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暄听着,淡笑不语。
这样的猜测出现在太平楼许多阁子里。大多数人虽然希望李陵姮赢,但又觉得她赢面不大。
大堂里,傅荣嫣同样觉得自己不可能输。她语气傲慢,颇为自负朝李陵姮说道:“识相的,就现在自己认输,还能保全点面子。省的让大家都知道你李四娘是个欺世盗名之人。”
李陵姮从青瓷龙纹棋罐里执起一枚黑子,朝傅荣嫣笑了笑,“嘴皮子这般利索,不知道下棋功夫如何?”
从两人开始落子起,太平楼里便陡然安静下来,几乎所有人都在认真看着大堂中放大的棋盘。
随着黑白棋子不断占据棋盘,阁子里的讨论声越来越响。
“这手棋居然可以下在这里?!”
“太妙了!”
“闭嘴!全都给我安静!”傅荣嫣暴躁地朝着楼上吼道。
李陵姮气定神闲地看着傅荣嫣额头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渐渐失去冷静。
傅荣嫣的棋风和她本人一样,嚣张狂傲,一开局就拉开作战局势,出手激烈、凶狠。她确实深得刘凝之真传,连棋风都极为相似,在她凌厉的攻势下,李陵姮最初落于下风。
然而傅荣嫣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情还没有多久,就被伺机等待,一直隐忍的李陵姮抓住破绽。傅荣嫣争强好胜,又以为自己已经胜券在握,不惜孤军深入,结果反被李陵姮围死,使她逆转局势。
前半场一直表现得平平淡淡的李陵姮此时,终于展露出非凡之处。之前在众人眼中下的不在地方的棋子,此刻竟然都变成了她手中的利刃,厚积薄发,让傅荣嫣节节败退。
“滴答。”傅荣嫣额头上的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桌子上。她看着已经无处可下的棋盘,捏着棋子的手不断颤抖。
“这不可能!不可能!”傅荣嫣猛地起身,怒视李陵姮,“这手棋——”她指着左上角的一枚棋子,“明明就是手废棋!怎么可能突然变成攻势!你这下的什么棋,全都是靠得运气!”
虽然傅荣嫣的表现让大家都有些不耻。但他们心里却觉得傅荣嫣说的还是有几分道理的。李陵姮能赢这局棋,大半都是靠运气好。
李陵姮不紧不慢地拾起那枚被傅荣嫣认为是废棋的棋子,“棋盘上没有废棋,只有不会用棋的棋手。”
“装模作样!”
李陵姮没有理会气急败坏的傅荣嫣,而是一点一点把自己下的棋全都捡了起来。“第二十手,这枚棋下在这里。第二十一手,你堵住我的去路。第二十二手,为了应付你落下的棋子,我选择了这个位置。……第五十二手,你可能下在四九的位置,如果我下五六,你可以下六八和七八,如果我下五四,你可能下……”
整个太平楼里鸦雀无声,只有李陵姮一人的声音不缓不急地响着。她一边摆着棋局,一边口中说着自己的计算结果。
“咦,不对。这手我少算了。如果放在三之六的位置,就可以节省两目。”李陵姮突然咦了一声,眉头一皱,在棋盘上快速摆了起来。任谁都可以看出,她在复盘的过程中,已经彻底沉浸在棋局里,完全忘记了周遭事物,忘记了这是一场比试,更忘记了对面还站着一个傅荣嫣。
三楼阁子里,魏晙瞠目结舌,转头朝着魏暄不敢置信:“大兄,我算是服了。二嫂这算术能力也太惊人了!她这一手两手的,说得我晕头转向,记都记不住。”
魏暄没有理会魏晙,他看着坐在大堂中央,忘记周围一切沉浸在棋局中的李陵姮,只觉得她耀眼得似乎整个人都在发光,让他恨不能将她捧在掌心,奉为珍宝。他压抑着心里的渴望,一遍遍安抚自己,现在还不是时候,她和那些姬妾不一样。
终于冷静下来的魏暄拍了拍魏晙的肩,“你嫂子确实出色。”
魏晙看着起身离开的大兄,心里有些不解,他怎么总觉得大兄说刚才那句话的语气有点奇怪。大概是他想多了吧。
咦,他肩上怎么多了个印子。大兄出手汗了?
就坐在魏暄对面阁子里的魏昭,看着楼下的李陵姮和脸色惨白的傅荣嫣,一贯染着阴鸷的眉眼不自觉舒展开来,多了些真切的笑意。
胆子大的敢拿他的秘事来找他,还敢算计他。这样的李陵姮,怎么可能输在一个冲动莽撞的傅家女郎手上。
正注视着大堂的魏昭,忽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背影从太平楼离开。短暂出现在他眼中的笑立马消失,魏昭脸上重新恢复冷漠。
魏暄怎么也来了。
这场对弈,最后以傅荣嫣含泪奔出太平楼告终。一走进阁子,李陵姮就对上等在里面的王十二娘崇敬佩服的目光。
她认真地夸赞:“阿姊,你这招真是太高了。你刚才没看到的,你复盘故意无视傅九娘的时候,她脸色有多难看!”
王十二娘一双星星眼望着李陵姮,只觉这位穿越同僚深谙打脸技术,这么酷帅,怪不得能把魏昭撩到手!
面对王十二娘的钦佩,李陵姮有些哭笑不得,还有些尴尬。
对李陵姮十分了解的王九娘笑着打断这个话题,她知道,阿姮是当真忘了她还在和傅九娘比试。
三人在阁子里聊了一会儿,起身打算离开的时候,李陵姮忍不住在心里松了口气。在嚣张跋扈的傅荣嫣面前都能保持镇定的李陵姮,在小十二娘炽热得仿佛能燃起来的崇拜目光下,却觉得满心不自在。
三人走出太平楼时,一道人影突然冲到李陵姮面前。
刚想冲上来保护自家娘子的婢女们,突然发现那人居然是裴家的小郎君裴景思。
“阿姮!”
上一次看到裴景思还是去年,短短一年多时间,曾经温雅如玉的裴景思像是变了个人一样,身上带着化不开的忧郁。
李陵姮已经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她朝裴景思客气地开口:“七郎君,我已嫁做人妇,郎君再继续这样称呼已经有些不妥了。”
王九娘看着眼睛仿佛黏在李陵姮身上的裴景思,朝着李陵姮道:“阿姮,我们该走了。”
李陵姮点头,朝着裴景思道:“我还有事,就不多聊了。”她说着想要抬步离开,却被裴景思拦住去路。
“阿——四娘子,我有话想对你说。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很快的。”裴景思苦苦哀求。
看到曾经的天之骄子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李陵姮心里没有半点触动是假的。但当真让她见裴景思,她又下不了决心。
看出李陵姮的犹豫,王九娘想了想,说道:“阿姮,我在那边等你,你快些。”她朝李陵姮使了个眼色,看裴景思的样子,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了,与其让他一次次纠缠,不如今日和他说清楚。
第24章 24.出发
裴景思感激地朝王九娘道谢,王九娘摇摇头,带着十二娘走到一旁的小摊上。
“阿姮,我在太平楼订了阁子,我们进去说吧。”
李陵姮神情平淡,“不用了,就在这里说吧。”
裴景思不敢多说,加上想到了什么,喃喃道:“也好也好。就在这里说。”
“阿姮,你婚前我去长史府找过你,你为什么不见我。”
李陵姮眉梢一动,“九娘还在等我,若是你只想说这些,我恐怕没工夫与你说下去。”
裴景思立刻改口:“不是,不是。我想说的是。”他张口欲言又止,显出难言之色。
“阿姮,阿婂其实没死。我俩在邺城遇见了魏家大郎魏暄。”魏暄见色起意,朝他讨要六娘子,他没有同意,后来六娘子却主动要求跟着魏暄。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自己是真看错人了。
但这些话,他不好意思和李陵姮说,因此省略前因后果,只道:“阿婂明面上病逝了,实际上她是跟在魏世子身边。离开裴府之前,六娘子说了许多话。阿姮,六娘子似乎对你充满怨怼和恨意。她现在是魏家大郎的宠妾,你又是二郎妻子。”
“你多多小心,我怕她会对你不利。”他怕阿姮对上六娘子会吃亏。原本他是想阻止阿姮嫁给魏二郎的,但现在一切已成定局,他只好提醒阿姮小心谨慎。
李陵姮没想到裴景思想说的原来是这个。她脸上冷淡逐渐消退,“多谢你来提醒我。”至于她已经见过在魏府见过李婂,还和李婂过过招的事就不用多说了。
裴景思受宠若惊,连连道:“阿姮你不用谢我。你过得怎么样,我——”
赶在裴景思说出下一句话之前,李陵姮开口道:“我现在过得很好。你既然已经和穆元颖定下婚约,那些过去的事也该放下了。”
想到自己已经定下婚事,裴景思顿时失了开口的勇气,只能眼睁睁看着李陵姮告辞离开。
李陵姮在和裴景思谈话时,王十二娘一直将心思放在他们身上,心里满是着急。
她突然想起自己上辈子曾经看到的野史,据说魏昭送给傅荣嫣的那么多封信里,就有一封写着傅荣嫣和其他郎君暗通曲款,背叛他的事。
魏昭这个皇帝又残暴,又多疑,心眼儿又小。她和李陵姮不仅有着同乡情谊,她还想抱李陵姮大腿呢!不管是为李陵姮好,还是为她自己好,李陵姮绝对不能和其他郎君有暧昧不清的关系!就怕她觉得自己撩到了魏昭,得意忘形。
然而,让王十二娘苦恼的是,她要怎么提醒李陵姮呢?
王十二娘纠结之时,忽然听到阿姊开口:“阿姮,你既然已经嫁给魏二郎,不论魏二郎相貌天资如何,你都该好好和他过日子。若是当真不合适,你就先想法子和离再说。”
王十二娘在心里猛点头,阿姊说得对!
李陵姮失笑,“九娘你放心。我心中有数。”
登上牛车前,李陵姮回头看了裴景思一眼。他果然还站在太平楼门口,然而身边却多了一个漂亮女郎,正是得偿所愿的穆元颖。一向喜穿胡服的穆元颖,此刻却学着汉人女子的样子,身着宽大襦裙。
见李陵姮望过来,穆元颖目光中满是警惕。
李陵姮心里淡笑了一下,命令车夫离开。
太平楼棋局又半个月后,魏暄终于启程离开晋阳。魏暄这次在晋阳待的时间比李陵姮预料的长,因此还未出发,李婂的脸就开始出问题了。
她脸上冒出一粒一粒的小红疹子,看着十分渗人。然而,让李陵姮吃惊的是,尽管李婂的容貌出了大问题,魏暄居然还是把她带回了邺城。
魏暄对李婂难道真有感情不成?并非只是喜爱她的好颜色?
一想到魏暄是真心喜爱李婂,李陵姮觉得自己送美人争李婂宠的计划可能实现不了。果然,李陵姮后来让阿母想法子送过去的美人被拒收了。
然而,魏暄这次让人吃惊的,不仅是他没有冷落毁了容貌的姬妾,还有他居然把冯宜公主也带去了邺城。
自从魏暄去邺城辅佐天子处理朝政后,冯宜公主就一直被他用替他尽孝的名义留在晋阳。冯宜公主嫁给魏暄时才9岁,这么多年来,魏暄一直不喜欢冯宜公主。这回魏昭带走冯宜公主,简直就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
冯宜公主倒是很欣喜。离开晋阳前,她欢欢喜喜地把许多珠宝首饰、布匹衣料都送给了李陵姮,口中不断说道:“反正我可以到了邺城再买。”
冯宜公主的大方不止如此。去了邺城后,隔三差五李陵姮就能收到冯宜公主送来的礼物——各种精美的布料和华贵的首饰,连眼界宽广的李陵姮有时候都惊奇,冯宜公主居然舍得把这些送人。
庭院里的那棵桂树落尽黄花,夜里的风越来越凉。又一年冬日来临。
天平五年冬十一月,大丞相魏峥带着家眷前往平城参加每年一回的冬狩。魏昭和李陵姮也在其中。
平城是北梁前期的都城。北梁建国初,道武皇帝出于政治格局和战争局势以及鲜卑族人畜牧迁徙,射猎为业的特性考虑,定都平城。
平城地处桑干河流域,以北地域开阔、水草丰茂,北梁前期以平城为中心,建立大量宽广苑囿和牧场。鲜卑族人有狩猎习惯,狩猎即是获取食物的方式,又兼有军事演习和娱乐功能。北梁定都平城后,平城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田猎活动数不胜数。尤其是每年冬季的冬狩,更是一大盛事。
尽管后来北梁先是迁都洛阳,魏峥掌权后又一力将国都迁往邺城,但平城每年的冬狩却还在继续。
从晋阳出发前往平城的车队浩浩汤汤。寒风烈烈,浮云惨淡,李陵姮坐在马车里捧着暖手炉听魏昭讲冬狩需要注意的事。
“不管男女,只要去了猎场,就都要猎只猎物。”魏昭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你会打猎吗?”
李陵姮点点头,“不是很精通,会一点。”
会打猎。他之前查的资料里可没有这个,就像没有提到她棋艺那么高超一样。魏昭将这件事藏在心里,说道:“就算不会也没关系。现在许多女郎打猎都是靠护卫将猎物圈起来再射箭的。”
魏昭又讲了其他一些注意事项,以及冬狩的行程。
由于车队里有女眷,因此行进速度并不快。三天之后,已经乘车乘得不耐烦的李陵姮终于到了平城。他们到平城的时候,魏暄陪着当今天子已经先一步赶到了。
冬狩还有三天才开始。一到住处,魏昭说了一声后便不知道去了哪里。无所事事的李陵姮索性带了人出去逛园子。
他们暂住在宁宫,当初道武皇帝建都时花了很大心思,这些宫殿都建得美轮美奂,花团锦簇。虽然已经入冬,但宁宫花园里的景色却依旧非常美。
李陵姮顺着松林中的石路拐弯,想要去看看宁宫中有名的鱼池。刚走过拐角,李陵姮和来人迎面撞上。
她抬头,面露惊讶之色。
“大兄,你也在这里。”
魏暄弯了弯眼睛,遮掩住眼中的柔情,“正巧。阿姮你也是来看鱼的吗?”
“听闻宁宫的鱼池颇为有名,我忍不住想来瞧瞧。”李陵姮点了点头,脸上带着几分笑意。随着她点头的动作,她青丝间插着的镶玉蝶恋花金步摇晃动起来,晶莹辉耀,栩栩如生。魏暄心中满意:他当初见到这只步摇,就知道肯定适合阿姮。
而她脸上的那一抹笑意,更是如同丝网般将魏暄的心紧紧裹住。
魏暄再也挡不住心里的痴迷之情,他喃喃道:“阿姮,我送你的首饰你喜欢吗?”
第25章 25.冬狩
李陵姮脸上笑意消失,“大兄?”
魏暄回过神来,有些懊恼自己没克制住,但心底又有几分期待。他眉目含情,眼底缀着明星。平日里的魏暄气度高华,姿容优美,然而此刻,他却笑得阳光灿烂。
“阿姮,我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你才貌双全,聪明伶俐,李氏四娘的名声都已经传到邺城,然而二郎却天资愚钝,口齿木讷。阿姮,二郎配不上你。”
李陵姮听着,心中讽笑,那谁配得上她,你吗?
“阿姮,只要你愿意跟着我,荣华富贵,权势地位,都唾手可得。”
风起,松涛阵阵。李陵姮的声音在如惊涛拍岸的声响中分外清晰,凤眼里凝着腊月的晚霜,清凌凌的,“世子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