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站起来声情并茂的吟诵起了书卷上的诗词,读罢,他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我现在读着才深有体会。”
我问他为什么,他踱到窗前,看着对面屋子房檐上随风摇曳的灯笼,感慨的说:“今天下午我碰到了一位到店里买白布的老妇人,她有三个儿子,都战死了。据她说,这次的胜利所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九死一生一点儿不夸张。”
真的?还是他故意吓唬我?那江河呢?他呢?我的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绝望。
他见我一脸愁容,转了话题,从兜里掏出一个袋子,放在桌子上,对我说:“你刚来,我想你可能吃住会不习惯,这里是一百两银子,要是有什么想吃的想穿的就叫柳儿去买。”
一百两!我长那么大都没见过那么多钱,我们庄户人家,十两银子就可以温饱的过一年,记得小时候,每到过年时娘花不到二两银子就能扯一块乡里最好的布给我和弟弟做一身新衣服,然后用剩下的钱美美的做上一盆肉给全家解解馋。
悠悠的夜风传入了打梆子的声音,已经头更了。他把衣服的袖子脱出来披在身上,靠着椅子闭上了眼睛。看来他扔打算就在那里睡了。
从这两天的表现看,他应该不是个坏人,如果我没有江河,他再年轻些,或许我们会相处的很好。
再如果……江河他会不会已经……
要不,就不跑了吧?或许命中注定我就是他秦书的女人,要为他生儿育女?
我赶紧打消了这个荒唐的念头。我怎么能有这种消极的想法呢?无论如何,都要去青阳县找到他,如果他真的战死,那我就把他的骨灰带到家乡,然后随他而去。
又是一个难眠的夜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也不时的扭动身子,连搬动了好几次椅子,肯定也没睡好。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匆匆的洗漱出门了。
秦大少爷一走,我的世界又安静了下来,吃完早饭,我借口遛食,把整个秦家大院看了个遍。和上次我看到的一样,只有西门没有人。秦书曾告诉我,西门过去就是脏沟,是倒泔水的地方。脏沟很深,一般人进不了,所以不需要人看着。只有每隔几天有人来清脏的时候上面临时铺上大木板才能过人。
又过了两天,果然有几个人拉着马车来淸脏,我打探好后,趁着附近没人,从那一百两银子里取了五两,用布包好揣进了兜,然后悄悄地摸到了西门。西门那里几个人正坐着休息打盹,我挨个看了看他们的模样,都是生面孔,应该不是府里的人。我大着胆子走了过去,一个精壮的黑后生脱下帽子冲我恭敬的喊了声“小姐”,我学着大少奶奶的样子,对他挥挥手,然后迅速的从大门钻了出去。
呵!自由的气息!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居然觉得连臭水沟的味道都是这么不惹人厌,在枯树枝上乱鸹的乌鸦都是那么可爱。
我生怕被秦府的人发现,踩着木板子过了沟,一口气跑到了十几里外的西城。
西城这天逢集,摆摊的小商小贩比平常多了不少。我尽量低着头,免得被人认出来,刚走一会儿我突然觉得前面晃晃悠悠的一个身影挺熟悉,过了一会儿走近一看,果然是秦家二少爷从对面远远的过来了,我急忙四处看看,慌乱中躲进一家布店。
布店掌柜见我衣着打扮不错,便热情的给我介绍起了布料,我一面应付着听着,一面密切的注意着外面,可没想到秦二少爷居然也进来了,我赶紧把身子撇到了与他背对着的粗布柜台,掌柜一愣,有些悻悻地走了。
“老于。”秦二少爷带着醉腔在店里随便转悠着,掌柜的正算账,抬头一看急忙跑了过去:“呦,二少爷,您有什么吩咐?”
我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原来这布料店竟然是秦家的产业。
秦二少爷环视了一眼,“店里生意还不赖吧?”
掌柜有些无奈的点点头,秦二少爷开口了:“给我弄点钱,又花光了。”
掌柜的连连作揖:“这…不行啊,大少奶奶再三交代,不让给钱啊。”
秦二少爷立刻大怒,揪住掌柜的衣领就和他吵了起来,趁着他们争吵的不可开交的时候,我把侧鬓的头发抓下来一些挡住脸,贴着柜台边赶紧往外溜,心里默念着,“千万别出事,千万别出事。”
“站住!”秦二少爷突然喊了一声,我心里咯噔一下,回头一看,他果然朝我这边走来了。
☆、第七章
我屏住呼吸,把头深深的低了下去。他绕着我走了一圈,翻着眼皮想了半天,问:“你...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自从新婚认亲那天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再加上他当时喝的醉醺醺的,应该不可能认出我来,我稍稍把脸侧倒他那里一点,用力的摇摇头。
“哦...”他挠了挠头,后退了几步,眼神从我的身上慢慢移开。掌柜的跑过来,拉住了他,小声的央求着:“二少爷,您别吓着客人啊。”
“啥?你意思是我耍酒疯了是吧?你瞎呀?”秦二少爷不高兴了,又和掌柜的吵了起来,趁着这个机会,我赶紧跑了出去。
呼~真是好险!我这才发现,城里到处都是秦家的产业,它们像一张张无形的网,只要稍不留神就会被牢牢套住,我在往城外走的路上又陆续遇到了几个秦府的下人,好在都躲了过去。
出了城已经是中午,等到傍晚的时候,我已经跑出城三十多里了。青阳县在北边,应该顺着山道往西然后往北拐。我看着天边露着小半个红脸的落日发起了愁,不是为了山道的崎岖,而是因为西边的山上有狼。
这时,从我来的方向呼啦啦的驶来两辆马车,我赶紧闪进了一旁的草丛里。马车在面前的山坡上停了下来,车上下来几个男子,分别朝四面八方散开了,看架势应该是在找人。已经逃到这里,无论如何不能前功尽弃,我看了一眼西边望不到尽头的路,一咬牙朝西山道儿上跑了去。
山道开始很宽,地势也十分平坦,但走着走着就越来越窄,地面也变得凹凸不平,还有荆棘横插。这时太阳已经落山,我摸着黑走了一段,这才发现迷路了。
山谷深处传来几声狼嚎,月牙挂在天边投下阴冷的光。我捡起一根木棍,拔开几处隐蔽的枝叶望见了北边的一处亮光,可以断定那是驻山的猎户家。
猎户家在半山腰,用五根柱子撑起的一座木屋,屋外的石柱上栓着条大黄狗,我刚一过去它就龇着牙冲我狂吠起来,紧接着屋里亮起了灯,一个困倦的声音响起:“外面是不是有人?”
“大叔,我是过路的,能在你这儿住一晚吗?”我在外面小声地喊了一句。
过了一会儿,一个四十来岁,络腮胡子,赤着上身的男人打开了门,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问:“小姑娘,这么晚了,你怎么会一个人上山呢?很危险的。”
“我到西边寻亲,没想到走错了路,您好心收留我一晚好吗?”
猎户伸出他黑糙的小拇指抠了抠耳朵表现很为难:“小姑娘,不瞒你说,我老婆今天刚巧带着孩子来看我,我这小房儿你也看到了,根本再容不下一个人了。”
我已经打定主意,就算是睡地板也要在这里窝一晚,猎户见我没有要走的意思,主动打开了门让我进去,“真不骗你,你进来看啊!”
我进去一看,屋子里比我想象的更小,东北角的墙上挂着几张牛皮,下面是几块刚剥皮的肉和几个牛头,我一走近就散发出呛人的血腥味。剩下的地方,都铺满了干草,上面打着一张厚席子,猎户的妻子和他的三个孩子蜷缩成一团正熟睡着。
我只好走了出去,准备靠着猎户家的篱笆墙挨一晚,可这只大黄狗偏偏和我犯冲,叫个没完,猎户对我说:“我这里是真帮不了你,不如你去往南道走,去追那两个人,让他们帮帮你吧。”
“哪两个人?”我一下子警觉起来。
猎户领着我来到屋后的一条小岔道,指着右边的方向说:“半个时辰以前,我见两个举着火把的军人从这里经过,就往那边去了。他们一个骑着白马在前,一个骑着灰马在后,应该没走多远。”
骑着马又是军人,会不会是江河?就算不是江河跟着他们也能打听到江河的消息。我一下子有了精神,向猎户道了别就往小道走,猎户叫住了我,转身回屋里取了个火把和一袋牛肉干递给了我:“路上吃,还有这个,留着防身照路。”
“谢谢!”我向他鞠了一躬,然后飞奔似的上了路,走了几里地,果然看到前面的山头上隐隐约约的闪烁着火光,还有渐次传来的马儿的嘶鸣声。
我朝对面喊了一声,然后举起了火把,用力的晃了晃。过了一会儿对面发现了我,打了个长长的口哨,也挥了挥火把,算是回应。随即,其中一个火把开始慢慢的朝我这边移动过来。
呼~总算是得救了,我取下挂在腰间的肉干,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边吃边幻想着一会儿与江河重逢的场景。忽然对面的草丛飒飒响动,我刚一站起来,一直灰狼就从里面跳了出来,张着血口扑到了我的面前,我惊叫一声,本能的举起火把朝它乱晃。这时不知哪里有人喊了一句:“快扔掉你手上的袋子!”
什么袋子?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我手上拿着的装肉干的袋子,这时他又喊道:“用力的扔,扔的远远的!”我下意识地用尽全力将它甩了出去,然后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头朝灰狼丢了过去,灰狼往后一跳躲开了,却蹲在了地上,收起了獠牙。它看看我又看看他,然后朝我丢肉袋的地方跑去了。
“快跑。”一个披着盔甲的男人冲过来二话不说扛起我就跑,一直跑到了对面的亮着火光的山坡,原来山坡上点着一堆篝火,一个十几岁的年轻士兵正在往里添柴,他见他走过来忙站了起来,指着我问:“侯爷,刚才喊话的姑娘就是她吗?”
“是啊。”他把我放了下来,然后解下自己身上的水袋递给了我:“放心吧,这里已经安全了,来喝口水压压惊。”
我的心脏突突的跳个不停,就连从秦家逃出来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紧张过,便从他手上接过了水袋猛灌了几口,这才舒服了些。
我把水递还给他,他用木塞把水袋塞好又挂回腰间,问:“小姑娘,你怎么会一个人呢?不要告诉我你是上山来玩哦!”
他走到火堆前坐下,让小兵再去拾些柴火,然后指了指他对面的一块扁石头示意我坐下。我听那个小兵叫他侯爷,他又穿着军装,想必是带兵的将军,便问他:“将军,你认识一个叫江河的士兵吗?”
“唔~将军~很久没有听到别人这么叫我了。”他看着我,淡淡一笑,眼眸中有些欢喜也有几分失落,“这个江河是刚入伍吗?”
我点点头,“入伍没多久,是那次朝廷征兵把他抓去的。”
他听罢,摇了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我离开军营有一段时间了,现在只是个赋闲的靖边候。”
我一下子激动起来,兴奋的问他:“那您就是赫赫有名的靖边将军啦!”
他哈哈的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苦楚:“对,以前我是靖边将军。”
靖边将军的大名我不止一次的听奶奶和街坊们说起过了。他叫李胜,四十出头,身材魁梧,使一口青龙长刀,传说是西汉武帝时期飞将军李广的后代。他自从被封为将军以来,多次运筹帷幄打退了敌人的多次入侵,还训练骑兵深入敌境主动出击,打的敌人闻风丧胆,五年未敢再入晋国一步。此外他还开拓荒地,兴修水利,把林河的水引到了水库,解决了好几个县十年九旱的问题。当地的老百姓感念他的德政,还赠了牌匾。可后来不知怎么的就传出了他伤病怯战的消息,然后他就从百姓的视野中消失了。
“将军你的伤怎么样了?”我还是喜欢叫他将军。
他拍拍自己的胸脯,表示自己根本没有事,“你是想问我是不是怯战吧?”
“鬼才信呢!”我在秦家这几天总是听秦老爷念叨“黑官场,官场黑”我相信李将军一定是遇到了小人。
“哈哈。”他笑了,这才笑的很爽朗,“有你这句话我欣慰了很多,好了不说这个了,你打算之后怎么办?”
我说:“我要去青阳县,听说军队在那里驻扎,或许能找到江河。”
他一听,呼了口气问:“这个江河,应该是你的心上人吧?”
我羞涩的点点头。
他叹了口气说:“我宁愿你在青阳县找不到他,一旦找到了,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的心被扎了一下,难道江河他已经……
李将军告诉我,这次战役的指挥将军是他的一个学生也是他的旧部。他来信告诉李将军,这次的战役敌我双方都死伤惨重,还遇到了百年不遇的沙尘暴,失踪了很多士兵。很多士兵都已经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为了让这些士兵们早日回家,这位旧部才下令将他们送到青阳县休养。
该怎么形容我此刻的心境呢?那是一种毫不犹豫,无怨无悔的感觉,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正处年少的原因,总之听到李将军的话,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紧到江河的身边,带他回家,照顾他一辈子!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李将军,他很满意的看着我,用木棍拨弄着火苗,说:“一时冲动的话谁都会说,我也相信你能坚持一段时间,可你真的认真想过吗?如果你的那个江河真的残了,你真能无怨无悔的照顾他一辈子?你要知道,这一辈子可能就是四十年,五十年甚至更久啊!”
☆、第八章
“我不怕!”我想大概只有年少之时才会这样义无反顾了。
“嗯,你这小姑娘很好。”李将军很赞许的点点头,“你的那个江河要是平安无事,我亲自为你们操办婚礼。”
“他一定会没事的。”我坚定的说。
这时小赵抱着一捆柴火回来了,他把柴放在火堆边上,忽然像听到了什么似的,竖起耳朵说:“侯爷,好像有什么声音啊,好像是什么在靠近。”
李将军敏锐的站起来环视一周后,目光锁定了前面的一个地方,抓住了我的胳膊,“有狼,你到我身后来!”
几乎就在同时,一大一小两只狼从草丛里跳了出来,我认得出,其中那只大的是刚才碰到的那只,至于那只小的很可能是她的崽,我赶紧躲到了李将军的身后,小赵吓得跌倒了又爬起来,慌忙抽出刀来靠紧了我们。李将军看出了什么,转身对冷汗直流的的小赵说:“去,把马匹上栓着的肉干拿来。”
“是。”小赵举着刀,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两只狼慢慢的撤到了后面。李将军说:“这里的狼群常与人打交道,一般不攻击人,看这只崽子,应该是你刚才的肉没喂饱它,所以母狼就又带它来要了。”
说着,小赵跑过来把个袋子递给了李将军,李将军解开绳子从里面取出一大块肥肉放在了自己跟前不远处,打着口哨说:“过来吧,朝廷无道,害得你也跟着遭殃,我给你赔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