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采薇站在走廊末端,阖眼,提摆。虽双目不能视物,鞋履却平稳地落在石阶上,如踏平步。她的髻上别着姜灵洲上次替她寻回的发簪,沉沉半坠着。
姜灵洲未靠近宋采薇,便听到那纤弱清秀的盲女道:“公主,可是采薇惊动你了?”说罢,她还有模有样地行了一礼。
姜灵洲微奇,问:“宋小姐,你怎么知道是我,而非别人?”
宋采薇秀气一笑,露出一小片皓齿来:“男人、女人;垂髫、不惑;仆婢、主家,脚步声各有不同。”她本是个文秀青涩的人,说话的语气也是温温吞吞、绵绵软软的,似一只乖巧的白兔子:“公主的步子慢而雅,与其他人有大不同。”
“我也不是被你惊动,你不用多想。”姜灵洲想到宋采薇先前的惶恐模样,出言安慰。她眼珠一转,瞥到天上月轮,就说:“今夜是满月之夜,看到这月色便忍不住念起了故乡,因而出来走走。”
宋采薇点点头,道:“原来今夜是满月。只可惜采薇双目失明,无法同公主一起赏月。”
“无妨,”姜灵洲靠近了她,笑道:“你若想看那月亮的模样,我说与你听便是。”
“公主这样抬爱采薇……”宋采薇绞紧了手中刚采摘的一片香叶,语气有些不安:“我不过是一介民女,而公主是天之骄子。采薇又怎敢为公主添麻烦呢。”
她虽然惶恐,语气里却带了一丝希冀。
话毕,她还睁开了一直阖着的双眸,试图望向夜空。只可惜她那双眼一片渺白,空空洞洞似被一场白茫茫大雪洒过。
姜灵洲在心底微叹了一口气。
接着,姜灵洲便笑道:“谪仙人说‘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又有人作曲,说‘银汉无声转玉盘’。今夜之月,便如玉盘、银镜一般,圆溜得很。”
宋采薇缓缓展露出了笑意。
她摸索着身前的雕花阑干,笑道:“采薇虽已十数年未曾见过圆月,但听公主一述,便好似明月近在眼前一般。”
顿了顿,宋采薇又低声喃喃絮语,话语中好不伤感:“我幼时见过明月,后来双目失明,再不得见月亮。不得见月,尚且如此凄楚;公主远嫁竞陵,不得见相伴十数载旧故,岂不愈发?”
姜灵洲未料到她会想这么远,心里也有了一丝愁绪。但她素来不喜在别人面前露出软势,尤其是对方是位较她还纤细柔弱的人。于是,她打起精神,笑说:“倒也不是如此。有诗云‘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我与我父兄家人,此刻看的明月是同一轮。如此,便已足矣。”
两人正说话间,一串铃铛声响起。原来是顶着一头草叶的阿茹自阑干外的树丛中钻出,献宝似的举起手里一把草叶,说:“小姐,你要的我都找来了!”
她眼光一转,瞥见姜灵洲,愣了一秒,连忙跪下耿直地行了个大礼:“见过王妃!”
宋采薇低下身,嗅了嗅阿茹手中草叶,满是无奈地轻声细语:“阿茹,你摘错了……”
既等到了婢女,宋采薇不敢多打扰姜灵洲,便告辞而去。
姜灵洲目送她和阿茹离开,转身回楝花院。刚走了没几步,便撞到兰姑姑冷着脸站在屋檐下,双手斜斜抱着一个狭长盒子,霜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姜灵洲看到兰姑姑那张冰似的脸,心里就有些发毛。
也不知道她刚才和宋采薇的话,叫这个姑姑听去了多少。若是她一时多虑,误以为她还想着回齐国去,又生出事端来,那可就麻烦了。
“这么晚了,兰姑姑可是有什么事?”姜灵洲问。
“回禀公主,这是王爷命人从太延送来的画卷。”兰姑姑低身一礼,将手中狭长匣子递交给蒹葭,说:“王爷长久不在竞陵,怕公主心有不安,因此便命部下准备了一副画卷送给公主。”
“画卷?”姜灵洲闷声说。
“正是。”兰姑姑说完。
一忽儿,兰姑姑又另起话匣,道:“不知公主可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兰锦好提前命人置办。”
“……也没什么想要的。”姜灵洲道:“吃穿用度都好。若是硬要说,便是这竞陵的冬日有些单调了,少了些花花草草。也不知道魏国的秋冬会开甚麽样的花?”
兰姑姑点了点头。
姜灵洲屏退了兰姑姑,回到房中,打开了画匣,取出卷轴来,在桌案上徐徐展开。
但见画卷上,一小儿穿着开档肚兜,开腿席地而坐,肥嫩左手持拨浪鼓,右手持木头剑,面色憨傻,犹如邻家老王的儿子。右下角一方小印,还有一句“三皇子骏驰足岁宴抓鼓并剑一把”。
那小儿憨傻笑眼,直直从画里望着姜灵洲。
姜灵洲:……
???
???????
【吃惊!!!】
作者有话要说:
吃惊!!
她的夫君竟然是……!!
不说了不说了打包回老家了,溜了溜了,在下告辞。
抓个bug
第14章 夫妻会
兰姑姑送完画卷,便回到了自己房中。
她跟在太皇太后大且渠氏身旁时,识过汉字,这些年写起书信来也与汉人无异。待压好信纸,她便提起笔来,冷着一张半老的脸,苦苦思虑起来。
头风太重,小咳太轻。
前者会惊扰萧骏驰,后者则根本没法把萧骏驰骗回竞陵来。
想来想去,兰姑姑都无法打定主意,便放下笔自书架上取出一本医书来,仔细翻阅着。她皱着的眉越来越挤,面色也愈发冷刻。
好一会儿后,她才坐回桌案前,重新提起笔来。
萧骏驰还未摄政时,她便这样骗过萧骏驰一回了。那时萧骏驰不顾自己伤重,定要亲自前往边线追击羌部残兵。兰姑姑无法,这才说自己病重,将萧骏驰从边关骗了回来。
如今再骗他一次,怕是萧骏驰也不会信了。
想了想,兰姑姑还是照实在信中写了自己心中所想——
我观河阳公主,娴静淑怡,端方有仪。虽殊丽却不流于俗,虽贵介却不泯蕙心。贤而有悯,聪而有质,令吾身望而兴叹。
洋洋洒洒吹了一大通,通篇主旨是劝萧骏驰老实回竞陵娶老婆。末了,还添一句“我问河阳公主所缺何物?言‘唯缺时令始花耳’。”
写毕,叠信、折封、题款、压在枕边,一气呵成。
这封信次日便递出了竞陵王府,远寄太延。飘飘摇摇许久后,才抵达萧骏驰手中。彼时,萧骏驰正在教训宋枕霞将自己三岁画像转交给未来王妃一事。收到信时,他还以为兰姑姑又生了什么重病。
待他拆了信,仔细看完,面色便一片寂然。
宋枕霞探头探脑的,问:“可是竞陵出了什么事儿?”
“让你说话了么?”萧骏驰握着信,眼也不抬,说:“宋枕霞,你私盗宫廷之物,该当何罪?”
“王爷的画像在摄政王府里,又不在宫廷里,算什么宫廷之物啊。”宋枕霞撇撇嘴,继续没脸没皮地笑着:“再说了,那确实是王爷的画像啊!”
萧骏驰揉了揉信纸,道:“枕霞,本王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要是不要?”
“要要要。”宋枕霞连忙拱手行礼:“末将谢王爷开恩。”
“去给本王找些花来。勿论什么花,只要是花便行。”又静了好一会儿,萧骏驰才说:“过些时日,我要回竞陵去一趟。你便留在太延吧。我不在宫中过这个年,多少有些不安稳。毫州王最近虽安分了些,可也不得不防。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莫要让他败了魏的大好河山。”
说罢,萧骏驰便低头批阅起了书案上的奏折。
他的手极好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只是其上有一层厚茧,显得这双手的主人不是个金鞍玉马的堂上人。玉渫扣着拇指,莹润生光。雪色的窄窄袖口下露出半藏的几颗沉红念珠,好似雪里藏了几颗相思子。
忽而,有侍从在门外低声通传,说:“景韶宫中的秋鸳姑娘来了。”
萧骏驰权当没听到。
门外侍从又重复了一遍,道:“是景韶宫的秋鸳姑娘。”
萧骏驰还是权当没听到。
门口的侍从心里敞亮得很,立时露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去侧院内回禀了那苦苦守候的年轻宫女。
“秋鸳姑娘来的不巧,我们王爷,今儿不在。”侍从道。
宫女着一袭豆绿宫裙,肩上系着缀了细流苏的短篷。她听闻这话,蹙了眉头,道:“竟又不在?我这一月来了四趟摄政王府,王爷竟都不在,这可要我如何向娘娘交代?”
“这,小的就不知了。”那侍从笑容愈发灿烂:“秋鸳姐姐回去也好生劝劝娘娘,这无用的事情还是莫要多做了。毕竟啊,”侍从凑近了秋鸳耳旁,放轻声音:“无情最是帝王家。稍有不慎,惹来的……便是杀身之祸呐。”
秋鸳面色一白。
她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恼怒地离开了摄政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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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陵。
晚秋渐过,冬日降临。
竞陵的冬季,较华亭冷得多。甫一入冬,姜灵洲便被冻得瑟瑟发抖,恨不得将所有压箱底的衣物都套在身上。白日的风呼呼吹得她脸颊发疼,因而她连门都不太想出。
楝花院里烧了地龙,上了捣椒泥的墙壁挂着锦布隔暖。饶是如此,她仍旧觉得冷;再望一眼窗外萧瑟萋萋、百树俱枯的模样,她就愈觉得冷了。
竟陵王府的人都知道,齐国嫁来的河阳公主不爱出门,整天闷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便也不敢打扰她,有事就只是上报到兰姑姑处。反倒是宋采薇不惧寒冷,去楝花院拜访了姜灵洲几次。
姜灵洲是极欢迎她的。
想她孤身来到竞陵,婚仪没办过,也不算正经地嫁了人;以后在王府里,也是孤身一人,倒不如与宋采薇偶尔来往,也算是多了一个伴。
唯一的不好,就是宋采薇那婢女阿茹说话口音甚重,偶尔还会冒出几句胡语来,让姜灵洲听得有些吃力。
方入冬不久,便有一个甚是可怕的消息传来。
彼时,姜灵洲正愁云惨雾地想着要怎么把年给对付着过了,想着她一个人孤零零对着大齐敬几杯酒便,算是报答了父母养育之恩。
就在这时,白露喜滋滋地露着笑脸来报:“公主!听说王爷要回竞陵来过了这个年。不妨便让王爷在竞陵留下,开春把婚仪也办了吧?”
姜灵洲人在家中坐,惊雷天上来。
这岂止是一道惊雷,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各路神罗大仙砸了她一头一脑。
“谁,谁要回来了?”
“王爷呀!”
“回,回哪儿?”
“竞陵呀!”
“什,什么时候?”
“在路上了呢!”
“回,回来做什么?”
“同您一道过了这年节呀!”
姜灵洲恍惚着问完,手心一滑,一首好端端的题诗就被毁了。她喃喃自语道:“我现在千里寄书,还能让摄政王回太延去吗?就说国务繁忙,太延不可一日无他。”
白露有些纳闷,问:“好不容易王爷才愿意回竞陵来同您完婚,公主怎么又把人往外赶?”
姜灵洲低头,看到那被硬生生多划了一笔的诗句,道:“我就是不想见他。”
她确实有些惴惴不安。
先前她虽嫁来了竞陵,可萧骏驰丝毫没有与她真正做夫妻的意思。她也乐得清闲自在,恍惚间还觉得自己只是挪腾了宫苑罢了。可现在萧骏驰要回来了,可能还要与她成亲圆房,她倏然意识到了——
她姜灵洲,已不算是闺中少女了。
说归说,可她夫君要回来,她也不能真的把人往外赶。
姜灵洲怀着惴惴心思,等着那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回竞陵来。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去,可她却丝毫没听到萧骏驰踏入竞陵府的消息。若是问兰姑姑,她也只是说“按启程时间算这两天便该到了”。
“这两天”一拖就是小半月,久到姜灵洲都快忘了这件事。
姜灵洲心里懊恼地想,这萧骏驰八成耍她玩儿呢。
说要回来,又不回来,吓地她夜里都睡不安生。
渐渐的,天气愈发得严寒。下了一场蒙蒙细雪后,又接着一场覆野大雪。姜灵洲入睡前,屋外的小径树木还分分明明;一觉醒来,满庭皆白,厚厚的雪落了一天一地,恰似铺盖了一层雪衣。
姜灵洲生长的华亭,从未有过这样大的雪。
她内心有些好奇,忍不住披了毛领的斗篷,带着婢女出了门,这儿摸一摸松软的雪块,那儿碰一碰树枝上的白团。婢女们也都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厚的积雪,新奇得很。
姜灵洲在雪地里待久了,白皙的面颊被冻出了花蕊色的微红,一双手愈显得素莹娇细。微一张口,便是一团扑面白气,徐徐在空中化开。几粒雪粒子落到她纤长睫毛上,不消多时便化成晶莹水珠,便好似泪珠挂在眼上一般。
“我还道人说‘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只是夸大之辞,未料到真有大雪如此。”她对着白露笑了一会儿,便拔足朝着林间深处走去。
轻裘斗篷曳过地上积雪,滚起一团浮雪。
她往前走了两步,忽而停住了。
落雪压弯了光秃秃的枝条,亦把她的视线遮挡得七七八八。
隔着素雪枝杈,站着一个男人。
身披轻裘大敞,玄衣窄袖,手上戴着一枚玉色甚好的扳指。一缕漆墨似的乌发落在肩侧,系着枚朱红色的滚珠。
他站在白雪地里,像是一颗黑子落在满盘皆白的棋局中。
姜灵洲微微退了一步,以袖掩面,小心翼翼问道:“敢问这位是……”
不会是那谁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