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话虽如此说,林如海也能理解,这事到临头,难免心慌,真的很难理智行事。所以贾母想见他,他虽觉得为难,倒也能理解老太太的不安。
只是从他自身来说,贾母这时候要见他,纯粹就是来给他添乱惹麻烦的。
他虽是主事者,可并非独断行事,这周围盯着自己的眼睛可并不都是善意的。皇帝是信任他,但就因为是这样他更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至于尉北璀给他行的方便,只怕也是看在自己的女儿面上,可林如海再怎么也不能拿自己的女儿去给贾家做人情不是?
尉北璀行事,很有几分快刀斩乱麻的势头,贾家如今能一切安好,一个也没被抓下狱,也是尉北璀看在林家跟贾家的姻亲的关系上松了松手,否则绝对会先下狱过堂审清楚了再决定是不是放人。
林如海承他的情,却不愿意利用他这份情谊算计他更多——尉北璀如此坦诚主动示好,他若再有心利用算计,就未免太卑鄙了。
只是这贾母怕是不能不见,否则她一遍遍使人来传话也不是个事儿,但是即便是见,也得大大方方正大光明地见,不能授人以柄。
林如海正想着怎么报备这件事,最好能找谁“盯着”自己走这一趟,尉北璀很上道地递了把梯子过来:“林大人,我正好要去荣伯府提人问讯,不如一起走一趟?”
林如海一怔,心下领会,这是尉北璀打算给自己做个挡箭牌,由他去做那个恶人了。
如此也好,贾母见了尉北璀,当面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谁让传话的来时正好叫尉北璀听见了呢?
另外也好叫贾母看看他的为难不便,以后做事也能妥帖安分些。
只是到底又承了尉北璀一份情,只是尉北璀做得自然,他更不好推拒,只能点头应是。
果然,贾母见林如海竟是跟在尉北璀身后进门,顿时心中一噎,不知该如何开口是好。
倒是贾赦、贾政等人,瞧见尉北璀,连忙跪地口呼冤枉。
尉北璀这几日见得多了也不觉得什么,倒是跟在身后的林如海被两个妻兄一并跪了下去,倒有几分不自在。
待得尉北璀在主位上坐下,贾赦等人又掉转身朝着尉北璀乖乖跪着,林如海随立在尉北璀一旁,多退过几步避开了贾赦等人的跪地方向。
此间只有贾母和贾赦、贾政和贾琏在,其余妇孺老小都未在座。
贾母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跟着子孙跪下地去,尉北璀受了她这一跪,说实话,虽然看原书时他便对贾母没什么好感,但毕竟书是书,如今的生活是生活,他不能因为书中的印象便就此定贾母的罪。只是他察觉到自己对黛玉的心思后,便格外关注了一些贾林两府的事情,自然也就知道了黛玉姐弟随游学队伍外出时贾母硬把贾宝玉塞进林府的一些算计,撇开原书不说,贾母此举很有些得罪了尉北璀,所以他并没有遵循尊老爱幼的作风,不客气地受了她这一跪。也让她知道知道,倚老卖老并不是任何时候都好用的。
见贾母结结实实地跪了一跪,尉北璀才做急切状,忙道:“贾老太太快快请起,林大人快扶老太太起来。”
林如海便忙上前扶起贾母,让她在一旁落座,贾母心中微微一定,虽则当着儿孙女婿的面给一个小辈下跪让她微有些不适,但那到底是个皇子,自己便是跪上一跪也算不得什么,只到底觉得这位二皇子为人秉性不够谦和妥帖,让人有几分忌惮。
不过总的来说,尉北璀还愿给她赐座,且是面容带笑,脸上并没有凶煞之气,贾母想贾家此次该不至于大难临头。
尉北璀接着道:“我此次前来,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要请贾伯爷、贾先生和贾公子几位问个话。”
贾赦、贾政顿时慌乱起来,连喊冤枉,却是贾琏知机,一把扯住身旁贾赦的袖子,拉着他一起磕下头去:“请二皇子问话,贾琏必定知无不言。”
尉北璀肯亲至贾府问话,而不是将人统统带回刑部过堂,已是极大的恩赦,贾琏很满足了,生怕自己父亲、二叔咋咋呼呼惹了二皇子的烦,到时候一句话便能把他们押去刑部,何苦来哉?只是这话当着尉北璀的面,他也不好跟贾赦细细解释,好在贾赦向来对他看重,也听得进他的话,如今被他被他一扯,也是懵然跟着应答。
尉北璀便叫人将他们各自带下去问话,又问贾母:“府上另外两位公子也请叫出来。”
贾母一怔,才反应过来尉北璀所说,应该是指宝玉和贾兰,口中讷讷道:“这……宝玉和兰儿年纪尚幼,绝不可能有所牵扯,是不是……”
尉北璀淡笑着看她,道:“只是问话而已,老太太不必紧张,便是女眷那边,也要由女捕快领人去问话录口供的,不过例行公事,我已吩咐他们尽量不要惊扰夫人小姐们。”
贾母无法,只能看着尉北璀着人跟着下人去把贾宝玉和贾兰一并带去问话。
贾母刚放下去的一口气又提了起来,拼命朝着林如海使眼色,希望他能帮忙跟尉北璀求个情,林如海是深受皇恩的二品大员,他的面子尉北璀怎么也得给几分的吧?
林如海心中无奈,只能当没看见贾母的百般眼色,尉北璀只是进府着人问话,那是好事,证明贾家牵涉不深,否则就该拿人下狱过堂审讯了。也不知道贾母急个什么劲,他就算有几分薄面,也不是用在这等无关紧要的地方的。
不过很快贾母就没心思看林如海了,因为有一四十来岁打扮体面气质沉稳高贵的妇人,领着个小文书来到她跟前,说要问她一些话。
贾母愣住了,没想到这问话录供词竟也有她的份,她这辈子风光惯了,还真没想到有一日竟也要受这份羞辱。
贾母哆嗦着嘴唇,颤道:“二皇子这是怀疑老太婆我也参与了那谋反之事不成?”
尉北璀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对这个老太太,他委实并没有什么好感,口中道:“贾老太太何出此言?复辟党之事牵涉甚广,如今已下狱定罪之人也是四处攀咬,妄图多拉些人给他们垫背。为了不冤枉无辜,自然是要彻查清楚的,总不能因他们一面之词就定了各家的罪。而且,为了不惊扰得罪各府老太太老夫人,我特特从母后宫里请来了林姑姑,贾老夫人权当跟林姑姑聊聊天便是了,何必动怒?”说不好听点,贾母平日里便是想跟林姑姑聊聊天,林姑姑都不一定有时间招呼她。
贾母一听那妇人是皇后宫里的女官,也是没了脾气,只能哆哆嗦嗦地由她问一句答一句,不敢不配合,却也不愿太配合。
贾母生平第一次被人当个犯人一般询问,哪怕那林姑姑只是与她面对面坐着,态度平和,她也是满心的屈辱怨恨无处释放,倒是怪上了林如海,她叫他来相见,不过是想打探些消息,再叫他保他们府上一保,他可倒好,把个凶神恶煞的二皇子给带来了,扰得府里越发人心惶惶没得安宁,果真是个没良心的。
林如海见了贾母扫过来的阴沉眼神,心中苦笑,他早已知道此次事了,他断然得不到贾母的好脸色,这件事里,他再怎么出力都达不到贾母的要求,除非他能滥用职权保贾家半点不受影响,依然风光如昨甚至更进一步,否则他就是罪人。既有了心理准备,便也没甚所谓了,林如海心中平静得很,只要贾敏能够理解他的为难便好了。
过得半晌,贾府中诸人的问话供词便已汇总一处,自有刑部专人看过,有所矛盾可疑的便交到了尉北璀手里。
尉北璀看过,与之前审得的贾珍贾蓉的供词一比较,心中便有了数,这贾家于谋反之事上,委实算得上无辜,毕竟他们家还有一个王妃,推翻了本朝,对他们也没得什么好处。贾珍倒是没有贸然拉他们入伙,否则万一被贾赦贾政给告发了可怎么办?所以贾珍盘算着要给两人下个套,先网住了他们再控制贾琏,若能借此撬开德亲王府的壁垒,那才叫收获巨大呢。
只是贾珍尚开始有所行动便事败了,否则再过得年许,只怕贾赦、贾政落了把柄在贾珍手里,总有不由自主的时候。
尉北璀心中有了计较,便着人带了贾赦、贾政和贾琏回刑部与贾珍、贾蓉对质,贾府门外的官兵也撤了一大半,只叫人守着各处门口,也不再禁止府中人出入,只必得在守门的官兵处登记核实。
明眼人一看便知贾家这是洗清了嫌疑,便是家里三个成年男子被带走,想必也不是什么大罪过,可贾家人关心则乱,王夫人、邢夫人等哭哭啼啼地送他们到门外,倒似生离死别一般。
尉北璀摸了摸鼻子,因着贾元春以及林家的关系,自己明明对贾家已经是网开一面了格外宽容了,怎么竟还似成了个十恶不赦的?
不过也罢了,这次既然主理了这么一桩事,到时候砍头、抄家、判刑、罚银的必然不在少数,自己是板上钉钉要凶名在外的,此时纠结也是没有意义的。
到得第二日上,陆陆续续就有其他几家被围困的府邸似贾家这般放行了,如西宁侯府;但也有主子被缉拿、府邸被封、下人被软禁等候发落的,如南安侯府。
到了午后,贾赦三人一并回得家来,个个脸色发黑,身上除了脏乱一些,倒并无什么不妥。
王熙凤不顾自身挺着个大肚子,急急地去拉贾琏的手,道:“到底怎么了?”
贾琏身上脏乱,忙跟王熙凤道:“别担心,没事了,你且先离我远些,我身上脏,待我洗漱好了,再跟你细说,你且安心便是。”
贾琏如此说,也不知怎的就惹恼了一旁的贾赦,贾赦跳起来道:“什么没事了?你老子的爵位要没了!没了!这个伯府也要被收回去了,还有那一大笔的罚银,以后我们要怎么过日子?”
第六十八章
“该如何过日子便如何过日子,此次能脱得身来便很该谢天谢地了, 若再过上个一年半载的, 父亲和二叔真入了那贾珍的套,呵, 别说伯府爵位, 只怕一家老小的性命都要搭进去。”贾琏只要一想到贾珍贾蓉透露出来的自家父亲和二叔干的那些好事, 就气不打一处来。该说幸好这事败露得早, 否则自己只怕也脱不得身,到时候指不定一家人要被坑成什么样子呢。
如今能得这样一个结果, 他已是满足的了,至于爵位, 他如何觉得不可惜?只是如今这种情况还能如何?能一家平安已经是福气了,若不是看在那当了王妃的堂姐贾元春和林家姑姑姑父的面子上,他们这一趟进了刑部大牢,哪能只一晚就不伤寒毛地出来?再怨天怨地就显得过分了。
被贾琏这样一说, 贾赦也是无话可回, 只讷讷道:“我这难道是为了自己考虑吗?还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的孙子, 你们将来可都是平民了, 没有爵位官身,便是读书都进不了谨诚学堂!念官学还得花银子!”
贾琏心中如何不遗憾?只如今说什么也是没用了。早知今日,他当初不要畏难犯懒,再多努把力,往上考一考学多好,哪怕捞个小官做做,也能给子孙铺个路。不过再一想,也罢了,若真有官位在身,此次事件只怕没那么容易脱身。福祸相依,大概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况了吧。
这一晚上,家里没个成年的男丁,邢夫人和迎春都陪着王熙凤一起,不知明日是何种光景,心中惴惴不安,如今见了贾赦和贾琏囫囵个儿地回来,都是心中念佛。
尤其是迎春,她本以为这次只怕贾赦、贾琏还要落罪流放,如今竟能平安归来,听话头不过丢爵罚银,人是无事的,心中已是感念上苍,万分激动了。
王夫人和贾政虽没了感情,如今见他平安归来,也是心中一松,只是仍淡淡的。
三人身上到底脏乱,忙分头去洗漱。
昨日开府放人后,除了有问题被官兵带走的几个下人外,其他的丫鬟仆妇随从,只要在守门的官兵出登记户籍家住何处,调查核实后便可归家。几乎所有人昨日便都去登记了,今日已经核实了信息能够归家的也已走了大半,剩下的那些不是信息未核实走不得的,便是家里许了三倍工钱才暂时留下的,但即便如此,如今这府里下人已是不够用的了。所以一些轻省的活计,邢夫人等也只能勉强上手帮忙了。
只到底有些忙乱磕绊的地方,但如今心中都有些忌惮害怕,也不敢埋怨什么,只说这些下人都是没良心势利眼儿。
贾琏却道也怪不得他们,碰上这等要命的事情,谁不为自己的身家性命想一想?那些人只求避祸,可是连工钱都不要结了。
邢夫人和王夫人给自家老爷伺候完了,还得赶去贾母跟前伺候着。贾母身边的丫鬟婆子也都走了大半,尤其是那赖婆子一家,连着她身边的玻璃,都叫官兵提了去,说是身上担着些什么干系。
这会儿邢夫人王夫人来了,才跟贾母回报,原来那赖婆子一家收受了贾珍的钱财,平日里便一直帮其打探荣府里的消息,先前还撺掇过王夫人放印子钱、借贾府的名头帮人办事之类的,不过因着贾政养外室丢了官闹了笑话,王夫人又对贾政死了心,此事便没成,倒是赖婆子的儿子赖大赖二的,私底下偷偷借着贾府的名头帮人干过些强买强卖的勾当,倒是不敢沾染讼司包揽人命。
虽说这是赖家人造的罪,但贾家多少也得担些干系,于是这便也成了贾家罪责簿上的一笔,并非大头,却到底惹得贾母大怒,仿佛贾家会落到如今这地步,就是这家子不知感恩忘恩负义之辈的过错。
“真真是……我真恨不得一顿板子打死他们……”贾母气得不轻,她自忖对那赖婆子不错,她那孙儿赖尚荣想进官学,还是她叫贾政找人托的关系,少交了不少银两。
“老太太快收声。”经此一事,胆子本就不大的邢夫人越发成了个惊弓之鸟,“这打板子打死下人可是前朝恶习,可不能再提。”
贾母愤愤地瞪了邢夫人一眼,看着她怯怯地低下头去才咽了心头火,但到底没再多说什么,经历了昨日那一出,心中犯怯的何止邢夫人?她也终究是明白了,这老祖宗的派头、亲王妃祖母的风光、吏部尚书岳母的面子,那也是要旁人愿意给,才算数的。
尤其一想到自己平日里也确实有些“若在前朝如何如何”的言行,自己就先有些心虚了,唯盼着这些事都无人知晓追究,只是赖婆子常在自己身前奉承,怕是早听了去,还是将她快快判刑斩头去吧。
这一夜贾母睡得很不安稳,半夜便烧了起来,幸好身边伺候的丫鬟鸳鸯发现得早,忙忙去请了邢夫人、王夫人过来,顿时又是一派忙碌,差了人出去请大夫。
官差问明了情况,倒也不为难,并不拦着人出去请大夫,只如今太医御医什么的,是别想了。
只是这大半夜的,本就不好请大夫,更何况贾家前几日被围,胆小怕事些的大夫一听是到贾府,便连连摆手推脱,生怕进去了,明日贾府再被围,自己也跟着出不来。
最后只能许以重金请了两个大夫过来,开了几贴药,便又着急忙慌地出府走了。
贾母喝了药,安稳了些,但烧并没有退多少。
于是天一亮,贾琏便赶去林府敲了门。
贾敏一听,也是着急,拿了林如海的帖子去太医院请了个太医,一起赶往贾府而去。
到了贾母跟前,却只见邢夫人守着,问起王夫人来,说是贾宝玉昨儿个也魇着了,如今正说着胡话,也有些不好,王夫人便去守着了。
贾敏顾不得那许多,只盯着太医搭脉开方子,说是贾母只是一时受了惊,并无大碍,好生将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