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太后也没再说话。
江太后吃饱了便径自回房,曲嬷嬷一边为她沏了盏普洱茶,一边说道:“其实如小姐的模样是极好的,人品也没话说,太后若有心,不妨为她在皇后跟前说项。有您出马,皇后不敢不给这个面子。”
“哀家为何要帮她?江家也不曾帮过哀家。”江太后看着镜中花白的头发,苍老的面容,“为了江家,哀家一生都断送在这宫里,哀家那时刚刚小产,他们就忙不迭地要送人进来,浑然不顾哀家是何感受,这样的父兄,要来有何用?”
曲嬷嬷赔笑说道:“那是上一辈的恩怨,太后娘娘也该放下了,到底那也是江氏,也是您的族亲。何况,如小姐伺候您真可谓尽心尽力。”
“哀家从来不是豁达的人,哪怕是上一辈的怨,哀家也得算在下一辈头上。”江太后漠然看着镜中自己,“如儿她愿意对哀家好,哀家愿意受着,可她若不主动提起,哀家也懒得为她多做些什么,由她自己去吧。”
她赌气一般说道:“别以为哀家不知道她那一对爷娘打的什么鬼主意,巴巴地将女儿送进宫来,无非看着哀家在宫中还有点位置,想趁机提携江家——那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什么便宜他们都想占尽了,简直是做梦!”
这位老太太年纪一大把了,还和年轻时一般爱憎分明,对亲友亦不留情面,那江家不也是您的娘家不是?
曲嬷嬷想笑又不敢笑,待要提醒她,还是算了——老太后又不是不知道,她一个奴婢,管这些闲事做什么,安分守己就是了。
江诚如被安排住在偏殿,就是傅瑶从前坐月子住的那间,经过仔细的清扫后,从前那股沉重的血腥气已经一扫而空。
江诚如小心地卸下耳坠子等物——这些头面首饰是江太后赏的,命她戴着。可是没明说送给她,保不齐离宫就得交还,因此江诚如自己处处小心,留神别弄坏或弄脏了。
伺候她的侍女与她相处了几日,很是亲近,便问道:“姑娘既不愿为人妾室,方才何不求求太后娘娘,让她帮您说情,或许能成为太子妃也未可知呀!”
“就算我说了,姑祖母也未必肯帮我,说不说有什么要紧。”江诚如沉静坐着,“况且,我并不想成为太子妃。”
她进宫的日子虽浅,已经瞧得很清楚了,傅良娣那样受宠,连女儿都生下了,且太子的一颗心都扑在她身上——否则不会一句话就跑出去。
既然如此,何必要与别人争夺感情?勉强得来的东西,往往都不是好东西,何况她对太子并没有什么特殊心意,也不是非他不可。
侍女梳着她一头乌油油的青丝,叹道:“可是姑娘这样的容貌,若配与寻常人家,终究是吃亏了。”
江诚如紧紧地抿着唇。
她父母这回命她入宫,本来就意在择婿,他们甚至说得很清楚明白,一定要一位“贵婿”。至于是为妻还是为妾,江诚如自己是否情愿,这些他们是不在意的。
可是正当年华的女孩子,谁不想为自己觅一个如意夫婿,谁愿意早早地断送自己终身,沦为一个庸俗麻木的妇人?
想要顾全家族荣耀,同时坚守本心,与她而言,实在太难两全。
侍女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午后二皇子的近侍过来传话,说二殿下邀您明日泛舟游湖,姑娘,您去吗?”
“去,当然要去。”江诚如木然说道。皇子的邀约,她一个臣女是没法拒绝的。
侍女有些欢喜,“二皇子比起太子殿下虽说差了些,可也是不错的人选,倘若二皇子有心,姑娘也就有机会了。”
有心,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有心?江诚如在心底冷笑一声。
二皇子近来常往寿康宫来,也常在江诚如身边打转,仿佛苍蝇见了血——但她若连真心和假意都分不出,她就是傻子了。
第49章 泛舟
元祯也接到了元祈的邀约——据元祈说, 这是增进兄弟感情的好机会, 他若推了, 保不齐元祈就敢到成德帝跟前哭诉, 说他冷落兄弟, 让父皇心寒。
元祯的水性不及元祈那般好, 他本来有些不安,担心元祈会做什么诡计, 因此特意带了几名水性极佳的护卫守在岸边。谁知元祈来时却是孤身一人,步履洒脱,倒叫元祯觉得自己小人之心。
一只木舫款款靠岸, 元祈领先上去,就将那里头的内侍赶下来,元祯皱眉道:“你把他赶跑了, 谁来为咱们驾船?”
元祈指了指自己, 笑道:“皇兄,你忘了还有我啊?我撑船的手艺,可一点都不比他们差。”
他自幼顽皮,喜欢在这些上头耍, 这一点元祯倒是不意外。他提着袍袖轻轻上船, 心里反倒放下了一块大石:独他们两人,元祈自然更不敢做手脚,否则他一旦出了岔子,这位二皇弟便脱不了干系。
元祈果然没有吹牛,撑篙的姿势既优美又强健, 让人不禁赞叹。
木舫渐渐向御湖深处行去。这时节荷花差不开已开尽了,大半都垂下了萎顿的叶子,只有寥寥几朵孤零零矗立着,看去倍感秋意萧瑟。
元祈朗声吟道:“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皇兄,这两句诗描摹此景是不是正好?”
这小子,拽两句酸文就真当自己是诗人了。
元祯点头,“二弟词句精妙,的确令人佩服,但若是自己做的,只怕还要好些。”
元祈脸上便有些不自在,他又没说是自己做的,被这位皇兄这么一说,倒好像坐实了自己卖弄的罪名——这法子他也对元祯用过,如今对方以眼还眼,他却受不住了。
尽管四下无人,元祈还是觉得几分尴尬。
迎面有一叶小舟冉冉驶来。
元祈恍若得了救星般,指着对面道:“皇兄你瞧瞧,荷叶深处有佳人,这话果然不错。”
元祯定眼瞧时,只见船头立着的女子是江诚如,身旁一个驾娘为她撑篙。
两方一照面,不得不彼此招呼。元祯问道:“江姑娘,你怎么也有兴游湖?”
江诚如看了他旁边一眼,含笑说道:“是二殿下邀我来的。”
元祈悄悄说道:“皇兄,有美同游,滋味如何?”
元祯眉头一皱,正要发怒,元祈便笑嘻嘻地说道:“江姑娘,我们的船大,你上我们这边来吧,咱们也好热闹热闹。”
江诚如笑意隐约,“不必了,我这只木舫很好,游湖不在人多,赏景就好。”
“真那么好?”元祈仿佛起了兴致。趁着两只木舫船头不足一尺时,他一跃而起,直直落到对面船上,江诚如那只小船哪里禁得起三个人,登时晃荡不止。
元祈更一把夺过驾娘手中的长篙,在水里一通乱搅,于是小船晃荡的更加厉害。
元祯皱眉喝道:“元祈,你做什么?”
江诚如站在船头,经受的震动最厉害,勉强忍住了没有叫喊,裙子却已被水打湿了一片。
“皇兄,你还不拉江姑娘上去,想等她落水吗?”元祈面上含着促狭的笑意。
照元祈这种闹法,江诚如还真可能掉进水里,元祯无法,只好伸手拉她上岸。岂料江诚如才一到这边船上,元祈就立刻展开技艺稳住船身,飞快地向对岸驶去。
请客的人自己倒溜了。
剩下的两人也没了游湖的兴致,元祯踌躇着道:“江姑娘……”
他想说就这样上岸,又觉得不好意思,毕竟江诚如远来是客。
江诚如体贴地自己开口,“殿下载我上岸吧,我得换件衣裳。”
她看着淋淋漓漓往下滴水的裙子,小心地拧干后将其折起一半,免得透光。
元祯不擅长撑篙,江诚如也不会,只能这样一点一点地往岸上划,免得出什么乱子。
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不免更凝滞了。
江诚如忽然问道:“太子殿下,您是否很喜欢傅良娣?”
“是。”元祯手上未停。
“能得一人钟爱,是天下莫大的幸事。”江诚如幽幽说道。
元祯心下震动,下意识脱口而出,“可是孤始终不能确定,她对孤的心意究竟如何。”
江诚如柔声问道:“殿下是觉得这份感情付出的不值当?”
“当然不是。”元祯果断说道。
“那不就结了,所谓的付出,并不是一定要有回报。你做的这些,归根究底都是为自己好。只要她喜欢了,你也会觉得高兴,不是么?”江诚如看着泛起微澜的湖面。
“话虽如此,但若得不到回应,难免会觉得灰心失望,这也是人之常情。”元祯声音涩涩。
江诚如不禁回头凝视着他,若有所思。
费了半天功夫,总算驶到对岸。
两人正要上去,忽然发现一个窈窕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过来,睁大眼瞧时,却是一身玉色宫裙的傅瑶。
元祯惊奇的微微张嘴,不止因为傅瑶突然出现,还因为她脸色沉沉的模样:她真的很少有这样不高兴的时候。
江诚如打量这两人的表情,深觉有趣,她忽然柔声说道:“路上滑,太子殿下,您扶我上去吧。”
元祯一向聪明的大脑忽然有些懵了,这两个女人都是怎么回事?江诚如也不像不知分寸的。
江诚如朝他使了个眼色,低声道:“现在您可以知道傅良娣的心意了。”
说罢,她悄悄扯了扯元祯的衣袖——这一幕落在傅瑶眼里,脸色不免又暗了几分。
两人总算上去,傅瑶沉住气,等待元祯的解释:遇到这种事还不解释,岂不等于默认了奸情的存在?
元祯好像真个默认了,居然一言不发,神情也很坦然,好像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傅瑶的胃里咕嘟咕嘟冒起了酸泡儿。
两个人都不说话,江诚如只好先开口,“傅良娣,我身上的衣衫湿了,请问在何处可以更衣?”
傅瑶伸出一只手,“随我来吧,我带你过去。”
江诚如并没有得罪过她,她的态度却仿佛有点生硬——江诚如见状反微笑起来。
到了太子宫,傅瑶就让江诚如随秋竹进内殿更衣,自己则在外头截住元祯,气势汹汹问道:“殿下就没什么话对我说吗?”
“说什么?”元祯假装糊涂。
傅瑶气结,“你和人家姑娘同坐一条船,泛舟湖上,还把衣裳也弄湿了,你说说,别人看了会怎么想?”
“你吃醋了?”元祯觑着她。
“没有。”傅瑶扭过脖子。
元祯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将傅瑶的头扳正,抵着她的额头说道:“我是清白的。”
这台词听着怎么这样奇怪。
傅瑶晃了晃肩膀,竖眉说道:“谁能证明?”
看样子是不依不饶了,元祯方始慌了神,“是真的。”便将元祈如何骗他游湖,如何找了江诚如过去,如何在船上作怪,都原原本本讲出来。
傅瑶方才恍然大悟,“难怪方才有个眼生的小太监过来传话,说殿下您和一名女子在湖上幽会,想来定是二皇子派的人了。”
“不错,现在你相信我了吧?”元祯用一双漉漉的眼睛望定她。
“谁管你!”傅瑶捶了他一下,含着薄怒跑开,“我去看看江姑娘衣裳换好了没。”
身后犹传来元祯低低的笑声。
一直跑到连廊上,转个弯,傅瑶才舒口气,也不知道这出戏演得够不够逼真。
她并没有真的生气。
那眼生的小太监来传话的时候,她就已经生出疑心——元祯纵然对江诚如有好感,也不会这么高调地到湖上去秀恩爱,其中一定有人捣鬼。
抱着看热闹的想法,傅瑶还是去往湖边,结果就看到方才那幕。起初她有些惊讶,随即便生出质疑:男人做了亏心事,大半会极力遮掩,太子也不该例外,没理由在她面前故作亲昵。
所以元祯一定是装的。
他为什么要装,必然是为了测试自己。
男人哪怕坐拥后宫佳丽三千,也还是希望个个都深爱自己,何况太子只得一个。他既然要试,傅瑶就让他看一场好戏——而吃醋,则是强烈爱意的一种表现。
她觉得很得意,这出戏演得棒极了。
她几乎笑出声来。
但不知何故,刚看到那幕的时候,她的心底仿佛真有一点酸涩之意:倘若不是出自有心人的设计,元祯确与某美女在湖上幽会,她会不会真心失落呢?
直到看见眼前的江诚如,傅瑶才醒过神来,江诚如什么时候换好衣裳的,她怎么一点都没发觉?
傅瑶只好打起精神应对,“我这身衣裳江姑娘穿着还合身么?”
“挺好的,良娣身材苗条纤弱,正合臣女一穿。”江诚如说道,夸了傅瑶,顺便也夸了自己。
傅瑶连忙自谦,“那也是从前,自从生下皎皎,去年的衣裳都几乎不能穿了,只好赏了下人,或是叫司制坊一一改去。”
江诚如少不得又夸她一番,说她与年轻小姑娘并无二致。
两人寒暄一段后,江诚如便道谢告辞,临行前,她若有所思的看了傅瑶一眼,令她好不自在,从肉体到灵魂仿佛都被洞穿了似的——当然这是一种夸张的说法。
但这个姓江的女子,的确令人猜测不透。
江诚如回到寿康宫,侍女照例问起今日游湖情况,江诚如勉强一笑:“很好。”
其实一点都不好。
太子一心牵挂傅良娣,二皇子则利用她与太子争斗,都不是可以交托终身的人物,虽说她也不喜欢。看来她的家人注定要失望了——可是她知道他们不会放弃的。除非她永远不回到那个家,否则迟早会受他们摆布,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子,潦草而惨淡地度过一生。她又不可能无限期的拖下去——女子最美好的光景就这几年,一过去就没了。
这世道对于女人本就不公。
江诚如郁郁地趴在妆台上,不得不承认她对傅瑶的羡慕,几时她也能寻到自己的良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