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金般的光泽莹亮剔透,筛落了斑驳的阴影,将杜侧妃惨无人色的脸映得更加透明:“婢妾毫无保留地将信交还给世子,只为表明一件事。无论世子的身份如何、与光复先生图谋什么,西霞的皇帝又由谁来做,这些事情与婢妾这种一眼便能望到头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
“那你想要什么?”苏暮寒眼里添了几丝玩味,居高临下望着跪在他脚下的女子,头一次拿正眼看杜侧妃。
杜侧妃眸间有丝隐痛,下唇生生被咬出了血痕:“世子如今也知晓人事,可知婢妾姐妹二人入府多年,如今还是处子之身?”
苏暮寒自来未将手伸入父母院中,这一对侧妃既是皇太后赐下,于他便算是半个仇敌。听杜侧妃提起这档子事,反唇讥笑道:“必是你姐妹二人蒲柳之姿,又身份低贱,入不得我父亲眼中。”
提及父亲,苏暮寒如今已然不晓得自己是何种感情。崇敬、依恋、敬仰,还有深深的憎恨与委屈交织在一起,将他本就阴暗的心灵磋磨得更加扭曲。
杜侧妃眼中只有恻然,哀哀诉道:“婢妾蒲柳之姿,原当不得将军垂怜。世子方才也说,府内死个把丫环侍妾,连丝风声也不会起。只是人活一世,婢妾委实有些不情愿。”
“你果然眼大心大”,苏暮寒食指轻轻一勾,便抬起了杜侧妃的下颌,眼里全是不加掩饰的厌恶:“本世子耐心不够,你最好长话短说。”
杜侧妃将心一横,在心间盘桓了许久的那番话便说出了口:“婢妾只想拿这封信做个投名状,想求世子的恩典,借着假死将婢妾放出府去,也看一看这天下大好的锦绣河山。”
苏暮寒知道杜侧妃的性子,常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去向母亲请安,连自己的小院也几乎不出。
这么一个平日安静到无声无息的人,却掷地有声地说什么想要行走天下间。苏暮寒不晓得是该笑她的愚昧亦或是她的勇敢,淡淡笑道:“杜侧妃既是早有图谋,打算拿什么说动本世子?”
杜侧妃将声音放低,轻声说道:“婢妾出身在仁泰宫里,只有桩仁泰宫的秘密说给世子听,不知世子可愿行这举手之劳?”
仁泰宫里的秘密?苏暮寒想要拍在杜侧妃天灵盖上的手缓缓收回,笑着应承道:“若是这秘密抵得上你这条命,本世子自然可以寻个法子将你放出府去。”
杜侧妃起身,离苏暮寒近了半步,以压得极低的声音说道:“那时婢妾入宫不久,不晓得仁泰宫与如今的寿康宫一样,都有不叫值夜的规矩。因是皇太后安歇,婢妾瞧着殿内无人,特意留在外殿值守。”
杜侧妃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夜先帝因是与朝臣们议事,早早便传了话回来说自己宿在御书房,请皇太后自行安歇。
宫里早落了匙,她服侍了皇太后谢妆,便退到了寝殿外头。见并无值夜的床榻,只好抱着床被子铺在贵妃椅的脚踏上,心里兀自奇怪。
杜侧妃那时入宫不久,正是战战兢兢生怕出错的时候。只恐皇太后要水要茶,并不敢睡去。夜半时分,却听得寝殿内竟有人窃窃私语。
夜阑更深,那低低的说话声便格外诡异。想起先帝并未回宫,杜侧妃即惊又怕,只恐有刺客闯宫,又不敢声张。
蹑手蹑脚绕过碧纱橱,杜侧妃舔破了窗户纸往里头瞧时,寝殿里留着一盏昏黄的灯烛,皇太后与夏老太君盘膝坐在榻上,将声音压到极低,不知议些什么事。
第三百三十八章 取舍
杜侧妃记得清清楚楚,老太君白日并未入宫。
便是入了宫,太后娘娘为君,老太君为臣,她又如何能在帝后同居的仁泰宫内留宿?杜侧妃屏气凝息退回到外殿,越想越是蹊跷。
次日一大早,杜侧妃特意为皇太宫收拾寝宫。连那柜子后头、碧纱橱里头都看得仔细,偌大的寝宫里头哪有夏老太君这个人?
自此之后,杜侧妃便多了心眼。深夜之中经常窥伺太后寝宫的动静,果真叫她又发觉了老太君几回。
有时只是与皇太后两个人议事,有时还会扯上先帝与夏阁老。
那些个在朝堂上无法议定的政事,大约便会转到仁泰宫的寝殿里秘密议就,杜侧妃至此才知晓,为何白嬷嬷三令五申,仁泰宫中并不留人值夜。
老太君夫妇二人时常来无影,去无踪,并不通过皇宫大门,杜侧妃便揣摩着仁泰宫有通往宫外的秘道。
杜侧妃扬起一张素颜,清晰地说道:“嫔妾当年入宫实属无奈,后来被皇太后赐给将军,便想将这桩秘密烂到肚子里。如今机缘巧合,发现这封秘信,只想与世子换条出路。世子若是有所图谋,岂不是可以沿着宫里的秘道下手?”
生死不过一线,都在苏暮寒一念之间。杜侧妃的确心大,委实不愿红颜就此终老,渐渐凋零成一段槁木。
她出此下策,也是孤注一掷,报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态。若是侥幸能赌成功,拿眼前的凶险去换后半辈子的幸福,也是桩赚钱的买卖。
若是失败,自己本就孑然一身,不过是赔上条在府里等着老死的性命。
多年积蓄,加上平日楚朝晖的赏赐,还有她私下替旁人临摹古画,很是攒下了一批银子。得不到苏睿的垂怜,杜侧妃早些年便存了出府之意。
昔日楚朝晖问询辛侧妃,想要将二人放出府出,辛侧妃一口回绝,杜侧妃很是懊恼。只是碍于苏睿的威名,却又不能表现出来。
这些日子,杜侧妃深居简出,亦曾想过蒙混出府。只是安国王府本是将门出身,内宅虽然无章,外头守卫却是森严。若无那出府的对牌,她一个妇人家想要出门,简直难比全天。
如今窥得苏暮寒的身世,又联系到沧浪轩里杂七杂八的动静,杜侧妃如何不晓得苏暮寒要行什么事?成了,她与辛侧妃老死的地方不过从府中换了宫里;若是不成,岂不是背着谋逆的罪名被当今圣上斩首?
左算右算还是死路。要想海阔天空,唯有出得苏府,自此隐姓埋名,才算是另一番天地。
因此,见到密信的那一刻起,杜侧妃便开始打算。她步步筹谋,无声无息将如意送走,替自己做个接应。再摹出信笺,一封预备苏暮寒这里蒙混过关,一封留着辛侧妃那里应个景。
不过心念电转间,苏暮寒也打定了主意。眼前人一条贱命如草芥,此时取杜侧妃的命,不过捏死只蚂蚁,不如留着她为自己所用。
苏暮寒唇角微弯,似是皎皎明月,与内心的阴暗两不相干。
他说得一泒坦然赤诚,亲手扶了杜侧妃起身:“这桩隐秘的确抵得过侧妃娘娘的自由。你的要求并不过份。你且回去,容我仔细想想。待时机合适,我自会安排侧妃出府。”
杜侧妃忍着肋间的伤痛,一步一捱回到自己的小院。只说自己在后园跌了一跤,命小月寻些制跌打的伤药。
被花间簌簌的暖风吹过,杜侧妃身上是一阵一阵的冰凉。从镜中望见自己异样惨白的脸,杜侧妃才恍然自己身上已是冷汗淋漓。
与苏暮寒这种看似儒雅实则阴冷的人打交道,方才自己便是在去往黄泉的路上打了个转,重新捡了条生路。从此后,要么死路一条,要么便是阳光坦途。
开弓没有回头箭,杜侧妃到不后悔自己赌了这一把。
与辛侧妃不同,对那个从入府到他过世,统共见了没有几面的人,杜侧妃心里没有敬仰与儒慕,更多的是畏惧和憎恨。
既然不想纳妾,便该一力拒绝皇太后当年的赏赐。既然纳了妾,又凭什么做个柳下惠那样的君子,踩着她姐妹二人的痛苦,成全自己的痴情。
外面的世界太美,杜侧妃想要做一只自由自自在飞上蓝天,任自己遨游的鸟雀。赌输了,不过是提前结束生命;赌赢了,从此海阔天空。
杜侧妃与虎谋皮,步步算计。一番假假真真的言语,只望能打动苏暮寒,放走自己这个不相干的人。
苏暮寒虚与委蛇,又如何肯把一个知晓自己秘密的人放出府去。与苏光复商议之后,便使人给杜侧妃递了话,依旧在老银杏树下等她。
“放了侧妃娘娘出府到也容易,我只怕您一出了这府里,便说了不该说的话,又当如何?”苏暮寒笑得儒雅,似在谈论外头艳阳高照的天气。
杜侧妃咬了咬牙,明知他不肯就此放过自己,若是开出条件,到离自己出府的路更近了一步。便诚心诚意地问道:“婢妾自知赌咒发誓都不管用。究竟要婢妾做什么事,世子才肯信过婢妾?”
“侧妃娘娘是聪明人,说话便是痛快”,苏暮寒轻轻击掌,笑得霁月清风,委实不像谈论杀人谋逆的坏事。
“九月里的册封礼,连慕容萱这种黄口小儿也要封王。一个奴婢的儿子,怎么能排在本世子的前头。你若是解觉了这个麻烦,咱们互有把柄在对方手上,我即刻放你出府。”
这是与苏光复商议的结果。凭着杜侧妃这种平日不抛头露面的人,要忽然接近慕容芃,自然是没这个底气。
若要借她之手除去慕容萱,以徐昭仪对她的不设防,到有几分可能性。
慕容芃峥嵘渐露,已然列席了内阁议事,隐隐有储君之姿。慕容萱又渐渐长大,兄弟齐心,日后势必是慕容芃的帮手。
若能在杜侧妃临死之前,再好生利用她一把。侥幸除去慕容萱这个日后的隐忧,到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第三百三十九章 木版
苏暮寒开出的条件苛刻,杜侧妃手扶着银杏树,心间一阵狂跳,显得十分为难:“四皇子不过是个孩子,不足以挡着世子的路。婢妾曾受徐昭仪的恩情,又怎能对她唯一的儿子下手?”
看似温文尔雅地笑着,苏暮寒语气十分轻松:“侧妃娘娘,您也说过,除去自由,谁做皇帝与您都没有相干,何况这些隔夜的恩情,早随着时光淡去。您若有法子动得慕容芃,自然也可以留着慕容萱。”
慕容芃储君之势已成定局,提早入住太子东宫。身边侍卫、太监一大堆,宫里头戒备森严,杜侧妃哪里能近得他身?
若想要自由,还是只能从慕容萱身上下手。杜侧妃背上丝丝凉气直冒,心中天人交战,一片无望的茫然。
想起初进宫时徐昭仪对自己的照拂,她那张温柔淑婉的面宠与外头的海阔天空不断变幻,实在叫杜侧妃难以取舍。
杜侧妃头疼欲裂,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叹,将手轻轻支在自己太阳穴上,向苏暮寒露出哀怨欲绝的眼神。
“你既如此为难,本世子便再让一步。只须你出手一次,成与不成都立刻安排你出府”,苏暮寒依旧不温不火,笃定了杜侧妃别无选择。
做戏便要做全套,苏暮寒依着与苏光复的说辞,将怀中一沓银票递给她,继续骗得杜侧妃上钩:“侧妃娘娘身边虽有些积蓄,总不如这种普通钱庄的银票好用。这是我命人兑的五百两银子,留给你日后傍身。”
恩威并施,五百两的银票足见苏暮寒的诚心,杜侧妃手无招架之力。既已迈出第一步,便是上了贼船,由不得她中途反水。
夜深人静,杜侧妃独自拥着凉被坐在榻上,心思百转千回。为了自由,便只能对不起徐昭仪当日的照拂之恩。她将银牙一咬,终是做出了决断。
杜侧妃燃起一盏灯烛,开了自己卧房里那只老旧的箱笼。
在箱笼的最底层,藏着一只松香木填漆的盒子,里头拿白棉布裹得严严实实,是一块黑魆魆的木版,约有巴掌大小。
那是一幅刻制喜鹊登枝木版年画的模板,当年父亲手自刻就,弥留之迹才交到她的手上,又艰难地翕动着嘴唇,同她说了三两句话。
箱笼里头还有些东西,杜侧妃平日从不示人。她拿湿帕子掩了口鼻,又从里头取出一瓶淡粉色的药水,颤颤抖抖往那年画模子里倒了几滴。
帕子也遮掩不住,一股清淡的气息在室内氤氲,还含着股窝丝糖的甜香气。眼瞅着那药汁融于模板,杜侧妃才忙忙将它放回盒子里,好生将盖子盖上。
连着洗了几遍手,又开了临着炕的窗户叫微湿的夜风吹入,杜侧妃这才大口大口喘着气,身上似脱了骨一般使不出半分力气。
阿萱素日乖巧,有一个特殊的爱好,最喜摆弄木头之类的小刻件。那块木版上,又有他喜食的窝丝糖香气。这块木版若到了他身边,必定爱不释手。
良药苦口,鸩毒却清香宜人。每日里悄然侵润,足以令慕容萱中毒。杜侧妃虽则于心不忍,却抵不住逃脱樊笼的希冀,横下心去一抹黑走到底。
晨间询了辛侧妃,隔日便要入宫向楚朝晖问安,顺带看望孕中的孟昭仪。
因是长久不见,杜侧妃怯怯笑道:“妹妹的生辰近了,想要进宫去太后娘娘跟前,向旧主磕头问安。多日不曾见两位昭仪娘娘,尤其孟昭仪月份大了,妹妹也十分挂念,明日想随着姐姐入宫去瞧瞧。”
往日里总劝杜侧妃要多出来走走,杜侧妃偏是不听。见她愿意主动出门,辛侧妃自然应承,与她约下了时辰。
天光大亮时,安国王府里两位侧妃穿戴整齐,又传了两辆翠幄青绸的平顶马车,直直出了府,径直入了皇宫。
今日起得早些,杜侧妃头有些发晕,倚着马车内那四只一年景的大迎枕只是打盹。辛侧妃瞧得好笑,拿手指点着她的额头:“不过早起了半个时辰,竟懒成这幅样子。”
杜侧妃伸个懒腰,笑容有些牵强:“不瞒姐姐,这一阵子身上的确不大好,夜里睡不踏实,总觉得乏得很。”
“若不然择日不如撞日,便求了太后娘娘恩典,请个太医替妹妹把把脉吧”,辛侧妃关切地试她的额头,只觉得温凉滑腻,并不烫手。
“本是为着生辰将至,给旧主子叩个头,哪能再拿着自己的身子骨说事,惊动太后她老人家”,杜侧妃微微阖着眼,露出清浅的笑容:“每年夏末秋初的,总爱苦一阵子夏,妹妹略躺一躺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