈韬:我认识你就行,我认识你的每一样东西……和你身上的……每一个point……
许妙芸:我听不懂洋文!
沈韬:你懂的~
☆、010
冯氏在许妙芸那边碰了壁,坐了一会儿便出来了,看见吴氏送了吴德宝回来,拉住了她问道:“你弟弟有没有讲是跟谁家的车子撞了?三丫头一句也不肯说。”
吴氏因怕她担心,便也没同她说,只道:“我弟弟也没讲,就同我说家里妈念起我了,让我抽空回去看看。”
冯氏想起许妙芸和吴德宝的亲事来,着实点头道:“既然这样,你什么时候回去一趟,也探探亲家母的口风,现在虽不流行早成亲,究竟先订个婚也使得,我这边也同你公公商量一下。”
吴氏自然高兴,冯氏虽然传统保守,有时并看不惯时下一些新思潮,但也从来不会当着面批判什么,能有这样的婆母,是她的福分。而许妙芸更是不用说了,乖巧懂事,从小养在老太太跟前,虽然性子软弱娇憨了点,与如今女性独立解放的思潮有些格格不入,但站在男人的立场,这样的妻室,肯定比外头风月场中惯会交际的名媛让人放心。
吴德宝又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性子,两个人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况且她那个嫡母,也经常念起许妙芸,老一辈的人都喜欢她这样传统的姑娘。
“母亲放心,改日我就去。”
吴氏从大房正院出来,正巧就遇上了从督军府回来的韩氏母女,那韩氏穿着洋呢大衣,绕过了影壁便在口中骂骂咧咧:“一个改朝换代的格格,还摆什么臭架子,早晚被府上的小妾爬到头上!我呸!”
沈督军虽然年过半百,却着实风流,家下已经有四房小妾,还有那些没进门的,更是多的排不上号了。
韩氏自顾气得跺脚,也没有人去理她,跟在她身后的许秀芸姐妹也是阴沉着脸。许淑芸更觉无辜,心里还想着若不是韩氏多事要带着许秀芸一起去,没准还能见到人,如今倒好,白灌了一肚子的茶水,连人影也没见到一个。
吴氏懒得去搭理她们,顺着抄手游廊就回了自己的院子。
老太太那边听说韩氏回来了,着人请了她过去,她心里念着这事情,生怕韩氏没办妥当,丢了许家的脸是小,要督军府还不依不饶的,到底让人担心。
韩氏觉得面上过不去,命姐妹两个都别跟着,她一个人往老太太的房里去。
“老太太,我是从乡下来了,原不知道这城里的规矩,竟是连个真人也没见到。”
韩氏心里怒气冲天,但因是在老太太跟前,也不好发作,她之前一门心思想攀附上督军府,如今这一头冷水浇下来,热乎劲儿已经少了一半。
老太太倒觉得这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大户人家规矩大,昨儿既然是沈少帅送来的东西,他家里人不知道也未可知,反正韩氏去也去过了,许家的态度也表明了,若这沈少帅是个明白人,就不该死缠烂打才是。
“大户人家规矩大,我们不懂也是有的,总之你去也去过了,好歹还了礼,如今也算是两不相欠了。”
老太太漫不经心的开口,见二房两个姑娘都不在,知道她们面皮薄,白打扮了一番,结果铩羽而归,心里自然也是不痛快的。
终究是年纪小,不懂得矜持,三丫头在这上头就比她们两个懂事多了。
韩氏在督军府生了一肚子的闷气,回来老太太这边,连半句安慰的话也没听见,气的嘴里的火气都上来了,到晚嘴上就长了个脓包,两三日都不敢在老太太跟前现眼。
……
又过了几日,许妙芸膝盖上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许长栋工厂事忙,又加之听老太太那边说韩氏去督军府碰了一鼻子灰,料定督军府的人还是瞧不上他们许家的门楣,那沈韬多半也知道了,既没了动静,这事情也该过去了。
吴氏备了礼要回娘家去,冯氏原想让许妙芸一起去,又怕她脸皮薄,去了怕羞,因此就没提起这事情来。正巧有两个闺中好友知道许妙芸回了国内,便相约来瞧她。
许长栋是申城联合商会的副会长,寻常走动的人家,也都是商会里的成员,私下里同许妙芸最要好的两个闺蜜,一个是商会会长家的千金杨月,另一个则是家里开古董行的洪诗雨。
洪诗雨的性子和她家做的生意一样,有些沉闷古板,前世许妙芸进了那交际圈子之后,就不怎么跟她联系了。倒是杨月性格开朗,她家里是开洋行的,后来去了欧洲留洋,两人也没怎么联系了。
如今小姐妹又见面,都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许妙芸拿着她从巴黎带回来的东西送人,冯氏派丫鬟送了点心进来,杨月吃了一口,笑道:“我如今倒是吃西点更多一些了,已经许久不曾吃这板栗酥了。”
洪诗雨正在看许妙芸送她的一个水晶发夹,里面装了弹簧片,用力一按就扣上,再一按就松开,她好奇得不得了。
“这东西倒是比我寻常用的方便,也好看,只是我头发不是卷的,带着肯定没有妙妙好看。”
杨月闻言便道:“这有什么,恒安楼上新开了一家洗头房,里面的理发师是个洋人,你让他也帮你烫个卷发就好了。”
洪诗雨连连摇头,唬的脸色都变了,急忙摆手道:“我可见不得洋人,红毛绿眼的,每次路上遇见,晚上回去还要做噩梦的。”
杨月听了这话却叹道:“如今这申城都快成洋人的天下了,你不想遇到也难,终究还是政府懦弱,要不然抓到的那个强*奸犯,怎么也该枪毙了才好!”
许妙芸鲜少关心时事,但也依稀记得,前世她入学前,申城有一桩日本人强*奸女学生的案子,后来因着政府的压力领事馆交了人,但最后到底怎么判的,她却记不得了。如今杨月说起,莫非就是那一桩?
“听说人已经抓起来了?”许妙芸问道。
“人抓起来了,但那女学生受了惊吓,现在神志不清,根本就指认不了他。”杨月说到这里越发气愤了起来,咬着牙道:“那女学生你们也都知道,是中西女学的学姐,旧年刚考入圣约翰大学,在红十字会医院里当过义工的。”
杨月比许妙芸大一岁,如今已经在中西女学就读,消息肯定比她们两人都灵通。
“真可怜……”
聊起了这样沉重的话题,洪诗雨连看发夹的心思也没了,许妙芸终究是活了一世的,再听说这个消息,已没有当时那般震惊,但心里依旧难受:“月月,我们也没什么能帮她的,你既然同她认识,下次若是去看她,叫上我们一起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