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浣霞黯然而坐,眼中充满迷惑。她忽然幽幽叹了一口气,语气里满是疑惑:“我会兵法?我会排布阵?我有毕生所学?”
她霍然立起身子,几步走到一旁宽大的鸡翅木书案前,提笔勾勒了几条曲线,自己又茫然地端详着:“这是什么?”
暮容薇在祖母起身的时候已经跟上,她看一眼那幅曲线图,一字一顿道:“这是障日城一战的布防图。”
这是乔浣霞心心念念却又刻意回避着的东西,吧嗒一声,她手里的笔落到雪白的宣纸上。
心里有些什么东西想要喷薄而出,却又想不起来,乔浣霞痛苦地闭上眼,再次呢喃:“障日城?布防图?”
第六十一章 诊脉
慕容薇覆手而立,语音清晰干脆。
她对乔浣霞说道:“这是七年前障日城一战的布防图,是皇祖母你亲手画给皇祖父的,皇祖父因此殒命,皇祖母你明明知道却总是一再逃避,让大家不敢提起。”
眼中隐隐有热泪,慕容薇一忍再忍,一口气将话说完:“皇祖母,皇祖父临终是怎样托付于您,您又是如何答应了皇祖父的嘱托,这一切您都不想承认吗?如今龙虎大将军苏睿已逝,战乱依旧四起,您依旧要选择逃避吗?”
慕容薇直视着乔浣霞,言语铿锵间说的没有半点犹豫。
“大公主,不要再说了,”白嬷嬷脸上已然有了怒气,若不是碍于身份,她都想上去拼命。”
乔浣霞良久静默,然后哎呀一声,热泪涔涔而下,她一手支着书案,身子软软滑下来,恍然间唤了一声“天舒”,竟然晕了过去,暮容薇与老太君一左一右扶住了她,慌得众人手忙脚乱。
白嬷嬷不待主子吩咐已然传了太医。她没唤这几日替皇太后诊病的罗讷言,而是要人去唤太医院当职的大夫。
临近年关,楚皇后正在自己宫内忙得不可开交,听闻寿康宫出了事,急得火烧火燎。来不及更衣,披了件斗蓬就带着半夏来了寿康宫,正瞧见母后在书案前晕过去。
楚皇后又急又怒,先命人扶着母后躺到罗汉床上。她满面怒色,一只手向自己的女儿高高扬起却又舍不得,只好硬生生收住,咬牙道:“稍后再罚你。
老太君守着乔浣霞,搭上她的手腕试着脉象,沉声道:“都沉住气,太医瞧了再说,去把罗讷言也叫来。”
寿康宫内今日又是太医院的崔院判坐镇,听到传唤叫苦不迭,不敢耽搁,不过盏茶的功夫就赶了过来,先替乔浣霞把脉。
崔院判把着脉,那平稳舒缓的脉象与这些年明显不同,他心里陡然一惊,想不到新来的小子真有本事,短短几日便有这这样的起色。
即惊又妒,更怕太医院这些年的糊弄被戳穿,崔院判心里七上八下。
楚皇后见他诊了右手又换左手,先急急问道:“太后娘娘怎么样?”
“回皇后娘娘,太后她老人家没有大碍,只是一时急火攻心,容臣开几付安神的药吃吃。”
崔院判说得吞吞吐吐。老太君已吩咐唤了罗讷言前来,他乱说一气必然过不了罗讷言这一关。深恨这小子无事生非,搅出这些花样,又怨慕容薇选在今日刺激皇太后,弄得他措手不及。
崔院判脸色千变万化,便有些精彩,都落在老太君眼里。
太后的脉像没有大问题,崔院判更不想得罪慕容薇,便想照着以往,开了几付温补的药不关疼痒,他将方子给楚皇后瞧过,便想亲自下去抓药。
“慢着,等罗讷言诊过再说”,老太君脸色肃穆,往崔院判身上一瞟。上过战场的人,脸色端肃,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崔院判却觉得冷如冰霜,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浑身上下湿得透透。
罗讷言得了宣诏,进得殿来,顾不上向众人行礼,先去给皇太后诊脉,又瞧了崔院判的药方,认真说道:“小民以为不妥。”
这几日一直用着清火解热的药物,刚见到效果,崔院判的方子又换了温补。
一时急火攻心,这才晕了过去,并不是大碍。罗讷言委实不明白太医院究竟如何瞧病,竟开出这样的方子。
罗讷言取出银针,缓缓施展,导引着气血归入经脉,最后扎在人中穴上,唤醒了乔浣霞。
乔浣霞悠悠醒转,却依旧满目迷茫。
她推开眼前的楚皇后,抖着手去抓慕容薇:“障日城布防图是什么?你又怎么会知道?你皇祖父在哪里?”她越说越大声,到最后都有些歇斯底里。
慕容薇缓缓说道:“障日城是皇祖父兵败之处,布防图是皇祖母亲手所制,皇祖母你明明记得,就是不想承认。”
扑的一声,乔浣霞一口鲜血喷出,染在前襟上。
似是穿透重重迷雾,她的双目愈来愈清亮,往事纷纷如落雪扑天盖地,一点一点触动记忆的轨迹。
多少年的时光如水,本是悠长而缓慢地在面前伸展,却忽然被一把血淋淋地撕开,乔浣霞大叫一声:“我不想承认?”
前襟上星星点点,褐红如花,尘封的记忆扑面,带着呼啸的冷意来得措不及防。
年少的青葱岁月,他与她执手相看庭前落花,他与她策马扬鞭远走天涯,他与她一起打下锦绣河山,与他琴瑟和鸣又与他阴阳相隔。
两行清泪潸然而下,与前襟的鲜血混在一起。
“罗讷言,快给太后娘娘施针,快瞧瞧太后娘娘怎么样了。阿薇,你越发大胆了,给我退下”,楚瑶光扶住母亲,急得瑟瑟发抖,大声斥责着女儿。
楚皇后淡汝的脸冷若冰霜,端肃凝滞,沉得能拧出水来。
“母后稍待”,慕容薇脊背上层层汗意,小衫早已湿透,心知成败在此一举,她沉声问道:“罗讷言,再给太后娘娘诊脉。”
罗讷言却是满脸欣喜之色,他不待两人吩咐,已然将手指搭在乔浣霞的腕上,听了两人的吩咐,开口说道:“皇后娘娘、大公主,太后娘娘脉相跳动有力,并无虚浮之症,方才因祸得福,一口淤血吐净,只需吃些去火的药物。依小民之见,温补之物并不对症,万万不能再吃。”
楚皇后经的多,只是方才叫母后一口血吓得不轻,回过神来略略一想便就明白,吐出淤血,母后方才的眼光才能那样清明,罗讷言的诊断并没有错误。
老太君正扶着乔浣霞,低声安慰,乔浣霞目中不断涌出泪水,似要将这些年该流的眼泪都流干。
望望母后,再望望脸色变化多端的崔院判,楚皇后还有什么不明白。
崔院判心里正在打鼓,宫里给每位贵人请平安脉都有记录,何况是太后娘娘积年的病症。
第六十二章 低泣
沉滞郁结、气血两亏。
太医院里,皇太后这七年的脉像都是这般记载。崔院判冥思苦想,有什么法子可以悄悄毁去,不留痕迹。
“崔院判,你再诊”,楚皇后的话却在耳边徐徐扬起,比冰冻三尺更冷。崔院判无奈,将手搭上皇太后的腕间,自己却忍不住颤抖:“太后娘娘的脉像,脉像…”
“到底如何?”楚瑶光话语淡淡,不带任何情绪。
崔院判将心一横,重重跪在地上:“臣恭喜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因祸得福,脉像竟是大好了。”
“脉像大好?太医院,好啊”,楚皇后嘿嘿冷笑,吩咐半夏,“即刻去调太后娘娘的记档,送去凤鸾殿,本宫仔细看看。”
又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崔院判,楚瑶光唇角的冷意更浓了些,字字淡漠风:“太后娘娘凤体欠安,你便不着急回去,在寿康宫多住几日吧。”
楚皇后坐镇中宫,见过多少龌龊,前后早想得通透。
太医院这群人串通一气,只以续命为由,叫母后吃了这么多年苦药,根本不是对症之物。
若不是老太君举荐了罗讷言,楚皇后还被蒙在鼓里。
再瞧罗讷言,目光比方才就温和多了。楚皇后也不催促,等罗讷言斟酌着开出方子,呈上来看过,又说与老太君,然后亲自下去煎药。
乔浣霞靠在榻上,目光惶惶,似是一瞬间像是苍老了十岁。白嬷嬷替她换了干净衣物,又取了水来漱口,一颗纠着的心总落不到实处。
乔涜浣霞抬眼向众人张望,似是想说什么,又疲惫地闭上眼睛,懒懒挥了挥手,“哀家累了,要歇一歇。哀家什么药也不吃,你们都退下吧。”
老太君一直握着她的手,温柔地抚下身去,暖声说道:“浣霞,累了便好好睡一觉,我在这里陪你。”
莫浣莲的话让她安心。乔浣霞听话地点头,阖上眼睛慢慢假寐。
寿康宫暂时安顿下来,楚皇后一直坐在母后榻前,直待罗讷言煎了药呈进来,老太君好声好气哄着乔浣霞喝了药,才算暂时放下心来。
病中怕闹,楚瑶光拜托了老太君,又亲见众人安顿好乔浣霞,才压着满腔怒气命慕容薇跟自己回宫
一进凤鸾殿,楚皇后便目光沉沉,命慕容薇跪下,颤颤地指着她问道:“阿薇,这两日才觉得你懂事些,你这是要你外婆的命吗?”
慕容薇跪在楚瑶光身前,也不分辨,只哭得天昏地暗:“母后,这几日阿薇只要阖上眼睛,便夜夜做着同一个梦,醒来就是一身的冷汗。”
她将上一世除夕夜的情形完完整整讲给楚皇后听,那些个漫天的白幔、苏暮寒腰间的麻绳、只有外婆一个人的仁泰宫。
慕容薇俯在地上,扬起满是泪水的脸,哀哀望着母后哭泣:“母后,阿薇怕,怕一旦那个梦变成真的,皇祖母就会永远离开我们。”
仁泰宫的无人值守,女儿前日已经禀过,楚瑶光还未及处置。楚皇后尚在奇怪女儿何以会到了仁泰宫门前,却原来夜夜入梦,搅得她夜不能寐。
慕容薇却将心一横,哀哀诉道:“女儿那日去仁泰宫,只是想看看皇祖母排兵布阵的沙盘,却发现早就不在。也难怪,母后怕皇祖母伤心,必然已将沙盘挪到别处,女儿怕伤了母后的心,那日才不敢说。”
将沙盘的失踪推到母后身上,是慕容薇方才灵机一动所想。母后自然不会动皇祖母用的沙盘,抽丝剥茧,或许能牵出宫中黑手,除此之外,慕容薇也没有别的办法。
楚瑶光默默转动着指上金灿灿的护甲,有那么片刻的走神。
慕容薇的梦太过真实,恍如身临其境,而那些漫天的白色帷幔,甚至举国同哀的凄切,若没有与慕容清一夜长谈之后两人做下的决定,十有八九会变为真实。
又想起那一日的苏府,苏暮寒言语间几次挤兑,得知了他的身份,她无法只当少年人的意气用事,不与他一般见识。
若是安国王爷的离世真成为他心中的刺,很难说这根刺会锐到何种程度,又能刺伤什么人。
慕容薇依旧低泣,又是委屈又是伤心:“阿薇前几日见到夏老太君,便想起外婆,想起当年的浣碧双姝。女儿不甘心,回来便翻医书。怕别人笑话,只在小佛堂里偷偷瞧。”
璎珞日日去文曲阁取书,文曲阁的管事早已报了楚皇后。女儿愿意读书本是好事,楚皇吩咐文曲阁的人只管放行,却没想到女儿取的都是医书,原是为了她的外婆。
难的看不懂,简单的却也读过几本,慕容薇也引经据典,说得像模像样:“《医难杂症》里也有像外婆这个样子,被当头棒喝就好了的。太医们不敢用猛药,阿薇宁愿背着不孝的罪名,总要试一试才安心。”
女儿说的也有道理,楚瑶光神色缓和了几分,命她起来:“这么大的事,你也该跟母后说一声,以后不要贸然行事。浣碧双姝,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你皇祖母身子大不如前,你又不是不知。”
还有苏睿的离世,楚瑶光眉头一蹙,“便是给你皇祖母当头棒喝,也不该提你姨父的离世,你皇祖母身子未愈,反过来却要担心你姨母和暮寒。”
“忍一时之锐痛,好过日日钝刀凌迟”,慕容薇眼中星芒点点,没有丝毫后悔:“宁可先让皇祖母伤心,好过叫她灰心。”
伤心还知道疼痛,若是灰心,便莫过于心死了,已经经过一回,慕容薇绝不容许那一抹苍白去刺皇祖母的心。
楚瑶光黯然一叹,“阿薇,你这执拗的性子到是有些随你皇祖母,以后不要再自作主张。她伸手轻揉着额头,“但愿罗讷言真有这个本事,能医好你皇祖母,不枉你的苦心,也不枉你皇祖母这些年受的罪,时候不早,你回去歇着吧。”
“是”,慕容薇破涕而笑,就在母亲宫里净了面,又恭恭敬敬行了礼,才扶着红豆离开。
第六十三章 流矢
望着女儿离去的方向,楚皇后又陷入深深的沉思。
李之方回京之后,曾在御书房拜见皇上,秘密陈述了苏睿迷离的死因,又说了自己的猜测。
“因怕动摇军心,又怕打草惊蛇,臣只说大将军是被淬毒的流矢所伤,实际在那方圆几十里,根本没有敌军。臣怀疑伤人者便藏身军中,只不知是哪一方的奸细。”
李之方呈了一份名单,包括自己两个儿子在内,全是军中有职务也有机会接近苏睿的人。他俯地说道:“臣无能,那日是谁随在大将军的近处,臣委实记不起来,除了亲兵校卫,便是这些人都有机会。”
崇明帝深赞李之方处变不惊,他将那份名单收好,嘱李之方暗暗盘查,千万不要妄动。
楚皇后想着苏睿死得不明不白,又隐隐触动慕容薇方才所说的沙盘,心里有更不愿相信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