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除了一开始有些不适应加气恼外,很快倒也调整了心态,不再在意。
其实她觉得这样也好,她其实并不太擅长揣摩他人的恶意,总当人人都是可亲可爱的,所以当时外出游学时在尉馨芳身上吃了亏,也难过了一阵子。
如今这一遭,倒是让她看清了很多人的嘴脸,谁趋炎附势落井下石,谁当着尉馨芳的面疏远自己转过身背着尉馨芳又来和自己套近乎想两头讨好的,谁又是真正值得交往的,仔细算来,确实也不是件坏事。
如今坐在这芳菲阁里,黛玉、穆英河和宋兰一行人坐在一边,宋琪等人坐在另一边,倒是颇有几分泾渭分明的气势。
宋兰看着对面宋琪众星捧月一般的得意洋洋表情,以及周围女孩儿表面恭维隐晦的视线交流处却透着不屑和不耐,摇头暗自叹息。她这个堂妹啊,真的是被捧得越来越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当真以为这些女孩儿都是恭维讨好的她吗?不过是看在尉馨芳的份上,对她虚与委蛇罢了。真论起身份来,这里面大半的姑娘家世都比宋琪强。
不过宋兰无意给宋琪忠告,宋琪也不可能听得进去,她享受这种家世地位高于她的女孩儿还要在她跟前伏低做小的感觉,特别扬眉吐气,毕竟除了父亲的官职以外,她自认为自己哪一点都比别人强得多。
宋兰四平八稳地坐着,宋琪不来跟她见礼,她便也似没看见她一般,尉馨芳她都不去讨好了,宋琪这个做妹妹的,难道还想爬到她头上来撒野?
宋兰微笑着亲自给黛玉和穆英河她们倒茶,嘴中笑道:“这里的奶茶虽不是什么名品珍品,但味道确实别具一格,我每次来都会点上一大壶,很是醇香,没半点儿腥味。”
黛玉和穆英河也笑着和宋兰轻声说话,等着话剧开演,并不把过多注意力放在宋琪等人身上。
反倒是坐在宋琪一起的一众女孩儿们,颇有几分如坐针毡之感。她们讨好尉馨芳,却也并不想得罪宋兰,她们姑嫂斗法,赢的又不一定就是尉馨芳,只是如今她们倒也不好多说什么多做什么,略有妄动宋琪的白眼就瞟过来了,让她们既生气又无奈,怕宋琪到尉馨芳跟前给自己上眼药,只好少说少做,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倒是有一个女孩儿像是完全不受双方尴尬气氛的影响,很是爽朗地跟黛玉打招呼:“林姐姐。”
黛玉回头一看,竟是史湘云,便友好地与她回礼。
不过两人小时候在贾家还算见过几次,大些了都被各自母亲约束极少往贾家去,倒是不怎么有机会见面了,再加上史湘云如今跟在宋琪一起,黛玉倒是不怪她什么,但看宋琪因着史湘云跟自己打招呼而变了脸色,便也不想史湘云待会儿为难,略说了两句便罢了。
史湘云回到座位上,宋琪瞧着她冷冷地哼了一声,史湘云似乎真不以为意,依然笑笑跟着吃东西看表演,看到精彩处也跟着大伙儿鼓掌,那形容倒跟穆英河一模一样,最是专心看表演不过的了。
只是待得那台上演到木兰被一个抱着小孩儿逃难的柔弱妇人欺骗前去帮忙救其夫君,结果落入了敌人的陷阱,险些被俘时,史湘云才似突然发现一般,抚掌朗笑道:“我方才便觉得那小妇人十分面善,如今仔细一瞧,竟与林姐姐十分相似呢,林姐姐你瞧是不是?”
史湘云此时笑脸盈盈,倒真像是刚发现了好玩的事儿跟人分享一般,再加上她之前完全不懂看人脸色跑去跟黛玉打招呼的事,同行的姑娘们心中都不由得为她捏了一把冷汗,真是个傻大姐,她这下子是打算同时得罪两方人马了?
在大尉朝,这些演话剧、唱戏的,已经不叫戏子了,而改叫演员,他们的身份地位也不再是如前朝那般低贱,便是说某某姑娘像哪个演员演的角色,也不会被认定是刻意羞辱,譬如这会儿如果说那台上的木兰将军像穆英河,穆英河绝对不会生气,反而会有几分高兴。
问题是,史湘云拿来说跟黛玉十分相似的,是那个敌国的奸细小妇人,以柔弱的外表欺骗木兰将军,将其引入陷阱,十足的反面角色。史湘云这般说,既像说黛玉与那演员容貌相似,可有心人若要理解成黛玉品行似那奸细外表柔弱内心狡诈狠毒,也不是不可能的。
更何况,史湘云刚跟黛玉打过招呼,两人显然比较熟识,还是亲戚关系,由史湘云来说出这种话,不是更有可信度吗?毕竟亲戚更了解你的为人不是吗?
黛玉听了,脸色顿时一寒,连带着同座的几个女孩儿都沉了脸色。
宋兰放下手中的茶杯,嗤笑一声,道:“哦?是嘛?可我怎么瞧不出来。那演员不论身高、年纪、面貌,都与林姑娘相差甚远,怎的到了史姑娘嘴里,却‘十分’相似了?难不成是我眼拙了?不如史姑娘给我介绍一下,到底是哪里相似?”
史湘云的笑脸猛地一僵,颇有几分怔愣地看着宋兰。
穆英河也冷笑一声跟着道:“怎么了?史姑娘,怎么不说话了?莫不是方才随口胡诌,如今说不出一个三二一来了?”
“是啊,史姑娘,”黛玉也懒得叫她“史妹妹”了,宋兰和穆英河都替她出头了,她还想着息事宁人那就是不知好歹了,“你既叫我瞧,可我瞧不出来,正需要你给我答惑解疑呢。”
史湘云张大嘴,似乎想反驳,但看着黛玉陌生的冷肃表情,一时竟说不出什么来。跟黛玉有限几次的碰面,黛玉待她一直都是温和亲切的,处处礼让,看着就是个性格绵软的,这会儿怎得也有这般迫人的气势?
而且再看看宋兰、穆英河几人都寒着脸看她,黛玉反而不是最先出来发难的,倒叫她有些话不好回了,一时间只能讷讷道:“我只是觉得那演员面善,又没有别的意思,你们何必咄咄逼人?”
说着竟红了眼眶,咬着唇不让眼泪落下:“再说了,大家都看到了,明明就很像的。”说着便去拨拉身边的女孩儿,似乎想要寻找同盟来证明自己的观点“你说是不是,是你先瞧出来的呢。”
那女孩儿一时尴尬无比,打哈哈道:“不……不像的吧,我……我看不清楚呢,离得太远了哈哈……”
这史湘云是不是傻?都这会儿了,干干脆脆道个歉把这事揭过去不就得了,争什么争。她和史湘云搞这么一出,可是打量着拿史湘云当枪使的,没想过自己也要出来冲锋陷阵的。本想着给林黛玉一个没脸,来讨好尉馨芳,省得一天到晚看个四品官女儿在那趾高气扬的,可如今被史湘云这么一拨拉,自己也给显出来了。
这女孩儿的心思宋兰她们是看出来了,既想使绊子又不想出头,可史湘云看来也不是个傻的,出头的事儿做了,有功劳自己是大头,可出差错了,她也不会傻傻地自己一个人扛。
总还有人帮着史湘云说句话,道:“林姑娘别生气,史妹妹也是心直口快,她没有恶意的。”
黛玉淡淡一笑,道:“旁人都安静地看表演,怎么就史姑娘事多话多呢,心直口快、没有恶意的人我也见过不少,可没有不管不顾就随口胡诌的,也没有自己顶着个心直口快的名头,就要所有人体谅让步的,我觉得,史姑娘不如回去复习一下功课,理一理心直口快和信口开河之间的区别?”
第七十八章
“啪——”
史湘云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史夫人, 她居然打了自己耳光?
史湘云知道史夫人向来对她十分严格, 甚至有些严苛,但从未动过她一指头, 如今竟为了林黛玉那点儿事情打了她?
史夫人有些痛心地看着女儿,打在儿身痛在娘心:“从今日起,你下了学便回家来,不要与那些姑娘们出去了。今日的事情, 你自己放在心里好好想想, 到底错在哪里了。明日你便与我一同上林家登门道歉去。”
“凭什么要我道歉?”史湘云不敢置信地看着史夫人, “明明是她林黛玉咄咄逼人, 尖酸刻薄,我才是受委屈的那个!是, 我们家势孤力弱,就算娘你碍于林家权势不能给我讨个公道,却也不能颠倒黑白要我去给林黛玉道歉啊, 娘,就算她是豪门千金, 您又何必把我贬到泥地里当那仆妇丫鬟一般?”
史夫人被史湘云一通抢白气得一个倒仰:“你还有理了?你敢说你今日此举没半分恶意吗?你当真不知道自己所说的话不好听吗?当着那么多官宦人家的姑娘们的面,她不驳了你, 难道还要谢了你赏了你?由得自己被你泼污水来成全你?你当她是圣女娘娘呢!”
史湘云一时被史夫人骂得无言以对, 是, 她惯来给人的印象是心直口快, 可她自己心里总是明白的, 往日如何且不去提,今日这一出,她确实是心怀了恶意的。
史夫人见她不敢反驳,心中越发失望,又道:“今日这一出,不论林姑娘驳不驳你,你都落不得什么好!若是林姑娘因着你一句话招了什么不好的名声和流言,慢说林家放不过你,便是旁人,除了别有用心想拿你当枪使的,谁敢真心与你相交?不怕你什么时候‘心直口快’又给她们招了祸?你以为天底下就你一个聪明人,旁人全都是蠢的?我不排斥你用心机,可得用到点子上,别没事惹得自己一身腥,你懂吗?为今之计,只有去林家致歉,做实了你是有口无心,没有恶意,能挽回一些是一些。”
听了史夫人的话,史湘云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可她骨子里就是有股子倔强,一想到要跟林黛玉低头认错,她心里就迈不过那个坎儿,仍犟着嘴道:“旁的我都应了母亲,可去林家道歉,我……我是不愿意的,便是旁人要说我什么,我认了便是了。”
史夫人不明白史湘云到底在犟什么劲儿,又气又急道:“那林姑娘往日里与你并没什么往来,何曾得罪过你?你竟……你竟连名声都不要了?”
史湘云冷笑一声,道:“她是大家子的千金小姐,自然不会与我这个落魄丫头来往。她有父母宠着,兄弟敬着,小时候去贾府,她便是冷淡待人,姑祖母也当她是心肝肉儿,二哥哥一不见她就念叨,如今便是说亲,不仅卫家夫人惦记她,连皇后娘娘都属意她,可我呢?连个卫家旁支子弟都不配,只能配个卫夫人娘家远房亲戚家多余的木头儿子,这公平吗?凭什么她什么都不用做,所有人都捧着珍宝到她跟前,我付出再多努力,又能得到什么?一个空头爵位又有什么用?倒不如当初让给了叔叔们,如今我出嫁还能多些选择的余地。”
听了史湘云的话,史夫人眼前一黑,倒栽而下。
房里只有史夫人跟前最信任的许婆子伺候,唬得她连忙上前扶住,史湘云也是吓到了,忙大声喊人来帮忙,心中又是懊悔又是害怕。
闻声,丫鬟跑进来帮忙,史湘云又要派人去请大夫来,却被史夫人一把抓住,气弱地道:“我没事,不必……不必去请大夫……我……歇一会儿……就好……”
“母亲我错了,我再也不顶撞您了,您别吓我……”史湘云眼泪都掉下来了。
“你……先回房,哪儿……哪儿都不许去……等……等我好了,再与你说。”
史湘云待要不肯,史夫人身边得用的许婆子忙上前把她劝走了,然后又忙忙地吩咐下去熬了药,给史夫人端来。史夫人身子骨本来就弱,这些年不过是为母则强为了史湘云强撑着,早已是断不得药的了。
方才史湘云的那一番话,慢说史夫人听了痛心,许婆子听了都有些难过。
史湘云的话里,虽都是对那林姑娘的不满,可也不难听出对史夫人的怨念。可即便这样,史夫人在昏迷之际依然记得不要叫大夫来,旁人不明白,许婆子却是心里门清,不过是怕传出去史湘云气晕母亲的话罢了。不管旁人说史夫人硬要留下爵位给女儿是对是错,许婆子却是最明白史夫人不过是一颗心都付出给了女儿罢了。
史夫人喝了药,沉沉睡去,可眉头一直皱着没松开过。
史湘云虽回了房,心中也是又懊悔又害怕的,又狠狠哭过一通,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最终哭累了,好不容易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再次跑到史夫人房里,史夫人已经醒了,靠坐在床头,脸色苍白。
看见史湘云,史夫人招了招手,叫她到床边坐下,表情淡淡的,再不是那副恨其不争的样子了。
史夫人问道:“方才你说皇后娘娘也属意林姑娘,这话你从哪儿听来的?还跟别的什么人说过?”
史湘云怯怯地坐下,也不敢在跟母亲发脾气了,乖顺地道:“我是听二叔父家的湘霓姐姐说的,她不是进宫当女官去了吗?她说是无意间听到的,叫我不要外传,我也没跟别人说过。”
史夫人追问:“当真没说过?与那宋琪也没说过?”
“当真没说过。”其实史湘云对宋琪也并没有什么好感,甚至觉得她自说自话什么皇子才配得上她,真真可笑至极,显然大家也都是这么想的,只有她自己不知道,还自鸣得意。但正因为宋琪是个笑话,史湘云便是表面上需要讨好于她,心底也是能抱着高人一等的嘲弄的态度的。
“既然没说,那就好,这件事情,你就烂在肚子里,永远都不要跟任何人说,知道吗?”
史湘云不懂,道:“为什么?”
“这件事情不管是真是假,如今外面没有半点风声,这消息便不是公开的。不管史湘霓是怎么知道的,又为什么要告诉你,这消息的来路总是不那么正的,私自打探皇家的消息,你觉得这是好事儿吗?”
史湘云到底不傻,心中一凛,忙应道:“我知道了,我绝对不会说出去。”
“至于你所言不想嫁给卫夫人娘家亲戚的孩子,我本来就没有答应,你不必因此感到郁结。”
史夫人和卫夫人曾经关系不错,她本挑中了卫家旁支的一个男孩子,家里无官无职,兄弟三人,他是老二,长相俊秀,学问却不错,便想请卫夫人帮忙探一探口风。
被拒绝史夫人也不是太意外,倒没想到卫夫人又给推荐了一个她娘家亲戚的孩子。
史夫人找人打听了,虽说是卫夫人娘家亲戚,实则关系已经极为疏远了,那人家中兄弟五人,卫夫人介绍的是老三,木讷老实,在家中最不受重视,长相算得上端正,但跟清秀俊美离得很远。
别说史湘云见惯了贾宝玉这等俊美男子,哪里看得上这样人家出身的人,既没样貌又没文采。
便是史夫人,也是心中不喜的,只是她一时也不好意思严词拒绝,便含混过去当没这事了。也不知史湘云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不过这也不重要了。
史湘云知道自己不必招那木头一般的男子为婿,心中也是一松。她见过那男子与卫若兰一块,在卫若兰跟前唯唯诺诺连话都不会说,一比之下,竟是云泥之别,她如何会喜欢?
史夫人见她脸色变化,知又解开她一个心结,又道:“至于你嫉妒林姑娘有父有母,事事顺遂,却是不必怪她,要怪便怪我与你父亲,没能给你营造一个无忧无虑的富贵生活好了。”
“母亲何出此言?”史湘云变了脸色,“女儿怎会这般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