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皇后自己仍有些懵懂,“你的意思是……”
“臣妾不会追究谋害皇嗣一事,可是那主谋之人,臣妾也不愿放过,”傅瑶扬眉说道,“这一点,还请皇后殿下成全。”
能不累及赵家,赵皇后已经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温煦说道:“你待如何?我让郭丛珊给你赔罪可好?”
光赔罪未免也太便宜了。
傅瑶冷笑道:“光赔罪就顶用的话,人人都上赶着犯错去了。”
“那依你之见该如何?”赵皇后有些尴尬。
傅瑶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主意,“郭二小姐做下这样的事,咱们虽不追究,保不齐她哪一天自己说出来,反而麻烦。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别再让她见人的好。”
赵皇后听得纳闷,难道让郭家把郭丛珊关起来?可关不关得住是一说,总不能关一辈子,别人还是会疑心哪!
傅瑶坦然说道:“贤妃娘娘不是卧病在床么?没准就是二小姐去岁常常进宫闹出来的。既然二小姐这般不祥,就当送去佛寺里清修,也好驱厄。”
送去寺庙里,又是不祥之人,那就等同于断送了一生的指望,从此只能长伴青灯古佛了。
这女孩子年纪轻轻,想出来的手段倒是果决狠辣,半点也不给人留后路。
赵皇后听得胆寒,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傅瑶向她拜了一拜,“如此,那就有劳母后了。”施礼离去。
侍女胆怯地看着地上的朱弦,“皇后娘娘,这人该怎么办?”
赵皇后烦恼的挥手,“先押去后殿关着,容后处置。”
朱弦脸上反比赵皇后平静的多——知道自己要死的人,往往格外淡定。
赵皇后又叫来另一名侍女,“你去披香殿将贤妃请来,本宫有要事见她。”
*
那一夜赵皇后同她表妹说了些什么,傅瑶无从得知,她只知道从次日起,郭贤妃的病就渐渐痊愈,众人都说是郭家二小姐冲撞,因此郭贤妃便向郭家下了口谕,要求将郭丛珊送到城外的慈航斋清修。
永宁伯夫人领着女儿哭到披香殿来,质问郭贤妃为何糟践自己侄女的名声,郭贤妃冷冷看她一眼,“嫂嫂这话错了,不是本宫糟践她的名声,是她在糟践郭家的名声,你怎么不问问你的好女儿做了什么?”
郭丛珊面色惨白,死死拉住母亲的衣袖,“娘,别再问了,我愿意去清修,不关姑母的事。”
永宁伯夫人搂着女儿痛哭失声,“我的好女儿,你做错了什么,一家子血亲都这样狠心!她们既然不肯放过你,娘也削了头发陪你做姑子去——反正这家里容不下咱们娘儿俩!”
郭丛珊也伏在她怀中流涕。
郭贤妃自经历变故后,比先前通透了许多,只冷眼旁观这一对母女。从前她怎么没发现郭家的人都这般蠢呢?她这位大嫂也是个拎不清的,至于郭丛珊——连豺狼的眼泪都比她真呢。
永宁伯夫人闹归闹,最后还是迫不得已,将好女儿送到尼庵里去。郭贤妃大概跟哥哥提了侄女儿的恶行,所以永宁伯并未反对,反而急急地将女儿送出府去;至于永宁伯夫人,他们则索性瞒着,像这等混不吝的妇人,知道的越少才是好事。
赵皇后又叫傅瑶过去,问道:“那叫朱弦的宫人今日不吃不喝,似乎隐有死志,依你看该如何?”
她现在对着傅瑶总有一种上下颠倒的感觉,似乎对方才是主子——当然是赵皇后自觉理屈。
傅瑶轻快的说道:“她犯的本来就是死罪,要死便死呗。”
赵皇后皱了皱眉,对她的无礼虽不快,也不好说什么,只耐着性子道:“宫人们生老病死也是常事,但若没个由头,也说不过去。”
傅瑶露出狡猾的笑容,“母后若不嫌弃,臣妾这里倒有个主意。”
说罢附耳过去,对着赵皇后悄悄说了几句。
赵皇后听得睁大了眼,她素知傅瑶鬼心眼多,却也没想到她这般能于应变。
只是赵皇后还有些犹疑,“光凭这些证据,只怕不足以定高贵妃的罪吧。”
“要定罪做什么呢?只要有一点疑心即可。做得太明显了,别人反而要怀疑有人故意陷害,就是这样影影绰绰才好。”傅瑶微笑说道。
这还是她从高贵妃母子身上学来的。
赵皇后仍在踯躅,“但,谋害诚郡王世子对她们也没什么好处,这动机上只怕说不过去。”
“怎么没好处呢?”傅瑶说道,“娘娘您想想,诚郡王世子是养在谁宫里的?一旦王世子出了意外,人人都会怪责娘娘您教养不善,且朱弦是贤妃娘娘的人,贵妃娘娘此举,还可挑拨您与贤妃的关系,进而挑拨郭赵两家不和,打击太子的势力,为二皇子铺路——道理都摆在那里,就看您怎么说呢。”
赵皇后一脸佩服的看着这女孩子,被傅瑶这么一说,连她都几乎相信高氏是罪魁祸首了——看来她料得不错,这丫头果然是个狐媚子人精,尽管她如今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很快,有人向赵皇后告密,说诚郡王世子落水一事并非意外,而是有人故意设计,引诱其去湖边。赵皇后循着踪迹查到披香殿的宫女朱弦身上,正待审讯,岂知当晚朱弦就自缢身亡,临走还留下一封遗书,说自己曾被郡王世子责打辱骂,才心生不愤,作出此举。
遗书上尽管写得明明白白,可有心人却在收拾朱弦的遗物时,发现了一颗东海明珠——昔年高贵妃风光无匹,成德帝独独赠予她一斛东海明珠,如今却在一个小宫女身上发现,难免不惹人疑心。
高贵妃百口莫辩,不惜脱簪待罪,到勤政殿前自证清白。可成德帝碍于人言,加之诚郡王夫妇执意要为儿子讨回公道,不得已,只好夺去高贵妃协理六宫之权,罚俸半年,令其闭门思过一月。
二皇子元祈为其母求情,也遭了一顿申斥,深觉丢脸,只好称病不出。
赵皇后见了这般,自然心满意足——谁都以为只有高贵妃得蒙圣宠,却忽略了她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后,要弄到几颗明珠,绝非什么难事。
傅瑶只是付诸一笑。她为赵皇后出的这个主意,对她自己并没有多大好处,受利的只是赵皇后和元祯。但也罢了,谁让他们站在同一条船上,彼此的利益都是互相依存的。
不管她喜不喜欢元祯,她都得帮着他,护着他——如同帮着她自己。等肚子里的这个生下来,她将又多一个人需要庇护,要操的心只会更多。大概只要人活着,就免不了这些纷纷扰扰。
或许她该改一改这懒散的习惯了,只听说过懒散的姑娘,没听说懒惰的母亲。她必须打起精神,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这地方好坏且不论,她既然来了,便没有退缩的道理——何况她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暮春时节,落花如同飞雪,纷纷扬扬煞是好看。傅瑶坐在廊前,看着宫人们侍弄花草,以一种缓慢而优雅的节奏,这样好的季节,谁也不愿它匆匆过去。
然而傅瑶能清楚地察觉到时间的流逝,她抚上自己的肚子,里面传来轻微的震动。一个新生命正在里头茁壮成长,它是强健的,而且充满希望。
元禧轻手轻脚的上前来,仰着脸儿悄声问她:“傅姐姐,他们都说你快生了,是真的吗?”他现在也学着昌平喊傅姐姐。
谁整天跟小孩子聊这些生育的话题,傅瑶有些为难,还是“嗯”了一声。
元禧惊喜地拍手,“太好了,我要有小弟弟了!”于是雀跃着跑走,要向他母亲汇报这个消息。
额……宫里的孩子都搞不清辈分吗?
傅瑶无语地看着元禧的背影。
算了,也好,至少这孩子比从前懂事多了。自从见识过元禧的丰功伟绩,傅瑶很担心会生一个像他那般顽劣的孩子,现在这份担忧则化为无形:就算天性顽皮,她也有本事将其教好。
她有这个自信。
第42章 生产
傅瑶信守承诺, 关于郭丛珊设计谋害她一事, 她一个字都没跟元祯提起。
可是元祯似乎有一种天生的直觉, 总能察觉到她什么时候说的是真话, 什么时候说假话。
一连串的事件显然让他看出端倪, 他紧紧拉着傅瑶的手, 直视着她的眼睛,“阿瑶,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这话他问过不止一回,傅瑶不清楚他为何执着这个——就算是夫妻之间也会有秘密吧?何况他们还称不上夫妻。
傅瑶悄悄滑出他掌心,低语道:“当然没有。”怀了这个人的孩子, 连说谎都仿佛有种罪恶感。
元祯纳闷道:“贵妃娘娘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去谋害元禧,这说不通呀!”
傅瑶照例把对赵皇后的那番言辞说了一遍,元祯听了却皱眉:“这事情有古怪, 就算是为了针对皇后与孤, 也不见得要拿元禧动手——诚郡王一脉可是有先帝的圣旨护着的,贵妃怎么敢冒这个险?”
傅瑶有些意外,想不到元祯一眼就看出里头的漏洞,她还以为这计谋很精妙呢。
既然元祯能瞧出来, 那么成德帝……他那般老于世故, 不见得会被轻易蒙蔽,还是说……他顺水推舟,故意让高贵妃和二皇子吃点教训?
傅瑶越想越是心惊,忙制止自己继续这念头,打算岔开这话题。
好在她早有准备, 当下瞪着元祯说道:“殿下还说我瞒你,你不是照样瞒着我吗?向圣上请旨立我为太子妃的事,你怎么一个字都没跟我提?”
她果然戳中了元祯的软肋。元祯摸了摸鼻子,不自然道:“我……怕你为此事心绪不宁,打算等你诞下孩子再说的……”
“哦,所以殿下就自己决定了是吗?也不曾打算问问我的意思?”傅瑶咄咄相逼。
元祯好像受气的小媳妇那样低下头去,傅瑶暗中得意,谁知就见元祯嚯的抬起:“怎么,难道你不想做太子妃不成?”
这回轮到傅瑶退缩了,“倒不是不想……”
谁不想做正妻,谁不想成为唯一和丈夫并肩站立的女人,可惜她这个身份注定无法清净。
她嫁给一个太子,意味着和许多女人成为敌人。一旦她成为太子妃,不止要面对众女对元祯的虎视眈眈,必须想方设法排除异己,还正式成为赵皇后的儿媳妇,必须到赵皇后跟前立规矩,恪尽孝道。
此外,高贵妃母子也将正式视她为敌。
这其中的麻烦与纷争,岂是三言两语就能道清的。
傅瑶扁着嘴不说话。
元祯揽着她的肩膀抚慰道:“阿瑶,孤之所以许你这个位子,不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你腹中的孩子,只有成为嫡子,他才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孤的希望,你们母子也能更好地在这东宫生活下去。”
听起来仿佛很有道理。
作也得有个限度,傅瑶见好就收,偎在元祯怀中,“那殿下的心上人呢?你把太子妃之位给了我,将来的那一位该如何是好?”
元祯点着她的额头笑道:“孤的心上人就是你呀!”
还是老一套。
算了,看样子她这辈子都无法同元祯进行真诚的交流。傅瑶伸了个懒腰,瞅着自己蜂后般的肚子,不经意说道:“倘若这一胎诞下的不是皇长孙,又该如何?”
元祯忙搂住她,“不会,张太医已经说了,这一胎是个男孩儿。他的医术怎么会不放心?”
“也是。”傅瑶打了个呵欠,安然睡去。
元祯看着她宁静的睡颜,却无端有些心神不宁。
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就该是傅瑶的产期。她大腹便便不利行动,可有些事必须抓紧起来了。
乳娘就是必须提前找好的。
好在赵皇后没有忘记她做祖母的本分,不待傅瑶主动找她,她就自己着手安排这些事。
按照大历朝的规矩,皇子公主初生时,都该配有四名乳母,皇长孙的规格与此差不多。随着孩子渐渐长大,中途会减掉一波,最后留下来的只有一人——为了这个,乳母们的明争暗斗也不在少数。
赵皇后选进宫的乳母不在少数,但经过层层审批,排除掉那些体貌不佳的、有疾患的、曾有劣行者,最后送到傅瑶殿里的只有十名——这最后一道工序,当然要她自己挑选。
傅瑶看着面前站成一长排的乳娘们,个个胸脯鼓胀得要飞出来似的,胸器悍然。她们倒是一个个垂着头,仿佛很老实的模样。
这一下子也看不出什么,日久才能见人心,眼下只能从外貌分辨。傅瑶虽不相信元祯会被乳娘引诱,可是母亲陈氏的话也不无道理,那太过妖娆的不得不防——据说明熹宗的乳母客氏就是个妖艳妇人。
因此傅瑶命她们抬起头来,随意挑了四个容貌清秀、态度也较为端庄的,连名字也懒得想,就叫春娘、夏娘、秋娘、冬娘,让秋竹领着她们去偏殿歇息,顺便学点宫中规矩。
入选的固然眉飞色舞,落选的却一个个如丧考妣垂头丧气,感叹自己没有四季娘的福分。傅瑶看了不禁好笑,到底哪边是福,现在还是未知之数呢。
总之,现在一切都准备得很充足了,就等肚子里的这个小肉球下来。傅瑶以一个母亲满怀希冀的心事,来展望未来美好的愿景——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常贵太妃虽然撑过了这个春天,却终究没能赢过与时间的赛跑,太医无奈地宣告:贵太妃娘娘已经油尽灯枯,活不了几日了。
据说常贵太妃临死之前,特意让诚郡王妃去寿康宫请江太后,愿与江太后一叙,化解从前恩怨——江太后始终没有答应,常贵太妃只能含恨而终。
江太后后来叫傅瑶过去,问起常贵太妃的丧仪置办情况。
傅瑶恭敬回道:“陛下很是恩恤,以皇贵太妃的仪制下葬,还为贵太妃娘娘上了尊号,号为康慈皇贵太妃,于是内外上下感激不尽,连诚郡王夫妇也称赞陛下仁德。”
江太后沉吟片刻,“你是不是觉得哀家很不近人情?”
傅瑶注意到殿中焚起了檀香,江太后一向不爱香的,这么做,必然是心中烦闷无法纾解。
她依旧垂头,“能以德报怨固然最好,可恩怨分明也是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