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年, 无疑是个多事之秋。
但不管外界怎么纷扰,学堂里面, 仍然还是按部就班地教学读书。便是有夫子或是学生家里涉案的, 也多在一大早上学前或是傍晚放学后抓人, 尽量不影响正常的教学, 但即便如此,学生夫子们完全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这一年的几个学堂,考试成绩都普遍下滑。
在这个当儿,尉北璀却还面临着结业考核。
这一年他忙于和林如海一起主持水谦谋反一案的调查和审理,虽然主要工作都是林如海在做,但不管是因为尉北璀皇子的特殊身份, 还是皇帝有意对他历练也好, 亦或者尉北璀着意在林如海跟前表现也好, 他肩上的担子一点儿也不轻,甚至绷着弦不敢松。
而年节过后, 缠绵病榻一个冬日的顺安公爵终究没能熬过去, 殁了, 不管是帝后, 还是几位亲王,更有尉北璀、尉正航这些孙儿辈,都觉得悲痛不已。
去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似乎一夜之间天气就变得极冷了,顺安公爵一下子就病倒了。虽然皇帝兄弟几人很经心,伺候的宫女也十分细致,但顺安公爵早年被伤了身体底子,这几年都是病倒在床的时间比较多,这次一病,竟是再也起不来了。
皇帝兄弟侍母至孝,心疼她当年受的难,而顺安公爵为人温和,又从不插手多管他们的事情,于孙子辈的孩子们更是关怀慈爱,很是得人敬爱。如今与世长辞,如何不叫人心痛万分?
作为大尉朝第一位退位皇后变成的女公爵,顺安公爵的葬礼办得并不十分铺张——毕竟大尉朝的皇室极少奢靡浪费,甚至从未大兴土木建造行宫——却十分庄严肃穆。
京城之中,许多人本来就缩着脑袋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卷进谋反大案中,如今更是半点不敢生事,生怕被心情极其悲痛的皇帝给迁怒当成了出气筒。
故而,顺安公爵的葬礼期间,京中闻不得半点丝竹礼乐作乐之声,家家户户肃穆致哀。
皇帝带着太子亲自主持顺安公爵的安葬事宜,尉北璀倒不必为此奔忙,但他心底难过,还要守灵哭灵,谋反案调查方面还不能放松,所以依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倒是个子又拔高了些,只因此看着更瘦了。这让皇帝和皇后有些心疼,等着案子进入收尾阶段便不叫他多管了,让他好生休养一下。
虽然辛苦,但尉北璀也没有推卸责任的想法,作为皇子享受了作为皇子的权利,自然也要尽一下作为皇子的义务。说难听点,换做他上辈子作为一个普通人来说,想做点儿什么大事都不行。
不过有机会歇一歇,他也不会傻兮兮地反对。只是他却是闲不得,这一年他已经十六岁了,面临着谨诚学堂的结业考试,虽说是皇子,虽说没有要求作为皇子就必须考高分结业,但是,万一通不过考试被留校重读……那未免太丢人了些,而他这一年,耽误的时间可委实有点多,不好好再加把劲,还真有可能阴沟里翻船。
好在他身份特殊,掉课的理由也十分充分,自然有夫子给他日夜补课,倒是快速地追上了课程,只是这掉下去的肉,一时半会却是养不回来了。好在个子不矮,瞧着会比自己前世里的一米七五高一些,尉北璀还是挺满意的。
只是偶尔看向不远处的敏婧学堂方向,脑海中却会不由自主浮现一张清丽动人的容颜,没什么机会好相见,心中难免惘然。
贾母跟贾敏当时为着贾宝玉和林黛玉的一番争执,虽则当时封了口不叫往外传,但当时贾家那般混乱,人员混杂,后来又大都离了贾家去别处找活儿干,这事难免就传出去了一些。
尉北璀知晓了贾敏断然拒绝了贾母,很是松了口气。他还真怕贾母以死相逼贾敏无可奈何只能应下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婚事呢,如今看贾敏这般坚定有原则,他倒是放心了。
虽然一年的共事他很是在林如海跟前刷了不少的好感度,但最主要的其实还是林黛玉的想法,这却是最难确认的——他总不能跑到林黛玉跟前去告个白吧?想着当时游学出门时两人之间那一点儿似有似无的小暧昧,也不知会不会因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消散再不见踪影。
十六岁啊,在这个年代已经是可以结婚的年纪了,虽然尉北璀觉得自己还很□□,不过他要给祖母守孝三年,婚事自然不会提。而皇帝和皇后知道他心有所属,也不会给他乱点鸳鸯谱,但是林家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还是未知数。好在林黛玉年纪还小,林如海夫妇还未曾考虑这件事情,尉北璀倒也不太着急,只是有些抓心抓肺的难受。
儿子的心事虽藏着,但皇后还是瞧出了一点端倪,心下好笑,但她也是十分喜欢林黛玉那个丫头的,娶个才女来做儿媳妇也是深得她心。于是便悄悄地探了探贾敏的口风,透露了这么个意思。
要说贾敏以前对尉北璀还是有些顾虑他身份过高的话,如今却是真心的满意了,实在是对比水溶的算计、贾母为贾宝玉的谋划,尉北璀的人品性情都没什么好挑的了。
她和林如海早在家里讨论过这件事情,夫妻俩对尉北璀都没什么不满的,再加上贾敏十分婉转地探过女儿的心思,女儿虽懵懂,但很显然对尉北璀比对旁的人是多了许多好感的,既如此,她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了。
两个当娘的互相心里有了默契,却也想着若有机会,倒是可以制造些机会让两个小的有机会见一见,培养一下感情。若真是互不相见地隔上个三年,只怕要形同陌路了,还谈什么好姻缘。
故而这日,谨诚学堂的毕业班学生要出发去郊外的猎场做关于骑射方面的结业考核,林皓说要跟尉西凌一起去送一送尉北璀,贾敏便让林黛玉一起也去看个热闹。
每年一度的谨诚学堂毕业考核,也是京中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林皓和尉西凌说是去送尉北璀,其实压根不可能跟进猎场,但所有参加考核的学生穿着统一的骑装,列队整齐地一路奔赴郊外,也是很壮观很有看头的,林皓和尉西凌也是想去提前见识一下,顺便憧憬一下自己毕业的时候。
所以,林黛玉跟着一起去并没有什么关系,最多就是在马车上别下来就行,而且这一日正好是敏婧学堂放假日,前几日林黛玉便听到同伴的小姐妹们说这一日要去哪里哪里看热闹,尤其不乏家中有兄长参与其中的,更是十分兴奋。
要知道,谨诚学堂这一日考核,是要所有学子列队跑步出城的,一路上的茶馆酒楼,全年就数这一日的生意最好。虽则今年因为顺安公爵的事不能大肆行乐,但看个热闹却是无碍的。
不过大多数人都是在酒楼茶馆定了临街的座位,等着队伍过去时瞧个热闹,林黛玉却因为林皓跟尉西凌约了在谨诚学堂大门外见,故而跟着林皓一起坐马车去了谨诚学堂。
此时还早,但或兴奋或紧张的学子们已经来了大半,尉北璀还没进校门,尉西凌正围着他团团转,歆羡的目光盯着尉北璀身上一袭墨绿色的骑装,挺括刚硬,器宇轩昂,尤其周围人都穿得一模一样,一群人站在一起,这八分的气势一下子就到了十二分,实在叫人眼热得很。
不仅尉西凌如此,刚跳下马车的林皓也是一脸羡慕,火热的眼光在尉北璀和周围的学生身上逡巡,看得尉北璀实在有些不自在,却也明白大概男孩子——不论古今,都有一个军装梦吧。
不过,尉西凌和林皓两个小的并不是让他不自在的主因,他之所以陪着尉西凌在这大门外耗着而没先进去跟同学们打声招呼,不过是听说林黛玉会跟林皓一起来。
好些日子没见到林黛玉了,虽然也知道在这样混乱的场面,林黛玉大概不会下马车,甚至连脸都不会露,可就算隔着马车见一见也好啊,至少……至少林黛玉能瞧见他不是?
不由自主地整了整衣襟,生怕身上有哪怕一点儿褶皱叫林黛玉瞧见了,难得今天这么帅,可不能再在林黛玉跟前露糗了。
可哪怕再想在林黛玉的马车前多转悠几圈耍耍帅,可集合的哨音响起,尉北璀只能飞快地跟着同学往学堂内跑。
这一日只有毕业班的学生能进学堂,尉西凌和林皓他们也是放假了的,便一同窜上了尉西凌的马车,招呼着林黛玉马车上的车夫跟上,往他们早已定好的一处临街酒楼驶去。
在那里,他们可以清楚地看见列队奔跑的学生们喊着口号从门前经过。
可比在谨诚学堂门口看分散的几群人震撼多了。
这是黛玉听林皓说的。
但这个时候她倒没想什么震撼不震撼的,就连尉北璀刻意想在她跟前耍的帅她也半分没感受到,只觉得那个人,那个曾经在自己面前露出傻乎乎无害模样的少年,似乎变得有些陌生了,尤其是瘦了许多,原先还有些婴儿肥的脸,如今瘦出了棱角来,连眉峰都多了几分锐利,只看过来的眼光依然清澈带着暖意。笔挺修身的骑装称得人越发英气勃发,只看在黛玉眼里,只觉得这人怎么细胳膊细腿的,瘦了这许多?
一想起这一年来,自家父亲忙得不着家的样子,母亲总每每心疼地给他炖煮各种补身、养身的膳食补药,父亲且还瘦了些,这个人只怕不比父亲轻松多少吧?如今连歇口气的时间都没有,竟然就要面临严苛的结业考核,也不知他撑不撑得过来?
黛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莫名的担心,心里甚至有些沉沉的不得劲,就像父亲有天回来,饭食还没端上桌他就累得趴在桌子上睡着时一样,眼角都有些涩涩的。
尉北璀可不知道,他难得的在黛玉跟前耍一次帅,结果却落下了个细胳膊细腿的“弱鸡”印象来,并且以后的很多年都没能改变黛玉对他的这个印象——哪怕他练出了六块腹肌,哪怕他把肌肉练得黛玉掐着都费劲……
第七十一章
因着顺安公爵的事, 京里少了许多热闹, 往年便十分受瞩目的谨诚学堂毕业考核,便越发地叫人关注, 毕竟在如今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刻, 这也算得上是一件可以不必避讳大声笑闹欢呼的盛事了。
故而这谨诚队伍出城之路的两旁, 茶馆酒肆几乎都是人满为患, 更有许多百姓围在道路两旁看热闹。
好在尉西凌早早地就在茶楼定好了包厢, 此时带着林皓和黛玉径直往那处去。
那间茶楼是闻亲王名下的产业, 素来是年轻男女们聚会宴请的所在,又极有原则,若是年龄不足十四,你便是点了酒水店家也是不上的,最多给你一点味道清浅的果酒果汁, 也没人敢对此有所不满,而且茶楼里面不仅有说书先生、唱曲儿的、唱戏演戏的, 但都是正经的演艺人,没有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而且这茶楼里还留着不少的男女护卫,安全方面不是问题,也绝没有宵小之辈敢在此处撒野。所以家里长辈对小辈在此茶楼聚会向来是很放心的。
故而,这一日茶楼里都是年轻的姑娘公子, 还有带了家里六七岁的弟弟妹妹出来凑热闹的, 因人实在是太多, 各人的丫鬟随从都被留在楼下大堂内, 二楼只有酒楼自己的护卫守着楼梯口和围栏处,却依然显得十分嘈杂。
往日里,黛玉是不喜往这样的环境凑的,但今日情况不同,连她自己都觉得心中雀跃振奋,自然很能理解他人的心情。
果然,这酒楼里,好些都是她熟悉的面孔,有些是学堂里的同学,有些则是交际的人家家中的小辈,如今都围在二楼围栏处朝外张望,算着时间队伍猜什么时候会过来。
这一日的包厢注定是供不应求的。
黛玉上了二楼,方走了几步,却见一个包厢内有人气冲冲甩门而出,抬头却正撞见黛玉,微愣了愣,不好意思地笑笑,脸色和缓下来,跟黛玉打了个招呼。
此人正是穆英河,因着一同出行的情分,两人回京后也并未疏远,倒是比之前还亲近几分。
“这是怎的了?”黛玉诧异地看了一眼旁边被甩上的包厢门,问道。穆英河脾气直爽,却不是个爱计较生气的人。
穆英河深吐了口气,苦笑一声,道:“没什么,宋琪她们在里面,我和她们话不投机半句多,处不到一块儿。”
黛玉心下了然,宋琪与黛玉同班,平日里没少嘲笑穆英河她们。
她们敏婧学堂虽全是女子,但也是有骑射课的,毕竟如今这天下,女将、女官、女差役虽然少,但也算不得凤毛麟角。
不过她们的骑射课的强度并不高,旨在强身健体罢了。至少似黛玉这般,如今也不过能骑着温顺的马儿小跑的程度罢了,射箭只能用轻弓,还是几乎没有准头的。
但若有立志想要从军以及身体素质极佳的女孩儿,可以加入特别班——军事班,她们会被特别训练,合格毕业后都会被安排进军队或各地治安军、衙门里,从中低层的军官或捕头做起——譬如当初他们在战船上见到的王参领一般,起点要比一般人高些,但即便如此,这个班级的人数也称不上多。
穆英河从江南回来后就加入了这个班级,每日摸爬滚打,习文练武,不过几个月没见,上次见她,整个人的气势都变强了不少,带上了些刀锋般的锐意。
黛玉没少听学堂里有些女孩儿背地里嘲弄军事班的女孩,说什么好好儿的女孩家家,偏要去做那粗鄙之事,加入军队和一帮男人共事能有什么好之类的,宋琪便是其中之一,常说的话就是“我若是跟穆英河她们一般,早就被我祖母请家法了”,好似看不起穆英河,她就更高贵清白一些似的。
黛玉和宋琪关系并不亲近,更是从来从来不参与这种讨论,听她们说得过分了,还要为穆英河她们辩驳几句。
再说了朝廷既然设置这样的班级,自然有它存在的道理,不能因着自己心思不纯,便觉得他人都不干净。
至少黛玉觉得,比起穆英河她们光明正大地训练从军,拼一个前程,她们这种背后道人是非的才是粗鄙无礼的举动呢。
有的人也真是怪,某些事情发生的时候,男子尚且未发恶语,偏生的女子先要发声谴责,好似只有鄙薄了他人才能衬托自己的冰清玉洁一样。
出门游学一趟,黛玉的眼界早就变了,虽依然怜花惜月,却并不会妄自鄙薄他人舞刀弄枪乃是粗鄙不堪,对于这些舍弃了安逸生活,而选择一条更艰难、更辛苦的保家卫国之路的女孩儿,她只有钦佩,尤其她们安逸稳定的生活,将来在某种程度上还受着穆英河她们的保护呢。
和黛玉一样,一同游学的几个女孩儿,除了尉馨芳如今只顾围着水溶转外,其他人都并未疏远穆英河,在穆英河难得有空时,还总会邀她一起聚一聚,顺带着也把穆英河在特别班的女孩儿一起叫上,倒是交了好些个飒爽英姿、豪爽大度的朋友,也没见她们因着跟穆英河的交往而招来什么非议。
而黛玉的同学们,也并不都是那等背后说人小话的,大多数品性都不错,偶尔也会参与她们的聚会,与穆英河她们虽比不得黛玉亲近,但态度也多少好奇钦佩,并没有什么鄙夷轻视的。
宋琪和黛玉所在的圈子不同,两帮人并不能够玩到一块儿去。
宋琪在背后说穆英河是非时,对黛玉这个会与她作对的同学也是没什么好感,偶尔也会带上黛玉几句,不过跟说穆英河时不同,少有人附和她对黛玉的菲薄之语,甚至还会有人劝她不要跟黛玉起冲突。
宋琪不过是礼部尚书宋大人的大哥家的幼女,因着最受他家老夫人的宠爱在宋家格外有地位,旁人也愿意多给她一点儿面子,可比起黛玉这个吏部尚书的掌上明珠来,宋大人的亲生女儿宋兰尚与其交好,宋琪还想跟人家较劲?若不是黛玉有些清傲不容易讨好,她们也不必跟着宋琪这个假凤凰奉承巴结,自然不可能会为了她去得罪黛玉。因着黛玉为军事班的女孩儿们说话,宋琪说起穆英河是非来时,附和的人都少了一大半,让她觉得好没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