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宁襄这一晚躺在竹楼客房里,望着窗外的夜幕,心绪起伏难平。
昨天她醉倒在花田里时,是杨公子送她回到竹楼休息,可今日再遇,为何他只字不提这件事?
做好事不留名?他真的是一个侠义心肠的好人吗?还是说他有什么别的目的?
可她和他并不熟,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她自问除了空有一身修为之外,没什么值得别人希图的。
想起了那个亦真亦幻的梦境,如果杨公子昨天也在花田待过,如果柳青冥真的来过花田,那他二人应该打过照面才对?
杨公子却说不曾见过他。
那个拥抱,那个吻……难道真的只是一场幻梦?
洪宁襄按那位杨公子说的方法敷药服药,三天后,脚上的伤口果然痊愈,一大早她将准备好的一盒仙果和一瓶玉清丹放在桌上,没有跟逍遥子告别,直接离开了竹楼。
出了院子,走上小路,没有多久,洪宁襄一眼看到远处的花田边,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男子的背影渊渟岳峙,好像站了很久的样子,有风轻轻掀动着他紫金的长袍,及腰的黑发在风里飘动。
明明是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几日不见,却好像恍如隔世。
乍然看到石定峰,洪宁襄一下子想起了前生往事。
他也曾站在这个相同的地方,他想从柳青冥身边带走堕魔的她,他想照顾她,可她痛骂他是负心汉,她让他滚,不管他如何乞求,她都不肯回头。
其实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心生忏悔了,是她自己性情大变,是她变得残忍多疑,是她自己又迟钝又愚蠢,看不到他心中的悔和痛。
她的心像是被揪住了,脚步也有点踌躇,举棋不定,不知该不该靠过去。
明明应该像从前一样,亲昵地喊他一声“九爷”的。
可是此刻的她,如此狼狈不堪,再也没脸像从前一样撒娇任性了。
她想到自己这些日子的消沉和买醉,想到了那场幻梦,她如何能够自欺欺人地,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
“过来。”
终于,洪宁襄听到石定峰开口了,和从前一样霸道的语气。
她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和头发,确认没有什么不妥之后,方才缓步走到了他的身旁。
石定峰回头看了她一眼,深邃的眼望着她,“喝酒了?”
洪宁襄听他这么一问,反倒觉得没什么好掩饰的了。
她弯腰摘下一朵凌霄花嗅了嗅,低着头,轻声道,“吴行说你很忙,我想着你这几天一直没回,我闲着没事,就来这里散散心。”
“散心?”
她竟然说得这般轻描淡写。
石定峰哼了一声,“的确是个散心的好地方。在这里,回忆你和他的曾经,是不是?”
洪宁襄瞧见他突然转身盯着她,瞧见他眼中汹涌的愤怒,她知道自己又一次惹怒他了。
可明明是他安排吴行带她来到这里,重回这个前生陨落之地,是他想要告诉她,他曾经在这里乞求过她的原谅,他从不曾辜负过她,他一直在等她回头,是她残忍地伤过他,既然是他想要告诉她这一切,她在这个刻骨铭心的地方回忆从前不是很正常?她又不是冷血动物,看到望仙阁,看到凌霄谷,看到这座竹楼,她当然会想起堕魔之后,她和柳青冥在这里隐居的时光,那不是人之常情,他有什么好愤怒的?!
陡然地,她像是被激起了那个烈性的自己,脱口反驳道:“那你呢?难道你就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你和梅秋,你们之间有过什么?你敢说,你和她清清白白?”
石定峰盯了半晌,似乎有些意外她居然敢顶嘴。
成婚之后,她一直乖巧听话,很少忤逆他,即使她和那个混账藕断丝连,他也睁只眼闭着眼,由着她的性子来,他一直以为,他们之间不会再有争吵。他想她抛开前生的爱恨,让她重新接纳他,重新信任他,试着和他重新在一起。他以为他们已是夫妻,他们之间就可以像其他道侣一样恩爱两不疑,却不知何时,她曾经对他视若生命的爱变得这般残缺不堪,他们之间早已有了如此深的鸿沟和裂缝。
最恼恨的是,她居然把梅秋的事憋在心里这么久!
在逸仙庄的时候他一直等着她问,她却一个字都不提,直到今天,直到被他揭穿她的心事,她才肯敞开心门反唇相讥。
他就知道,她之所以不告而别离开逸仙庄,一定有原因。一定是梅秋说了什么。不然襄儿不可能不给他留下只言片语就离开。
这个女人实在任性,实在对他太狠,她根本不知道在她闯入天虹城,在她为了阻止柳青冥父子的婚事奔波之时,他是什么样的心情!
那个时候,他一边忙着对付安玉堂,忙着把朱宸风从那座陷进重重的仙府里救出来,他一边还要派方少云盯着她,保护她,他几乎心力交瘁。
其实他完全可以放下朱宸风的事情,直接杀进天虹城,直接将她带走的,可是他想看看,为了柳青冥父子,她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没有想到,她又一次不自知地落入了那个混世魔王的掌心。
那个混账故意让她着急,让她生气,然后又让她知道,他之所以和许幽芳成婚是为了替她报仇,多么高明的手段!他真是自愧不如!
原来那个混账也查出来了,在她的前生,是许幽芳在那个山洞安排了心腹下药算计了他和襄儿!
那个混账在婚后侵占了南许都,狠狠报复了许幽芳之后,竟然还妄图复活,还想再一次抢走她!
他一路心急如焚地赶到泉宫,原本他有很多话想跟她说,可进入冰室,看到她那一头白发,看到她抱着柳青冥的身体,他突然发现,他再说一切,再做一切,已经失去意义。
石定峰强迫自己收回纷乱的思绪,深吸了一口气,“梅秋跟你说了什么?”
洪宁襄沉默了。那些难堪的事情她说不出口,何况他自己做过的事还好意思让她说吗?她也不愿再说那些刻薄无情的话,那样只会撕开彼此的伤疤,她的心已经千疮百孔,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了。
“我问你话呢!”石定峰逼近一步。
“你自己去问她!”洪宁襄说完这一句,转身往花田外走。
她知道自己在感情方面一直就是个胆小鬼,她再也没有前世那么勇敢了,除了逃避,她根本不知如何面对他。
石定峰追上一步,抓住她的手腕,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我和梅秋不是你想的那样。”
“难道她不是你的侍妾?”洪宁襄脱口道。她突然惊觉,她还是在意他是否忠贞的,她做不到对梅秋的存在不闻不问,她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她自己都已经负了他,有什么脸要求他对她忠贞?
“她只是名义上的侍妾。”石定峰看着她变得苍白的脸色,眸子深沉如海,“当年你在凌霄谷身死之后,我的一些下属和朋友看我日渐消沉,想帮我走出困境,他们有几次找来一些女人,扮成你的样子,送入我的房中,我不胜其烦,索性躲进了梅秋的房中。我在她房中留宿了一个月,故意让大家以为,我已经把你淡忘,这样他们就不会再将莫名其妙的女人送来打扰我了。但我和梅秋并未发生任何事,我和她清清白白。后来,我不愿梅秋被人非议,就给了她一个侍妾的名分。除了这些,我和她之间什么都没有。”
洪宁襄呆呆地听着。她觉得自己更加可笑了。
石定峰捏住她的下巴,“你呢?是不是也该给我一个解释?为何在这里买醉?为何如此消沉?是不是忘不了他?”
“是,我忘不了他。”她像是一下子被点醒了,抓住了身前的白发,眼眶里缓缓地涌出了泪水,“看看这些白发!多么可笑!我竟然会变成这个鬼样子!九爷,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想忘了他,可是我忘不了,九爷,我忘不了。”
石定峰紧紧抱着她簌簌颤抖的身躯,多想剖开她的心看看是什么颜色。
她怎么可以如此残忍,如此狠心。
在他不顾脸面地坦白了梅秋的事情后,她竟然如此无动于衷,她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来伤他的心。
他想着接下来还有一段路程,他还要带她去找圣泉,他还要帮她挽救那个孽障,这一段路程,她这个样子,他该如何与她继续以夫妻的身份走下去?
“襄儿,你爱过他吗?”等她平静了些许,石定峰哑声问。
“我不配,九爷,我不配,那个字我再也不配说了。如果可以,我只希望,我从来没有招惹过他。”洪宁襄泣不成声。
“什么时候爱上他的?”石定峰轻抚着她的脸颊,“没关系,告诉我,什么时候爱过他?”
“别问了,求求你,别问了。”洪宁襄鸵鸟一样缩进他的胸怀。
“襄儿,是不是不管我再做什么,我们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样子了?”石定峰闭了闭眼,将下巴放在她银白的长发里。
“回不去了,九爷。那个人死了,他死了。”
她再也做不到那么残忍了,明知道心里爱过那个人,却还要装作没有爱过。
明明放不下柳青冥,却还要勉强自己和石定峰继续在一起。
她不能再自私地贪图他的爱而放任自己肆意地伤害他,他那么完美,那么好,反而是她这样的不堪。
石定峰低头吻了吻她眼角的泪珠,“是不是怎样都无法将他从你的心上抹去?
“对不起,九爷。”她将头埋得更低了。
她的声音又轻又小,像是既怕他听见,又不得不让他听见,这个细小的声音,却像是五雷轰顶,让他的身躯一震。
她竟然跟他道歉,为了柳青冥,她跟他道歉?!
“既如此,和离吧。”石定峰松开了她。
“……”洪宁襄惊诧地望着他。
“我不勉强你。”石定峰转开视线,望着远处的花海,“明日我们启程去圣地梅海,帮琉璃找到圣泉。找到圣泉之后,你我正式和离,在那之前,我不会再碰你。我放你自由。”
望着那个如山峰一样挺拔的背影当先离去,洪宁襄跟在他的后面,双脚如灌了铅般沉重,身子突然冷得发抖。
他方才说什么?
和离?
他竟然要与她和离?
这一次他是彻底不要她,抛弃她了?
而她居然没有拒绝他!
她不是应该冲上去,拉住他的手说:“我不同意,我不会放开你么?”
可为什么,看到那道背影,她失去了勇气……
与其说是他放她自由,不如说是她不能再霸占着他的爱了。
在他的忠贞面前,她的负心就是一个耻辱,这一次她是彻底配不上他了,她配不起他的爱,既如此,她还有什么脸与他继续做夫妻?
刹那间,洪宁襄仿佛又回到了前世,他是天上的星海,她是地上的萤火,她在他面前永远都是那么卑微渺小。
前世的她多喜欢他啊,把他当做明月一样崇拜,为他上刀山下油锅失去自己在所不惜,今生即使她那么恨他,报复他,他也还是包容了她,放下面子来追回她,可她却一直躲着他。
今后她再也没必要逃了,因为他仍是天上的星海,她还是地上的萤火,什么都不曾改变。
第五百二十一章 非去不可
洪宁襄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到望仙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