璎珞心里诧异,大公主的性情多变,素日只谈风花雪月、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的人物,居然把琐事吩咐得头头是道。
香雪咋舌,大公主不晓得从何处听来,居然吃这些寻常百姓冬日里裹腹的东西。
相对二人,罗嬷嬷则是惊心。究竟慕容薇是随口一说,还是真能算得凤鸾殿大总管肖得福的时间。这几日公主奇怪得很,她须得处处留心。
众人按着吩咐各自去办,慕容薇则带着红豆去寻二妹三弟。
传了暖轿,却轿帘半掩。
腊梅与水仙的香气萦绕,与冬日里清新的冷洌混在一起,是令人振奋的气息。遥望寿康宫,她的心情舒畅。
九九消寒图上,饱满的梅花已被涂了大半。过完年,便是早春,对即将到来的春日,她充满着期待。
三人结伴来到小竹轩,香雪早把一切准备得妥妥当当。轩内已经温暖如春,炕上铺着崭新的墨绿弹花软垫,炕桌上摆着八角攒盒,都是各人爱吃的果品。
壁角的楠木花架上,还插了几枝刚剪下的红梅,炭火一熏,清香扑鼻。
炭盆子笼着,栗子烤得正香。御膳房泒来的厨娘很年轻,知道是侍侯公主皇子,特意捯饬了一番。
蓝色杭绸印花小袄十分合身,靛青暗纹长裙及地,青缎宫鞋上绣着碧绿的枝蔓。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弯弯的唇角,头挽圆髻,插一朵鲜艳的红绒花,一看就是干净利索的人。
厨娘向众人行礼,便继续坐在炉前,拿火钳子熟练地翻烤着,香气馥郁,阵阵飘散开来。
东里间靠窗的大炕上铺了崭新的被褥坐垫,姐弟三个除去外裳,收拾停当,便坐在了大炕上。
跟着慕容芃来的几个内侍立在轩外,早已跃跃欲试。慕容芃的近身侍丛小常进来问安,等慕容薇的吩咐,慕容薇便叫他领着人先去扫雪。
小竹轩在御花园的边角,被重重楼台遮挡,阳光照射不到,平时又少有人来,别的地方积雪基本化尽,这里却还积着厚厚一层,最是捉鸟的好地方。
小常听命,领着几个小太监先在小竹轩前头扫出一块丈余的空地,又按着慕容薇的吩咐支起屉笼。
慕容蕙爱闹,早在炕上坐不住,撺掇着阿芃去洒米。
两人披了斗蓬出来,找小常拿了米,也不管多少,将屉笼里洒得到处都是。
半大的孩子,有说有笑,两人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都亮晶晶的,焕发着耀眼的光彩,透出十足的开心。
小常手脚麻利,指挥着几个小太监,半柱香的功夫便把屉笼收拾得利利索索。他将绳子一头牢牢拴在屉笼中间的木棍上,自己捏着另一头树后头藏了,朝众人打个万事俱备的手势。
慕容薇怕冻坏弟妹,便把她们拉回轩内,坐在大炕上等着。
慕容蕙偏嫌糊窗的明纸不够亮,吩咐珍珠给她拿指头捅破了窗纸。自己往外瞅着不算,还把阿芃也拉过来。
厨娘已经烤好了红薯和栗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端了上来。
香雪和珍珠麻利地剥去外皮,递到各自主子手里,红豆便奉于慕容芃。满室的香气升腾,慕容芃只尝了一口栗子,便把眼睛瞪得老大,直叫一个香字。
没有长辈在跟前,随着来的都是各自的亲信,姐弟三个便有些放开,顾不上礼仪姿态。
平日里没这么玩过,更没这么吃过,都觉得新鲜有趣。
那厨娘也机敏,晓得主子们今日吃个民间野趣,另备了磨得细细的玉米粉,快手快脚将红薯去皮切块,拿小锅熬粥,热腾腾的香气扑面,盛在青釉蓝花的粗瓷碗中,呈给众人,别是一番风味。
尝惯了山珍海味,几人食指大动。拿调羹喝着粥边吃边等,约摸一柱香的功夫,开始有鸟雀渐渐飞下来取食。
阿芃顺着捅破的窗纸往外看去,激动地轻拍巴掌,回头小声唤道:“长姐、二姐,真得有鸟下来了。”
御花园里花木森森,鸟雀众多,连着几日雪无处觅食,早已饿得发晕,乍见一地金灿灿的谷粒,早有一些喜鹊、斑鸠伸着小脑袋探试。
小常沉得住气,屏息躲在树后,拉绳的手纹丝不动,任凭那几只大胆的鸟雀觅食。
再过盏茶功夫,许是觉得平安,觅食的鸟雀越来越多,三两只翠鸟悠闲地踱进了屉笼,慕容薇才待做手势吩咐小常下手,一只红腹锦鸡竟出现在众人视线内。
那锦鸡彩羽长尾,色泽斑斓,走走停停,立在屉笼十步之外驻足观望,阿芃激动的手心冒汗,将鼻间紧紧贴着窗棱,轻轻挥动拳头,口里喊着:“往前,再往前一些。”
第五十七章 心悸
锦鸡走走停停,果然不负众望,真得往屉笼里踱了进去,阿芃大叫一声小常,小常麻利地收绳,可惜那锦鸡个头大些,竟掀翻屉笼跑了出来。
鸟雀四散逃命,阿芃哪肯罢休,吩咐众人去追。慕容薇领着妹妹立在轩厅朱色的长廊下,看阿芃指挥着小常等人上前,抛开身份的羁绊,几人玩得开心畅快。
那锦鸡连飞带跑,斜斜朝着竹林深处逃窜,小常与众人一时追不上,正闹得欢畅,锦鸡却不知道被什么击中翅膀,哀叫一声,在地上扑棱,被赶上来的小常拿个正着。
慕容薇几个齐齐看去,不远处的甬道上立着两位身穿大氅的男子,一青一黑,方才不知是哪一位出手击中了锦鸡。
右侧一位身着青缎黄色瑞云纹大氅,青色厚底长靴,头上束着青玉冠,气质高华,笑如春风。
左侧一位,黑毛风边白色大氅,脚踏黑色的厚底羽缎短靴,依稀似曾相识的打扮。
慕容薇心中突突一跳,不知怎得又想到了腊月初九,澄园古榕树下丹青墨画,那净如竹上幽雪的男子。
想要往上看,想见到上一世里陪自己煮酒烹茶,百般包容自己的那张脸,又怕是希望太多失望便太大,如何能奢求再见到那张梦绕混牵、自己负他太多的容颜。
直觉里就是他啊!慕容薇轻轻闭上眼,苍白了雪样的容颜,不敢抬头看曾经那样熟悉的眉眼。
顾晨箫眼力极好,望见廊下素衣翩跹的身影,手已经抚上腰间的荷包。
苦涩、绝望、种种肝肠寸断的哀伤,不由自己做主,再如上一次般,突兀地浮上心头,又似是锐锐的刺,扎得他鲜血淋漓。
分明是不认识的,分明澄园的惊鸿一瞥便是初见,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在荷包里收着那片衣角不舍得丢掉,难道只为这如画女子仓皇间扯落在竹枝之上,便有着无法言喻的哀伤?
亦或今生虽是陌路,似曾相识相知在前生?
顾晨箫望着女子忽然苍白的脸,冒出匪夷所思的念头。她的神情、她无言的哀伤,她的难过与激动,分明都是对着自己。
她无意间抚动发丝的小动作,都令自己不由自主随着心悸。
慕容芃曾随父皇陪客,一见之下,对大姐二姐低声说道:“这是建安太子秦恒与康南的宁王殿下,不晓得如何会出现在御花园中。”
虽未见过,慕容薇对秦恒这个名字、这个人并不陌生,上一世曾见温婉于纸上画了千遍,墨迹斑斑,被泪水打湿,总不及眼前人霁月朗风。
慕容芃迎上前去见礼,几个为秦恒与顾晨箫引路的内侍则忙着过来请安。
见慕容薇眉头微皱,内侍察言观色,赶紧回道:“穿青的一位是建安国太子殿下,穿黑的一位是康南国宁王殿下,前日来觐见陛下。方才拜见了太后娘娘,准备往宁辉殿去。”
过宁辉殿,斜穿御花园便是最近的路程,况且拜见皇祖母,原本就要进入后宫。
慕容薇点点头,问道:“本宫早上给皇祖母请安,她老人家还未下榻。你们可曾见过她老人家,气色可好?”她从暖橙色软缎袖笼中抽出手,遥遥往寿康宫的方向行礼。
“太后她老人家并未见客,白嬷嬷说是一切安好,罗大夫给施了针才刚躺下,两位殿下只在大殿里行了礼,奴才并未亲见她老人家”,内侍小心翼翼地回着话,只怕慕容薇追究他一个冲撞的罪名。
“远来是客,既然碰到了,自然该见个礼,你们退下吧。”慕容薇挽了妹妹的手,拢拢发丝,与她一起走到廊外,立在甬道一侧。
这边,慕容芃已经与二位殿下互相见了礼,领着秦恒与顾晨箫过来,向两位姐姐引见。
慕容薇与妹妹敛礼轻拜,含笑说道:“太子殿下、宁王殿下,欢迎来到西霞。两位一路辛苦,幸会。”
秦恒与顾晨箫皆侧身避开,拱手回礼。
秦恒和煦的笑容映衬着精致的五官如玉般温润,不愧一等一的美男子,他含笑说道:“公主殿下有礼,恒奉父皇之命来拜见太后她老人家,还有贵国皇帝陛下,不敢说辛苦二字。”
秦恒是带着父亲谨宣帝的嘱托过来的,当年乔浣霞对谨宣帝有救命之恩,谨宣帝一直铭记在心。乔浣霞卧病这七年之间,他年年遣人问候,今年更泒了太子带着朱果亲临。
朱国难得,结自碧游。建安国京郊三十里,有座浮枷山,山上有棵千年奇树名唤碧游,是传说中的神树。
碧游树不受四时季节交替的影响,终年苍翠欲滴。此树十年开花,再十年结果,一次只结朱果两颗,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谨宣帝报恩的诚意十足,今年正逢朱果成熟,采下来后便要太子秦恒送一粒朱果给乔浣霞,希望她早日康复。
谨宣帝还有另一层意思,年前一战伤了西霞元气,他遣太子亲临,更暗示一下建安国有意交好,与西霞联姻的诚意。
秦恒上路早,途中却一再受阻,未进西霞国境便遇着刺客,幸好只是皮外伤,在驿站养了大半月,伤愈之后又重新上路。
如此耽搁,以至误了行程,行进西霞境内,半路上又得知苏睿阵亡的消息,有些话便不好再提。
因此,秦恒只是进献了盛在玉匣里的朱果,表达了父皇对乔浣霞的感激之情,联姻一事却无法开口。
已近年关,他根本赶不及回京过年,正在懊恼之中,只想早早结束这次觐见,尽快踏上归程。
偏父皇又派遣人传进口谕,说是天意如此,他便留在西霞过年,显足建安的诚意。
秦恒只好尊从父命,留了下来。今日见慕容薇明珠宝露一般,俏生生立在自己眼前,明白她便是和亲的最佳人选。
只是美人如花,却如隔着云端,秦恒心中并无倾慕之感,却感觉前路一片些茫然。他不反对联姻,也并不热衷,姻缘不由自己做主,与谁过也是淡淡的一辈子,心上放得开,言谈间便十分从容。
第五十八章 共享
听了慕容芃的介绍,顾晨箫方才知道,面前的女子便是他的长姐、西霞大公主慕容薇,心里的震撼更为强烈。他细细看了两眼,解不了惑,困扰反而更加深刻。
澄园飞雪,榕树凝碧,少女的面纱被风扬起,那沧海桑田般的一眼深深镌刻在心里。
本是无奈之举,顾晨箫已在返程途中,却接了父皇飞鸽传书,告诉他建安太子已至西霞都城,要他以祭奠安国王爷为由折返,拜见西霞帝君,并与建安太子好好相处。
父皇碍于皇太后与先皇后的家族势力,不得已立了兄长顾正诺为太子,只为他占着嫡长,在朝中又有势力,心里其实是不情愿的,所以才尽心给自己铺路。
虽有些小国未灭,实际三国鼎立之势已成,顾晨箫对局势也看得分明。父皇的身子已是外强中干,这几年全赖母妃细心调理,以苗疆密药续命。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父皇殚精竭虑为自己安排。
将兵权交在自己手中,又要自己与西霞和建安两国交好,就是怕来日顾正诺气候已成便会赶尽杀绝。若他敢对自己下狠手,自己也有资本放手一搏,保全母子二人性命。
顾晨箫明白父皇的苦心,也谨遵父皇的圣谕。
他将画卷长轴交给清泉,要他快马加鞭赶回康南,送给母妃做新年的礼物。自己又带随从回到姑苏,比秦恒晚到两天。
是那日古榕树下的女子没错,顾晨箫沉吟着是否相认,又晓得女子不便抛头露面,她未必愿意承认,便装做初见,稳重地行了一礼。
慕容薇本就知道秦恒的来意,想想温婉的哀怨便更不喜他的懦弱,只望着顾晨箫,秋波流慧,珠喉历历,宛尔轻笑道:“本宫与宁王殿下不算初见,当日澄园古榕树下,曾见宁王殿下绘得一手好丹青。”
坦荡荡承认了那日的行踪,顾晨箫到觉不好意思,装在荷包里的裙片残缕如火,烙得腰间火辣辣生疼。
顾晨箫的眼睛如同清辉流泄的星辰,温润一笑,又暖如冬阳。
笑意如点点金灿灿的阳光洒在眼角眉梢,是那些年里慕容薇唯一能感觉到温暖的地方。
他的声音也依然好听,带着低沉的磁性:“当日不晓得是公主殿下,晨箫失礼了。”
慕容薇习惯性地仰头,不让雾气蒙住双眼。顾晨箫能瞧见她的贝齿咬住下唇,泛起淡粉的红印。
似是带着无限伤感,偏又笑得云淡风轻,不知那伤感来自哪里。如同他自己,方才如潮水一般蔓延的忧伤,缓缓退去又再次缓缓袭来。
所有的悲伤与欢娱,想与她共享。
怕秦恒误会,顾晨箫将当日的邂逅讲给他听。秦恒也聪明,不究着两人宫外的见面,只赞叹地一笑:“宁王殿下侍母至孝,君妃娘娘当真有福。”
秦恒生母已逝,顾晨箫自然不会纠缠这个话题,便自谦了两句将话题转开,只谈园内的风景。
瞧着这般捉鸟的行径,到与自己儿时的玩耍有些相像。不过康南气候偏热,终年无雪,原是母妃逗他开心,并不曾真正拿住鸟雀。
小常已经捡回方才击落锦鸡的扳指,是一枚碧绿的翡翠戒,擦拭净了双手呈上来,奉给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