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兰姑姑点了头,不知为何,心下有点空落。
到了夜里,萧武川本想再去姜灵洲处坐一坐,可想到她那油盐不进的性子,又觉得自己热手捂着冷石头,怪难受的;且那鱼符久久难得,心头烦闷的很,便改为在含章殿休息,又召来了谢美人作伴。
谢美人抱着琵琶,在榻便慢悠悠拨了一曲,又服侍着萧武川喝了药,这才轻声地开了口:“陛下,妾身有一事相求。”
萧武川喝完了药,正觉得口中苦涩得很,便剥了一颗糖含在唇间。他托着面颊,含糊道:“何事?如莺的事儿,朕还有不答应的时候?……这糖味儿可真郁,像父皇小时候弄来的那种。”
“妾身想去那临华宫……探望一下竞陵王妃。”
此言一出,萧武川的面色便陡然冷了下来。
“谁告诉你,临华宫住的是竞陵王妃?”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紧紧地盯着谢如莺。
谢如莺有些慌乱,却仍是直着眼神望着他,声音打着颤儿:“换做别人,或许就被陛下蒙过去了。可妾身与陛下日日作伴,陛下对那河阳公主的思恋之情,臣妾又怎会不知?”
不知多少次,陛下喝醉了酒,每每临幸她时,抚着她的双眼,喊的却是竞陵王妃的名字。如此,她又怎能不知道萧武川心底的思恋?只是假作什么都不知,闷口不言罢了。
听闻临华宫里住进了人,谢如莺便猜到那人是竞陵王妃,立时便打点了两个丫鬟,前往萧武川面前自请去临华宫服侍。借翠翘、宝钏一窥之下,果然,那人便是姜灵洲。
面前美人绿鬓春烟、双眸似水,极是惹人怜爱。萧武川看着她那双眼,心底便不由软了下来。他又盯了她一会儿,靠回了软垫上,道:“你去看她做甚?”
谢如莺露出个凄凉的笑来,道:“陛下之所以召我出冷宫,只是因着如莺这双眼有几分那人的影子。若非是她,如莺怕是这辈子都只能终老冷宫。……待他日,那人宠冠六宫,陛下必然会忘了如莺。在那之前,如莺想知晓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儿。也好……不必抱憾。”
一番话说的决绝又凄怆,让萧武川心底有些不自在。
他也知道谢如莺说的便是事实——若是手上有了正牌货,又何必要那赝品?
这谢如莺到底是他宠爱过一阵的美人,心底也有些怜惜之情。他料想两个女子也做不出什么来,便松口答应了:“去吧,朕写份手谕给你,守着临华宫的人见了,便会放你进去。”
谢如莺哽咽着谢过皇恩,面上淌下了眼泪。
当夜,谢如莺便裹了披风,带了手谕,携着菊容、桃姿两个丫鬟并一个姑姑,去了临华宫。那守卫一见陛下手谕,便让开了道,让谢如莺进去了。临入宫前,他们见那谢美人以帕掩面,不由多问了一句:“娘娘为何遮着那手帕?”
谢美人咳了两声,道:“偶感风寒,怕这临华宫里的贵人也染上,是故以帕遮面。”
姜灵洲正立在窗前,看着窗外月色。听见响动,她侧过身来,发现来人是谢如莺,不由疑惑道:“谢美人?有何贵干?”
那谢美人眼角通红,正是一副哭过的带雨梨花模样。未走几步,她便急匆匆道:“王妃娘娘,时间紧迫,还请您务必要信如莺。”
姜灵洲愈发疑惑,问道:“美人这是何意?”
谢美人破涕为笑,道:“如莺今日,特地来送王妃娘娘出宫,还请王妃娘娘与如莺换一身衣裳,捧着这手谕出去。格家小姐就在西宫侧门处等您。”
姜灵洲听了,微微一愕。
她与这谢美人从未有过利益相织,这谢美人却愿意出手襄助,到底是陷阱还是真心?
那谢美人用手帕按了按眼角,道:“王妃娘娘莫怕,如莺是真心相助。这儿有格家小姐并摄政王府下宋将军的信物,还请王妃娘娘过目。”
姜灵洲接过她手中信物一看,果然如此,都是宋、格二人常佩之物,心底不由信了几分。若只是一个娜塔热琴,她还信不了多少;可若是有宋枕霞的信物在,她便大为心安了。
这边姜灵洲还在犹豫,那儿谢如莺已经脱了外衫。她垂着头,道:“王妃娘娘可是心底好奇,如莺为何如此作为?”
“是。”姜灵洲点头。
“若是王妃娘娘一直待在宫中,那摄政王府必然也好不了。如此,便无人制衡陆之瑶,如莺在这西宫里,也会过得益愈艰难。”她擦了擦面上泪痕,一会儿,又道,“且,如莺待陛下是真心相许。可如莺也不过是王妃娘娘的一个影子罢了。若是王妃娘娘身处西宫,陛下的眼里,又怎能看到如莺呢?”
话至末音,极是凄凉。
转眼间,姜灵洲与谢如莺便换好了衣裳。谢如莺有心,连带来的丫鬟与姑姑也是着意挑过的,和蒹葭、白露她们身形相仿。姜灵洲理好了发髻,将那白帕子试着蒙在面上,又问:“若我出去了,谢美人又当如何?惹怒陛下,可是难逃一罚。”
“无妨。”谢如莺用手卷着发梢,在窗前的矮凳上坐下,“这宝钏、翠翘都是如莺那儿的人。只要如莺说是被打伤了,那便无甚大事,这两个丫头俱可以为如莺作证。”
一直侍立在旁的两个婢女,点头应是。
姜灵洲垂下手,又问:“若我出了这西宫,陛下无以制衡摄政王,又失权于王爷。谢美人不怕么?”
“——怕?”谢如莺用手抚过窗台前那一叠写有墨黑字句的薄纸,口中喃喃道,“只要如莺能与陛下在一块儿,便无甚好怕的。勿论是为君、为帝,又或是为囚、为奴,都无妨。”
顿了顿,她轻声道叹息道:“摄政王妃的字,写的可真是好看。细瘦妩媚,却偏又带着刚劲。陛下想要折了您,着实是天真。”
窗外竹影婆娑,风移叶动。萧飒竹声,宛如一曲断弦之音。
“谢美人,请多保重。”姜灵洲说罢,便以帕掩面,朝临华宫外走去。
门外的胖侍卫正打了个哈欠,抬眼便看到谢美人以帕遮面出来了。一边走,还一边咳了两声,看样子风寒染得不轻。
待这女子走了几步,侍卫又觉得跟着她一道走的姑姑,似乎模样变了一变,不由喊道:“贵人请留步。”
假作谢如莺的姜灵洲停下了脚步。
旁侍卫怀着疑惑神色,走上前去,意欲查看她身份。另一个瘦侍卫却陡然拍了拍他的手臂,低声道:“这可是陛下捧在手心里的谢美人!要是惹怒了她,可得不了好果子。”
“可是我看此女,身形颇有些鬼祟……”
正在此时,那殿内传来“咚”的一声重重钝响,继而,便是宝钏与翠翘的尖叫声:“娘娘!娘娘!不好了!来人呐!快去请御医!”
胖侍卫吓得不轻,立刻向着殿内望去,只见一袭素衣、身段窈窕的竞陵王妃倒在地上,梁柱上好大一团血迹,极是触目惊心。宝钏与翠翘正焦急地蹲在她身旁,口称“娘娘”。
“错不了,摄政王妃在里边呢!”瘦侍卫急了,道,“这些人又出不去这临华宫,只得咱几个跑一趟。你还不快去请御医?”
“可是这……”胖侍卫还欲探查前边那“谢美人”的身份,神色犹豫。
“我们娘娘千金之躯!岂是你能耽误的起的?!”宝钏竟直接哭了出来,“陛下如此宠爱娘娘,若是有所闪失,你们又该当何罪?!”
听此哭诉,那胖侍卫不敢再多言,立刻急匆匆去请御医了。
姜灵洲在原地立了一会儿,见无人再上来盘问,便朝着西宫侧门处去了。按谢如莺所说,侧门处有格胡娜等着,凡事都不需要她操心。因怕夜长梦多,她走的步子格外急。
朱红高墙被夜幕所掩,失了白日的显耀颜色,化为一团漆黑。偶有高阙里一星明洸,似舟上摇灯,隐隐约约、明明灭灭。
宫门早下了门禁,只留一扇小口儿。一个内侍反复在前踱步,满面焦灼。看到姜灵洲的身影,那内侍猛的拍下了手,朝着姜灵洲满口苦言:“哎哟谢美人!您总算来了。再晚些儿,可就出不去了。”
那内侍取过一块朱红对牌,塞到姜灵洲手里,露出讨好笑容来:“这富贵是要险中求,奴才知道的清清楚楚,还望谢美人以后,多多照拂。”
姜灵洲自然懂他的意思,给白露使了个眼色,白露便拿出一个装满碎银的荷包来,又褫下了手腕上的翡翠镯子,一齐塞到了内侍手中。
正当姜灵洲欲走过那道门时,身后陡然传来一道声音。
“宫门已下了锁,谢美人这是要去往何处?”
一华服女子曳着重叠衣摆,仪姿端方缓缓步来。两侧内侍打着灯笼,映得她髻上额顶珠翠流光溢彩;抬首间,额前花钿上贝光微动,犹如满天惑星。此女正是西宫皇后,陆之瑶。
她将手搭在纨扇的手背上,慢悠悠道:“去了临华宫,便急匆匆要走。那临华宫里,住的到底是什么人物?”她微眯了眼,轻声道,“是竞陵王妃的姊妹侄女?”
姜灵洲在原地立着,不言不语,四下一片安静。
陆皇后向前走了一步,漫声道:“怎么,谢美人不愿说?”
正当陆皇后心底微微不耐之时,那女子慢慢摘下了套在头上的兜帽,又放下了捂着面颊的白帕子。继而,徐徐转过身去,对陆皇后道:“是我。”
兜帽下,女子沉静殊丽的面容,彻底展露在陆皇后面前。
陆之瑶大惊,不由向后一退,脚步踉跄。
——竟然……竟然是她!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where am I
作者:给我老实待在小黑屋里。
抓个虫~
第58章 归来时
……竟然是她!
那临华宫里关着的女子, 竟然是竞陵王妃姜灵洲!
陆皇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让萧武川魂牵梦绕、捧在掌心的女子,竟然是她姜灵洲。明明姜灵洲已嫁为人妇,明明姜灵洲与萧武川是婶侄身份……
心底大乱之下,陆皇后好不容易才定下心来, 望向面前女子。
平素习惯了在竞陵王妃面前低头, 她也从未仔仔细细地打量过姜灵洲。初见时,陆皇后已觉得十分惊艳, 而现在一看之下, 更觉得姜灵洲容华无双, 堪当得起“国色”二字。如此美貌, 陛下又怎会放过?
想到当初萧武川恳求自己所为之事,陆皇后心底不由一阵暗暗后悔——说什么“引那摄政王谋反”, 说到底, 还不是为了将这齐国美人纳入后宫!
自己竟也被萧武川诓骗了过去!
“皇后, 我早先与你说过, 我得了一句‘凤翼攀龙鳞’,又被高僧矢口不认。”姜灵洲立在夜风之中,又缓缓将那兜帽罩上,清丽容颜隐在了夜色之中,“若是你不在此地做个清楚打算,怕只怕,这句‘凤翼攀龙鳞’便会成了真。”
此言一出,陆皇后心底暗惊。
萧武川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将叔母纳入后宫之中,足证其对竞陵王妃如何垂涎;若是姜灵洲真的入了后宫,那这好不容易被自己攥入手中的后宫……岂不就成了姜灵洲的天下?
——所谓“凤翼攀龙鳞”,就成真了。
陆皇后攥紧了袖口,面容一阵肃然。
这姜灵洲是否留在西宫内,就在她此刻的一念之间。若是姜灵洲留在西宫里,难免萧武川此后独宠她一人;若是姜灵洲出了西宫,萧武川又无以掣肘萧骏驰,怕是连皇位都会丢了……
忽而间,陆皇后想到了什么,嘴角露出个胸有成竹的笑来。
“王妃娘娘,本宫也是个明理的,岂能让陛下陷于骂名?”她款款一笑,对姜灵洲道,“摄政王府从前提携之恩,之瑶没齿难忘。来人呐,传本宫之命送竞陵王妃出宫。”
说罢,陆皇后便转身离去。
姜灵洲望了她的背影一眼,便默然无声地朝着侧门处走去。
陆皇后走出许久后,端着笑意的脸才沉了下来。她给纨扇使了一个眼色,道:“毫州王妃近来不是时常凑上来么?差个人去毫州王府跑一趟,动作快些儿。”
吩咐完这件事,陆皇后心底不由有了得色。
谁说世无双全法?她偏要做出件两全其美的事儿来。
既不让姜灵洲留在西宫,也不让她脱出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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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灵洲出了西宫,果然见到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车夫脚旁搁了一盏灯,在长夜里透着一股儿暖色。再仔细一看,这车上作劲装打扮、手拽缰绳的车夫,正是穿着男装的格胡娜。
格胡娜把微卷的乌发束成了一条高辫,耳旁别了一条白羽,窄袖束胸;在这夜色里粗粗一看,她倒确确实实像是那年轻俊俏的草原小哥了。见着姜灵洲,格胡娜用手托着面颊,对着姜灵洲粲然一笑,道:“我还以为竞陵王妃是出不来了呢。”
一开口,属于女人的嗓音暴露了她的性别。
姜灵洲在婢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刚稳妥坐下,格胡娜就嚷一声“坐好了”,一抽马鞭,驾着马车向前去。这宵禁后无人的街道,恰好适合她策马狂奔,于是她便像是个驰骋草原的骑手似的,将手里的马鞭扬得虎虎生风。
她去的是摄政王府的方向。
不出三条街,便见着了宵禁巡查的兵卫。只是今时不比往日,这巡查的兵卫显然不是从前萧骏驰手下的人,而是毫州王府的人。
奉毫州王密令,满城的巡查兵卫都在搜寻竞陵王妃的身影。眼见着这辆马车横冲直撞地向前驶来,丝毫没有停下的意味,那几个兵卫连忙拔剑出鞘,大声喝道:“何人胆敢冲撞!现在已是宵禁之时!”
“吁”的一声,格胡娜紧急勒了马,停下了这颠簸冲撞的马车。她露出个飒爽的笑,用手挠了挠面颊,轻快道:“怎么,见了祆教女使的马车,还要上来搜查一番不成?”
几个兵卫一听,立时犹豫了。这“祆教女使”的名号,似乎比陛下还管用些。不一会儿,他们便纷纷让开道来。于是,这马车便安然无恙地过了宵禁搜查,又往摄政王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