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他们追来了!”
影丸不为所动,连神色都没慌乱半分:“安静一点,行树,快要到了。”
这一次,他没有喊“大人”。
“你说什么?什么要到了?”贺茂行树只觉得森冷的寒意沿着脊背缓缓上爬,一种挥之不去的违和感由心底升起,让他哆嗦起来。
“你忘了吗?行树,你姐姐的墓地,可是在这儿啊……”
贺茂行树忍不住浑身发毛,连脸色都变得苍白万分:“墓地!不可能!他们将她和那个肮脏的半妖一起烧死,哪来的墓地!”
肮脏的半妖……呵……
影丸的薄唇轻轻勾起,舒展开温和的笑意,就连森冷的语气,都变得柔软起来:“她的尸骨,当然是我亲手敛起的。”
“我带着她和孩子,收敛在这里。”
“你说什么?”贺茂行树头顶冷汗涔涔,“影丸!你要做什么?我可是她的亲弟弟!”
拨开密集的灌木,劈开一堆缠紧的爬山虎。影丸已然察觉到了三只大妖近在咫尺的身影,可他却我行我素,毫不动容。
他来到了一方低矮的坟墓前,狠狠地将贺茂行树灌翻在地上。尖锐的石块磕破了他的脑袋,殷红的鲜血瞬间模糊了他慌乱的面容。
“影丸!你在她……我姐姐的墓前,敢这么对待我!你就不怕……”
“嗯?怕什么?你也只有在这时候,才会承认她是你姐姐。”影丸温软地笑起来,“她舍弃不了的是家族和责任,最放心不下的人是你。哪怕最后她被逼死,就连孩子也……她还是念着你。”
“即使我被你们贺茂一族封印,被奴役,我最后选择的御主,也还是你。”影丸冷笑道,“并非是你有所谓的天赋,只不过,看在你是她弟弟的份上,照拂你而已。”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他的爱人和孩子在熊熊烈火中被燃烧殆尽的模样。他也永远记得她最后解脱般的笑意和难以掩盖的痛楚。
【影丸,对不起,这是我的选择……】
她选择了死亡,却不知自己身亡后,抹除了“污点”的贺茂一族当即动手斩了她的孩子。没有分毫手软,不带一丝愧疚!
十年之前的京都之变,他屠干净了半壁阴阳寮,最后却被贺茂一族的大阴阳师们联手封印了起来。直到三年后,久居樊笼中的他再度见到了贺茂行树——他爱人的亲弟弟。
一个天赋还行的少年,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野心。
他选择了他作为御主,成为了他的式神。原以为,贺茂行树会有着他爱人的几分理念,将贺茂一族陈旧腐朽的格局打破,为他枉死的爱人正名。
却不料……他明明是她的亲弟弟,可他对她的称呼,永远都是“那个低贱的女人”。
【那个低贱的女人,居然自甘堕落到为妖怪生下半妖!】
贺茂行树就是这样,一边作践着她为自己正名,一边享受着她留给他的一切。
“呐,纱织……”影丸喃喃念道,注视着墓碑的眼神温柔缱绻,“你用尽全力与性命守护过的所有,却在你死后,还未放过你。”
他们吸着你的血,吃着你的肉,作践你的名声,还杀了孩子……
你后悔吗?
纱织……
那个在冥界边缘遇到的少女,在他的记忆里依旧笑得文雅如初。可最后,她穿着白色的狩衣,将匕首用力地捅进自己的心脏……
血染红了她的白衣,也染红了他的世界;火烧毁了她的尸骨,也烧毁了他的妄念。
纱织……纱织啊……
他原想麻木地活下去,等着贺茂行树寿终正寝,或许,他所谓的“守护”就走到了尽头。可偏偏在今天,他遇见了鬼女红叶,和那个……人类女人。
大妖茨木的女人,纯正的人类,面上带着懵懂和好奇,如初入狼群的羊羔一般无害。
她被保护得很好,而她也愿意脱离人类的生活,安安稳稳地与妖怪住在一起。如果,纱织当年也能与他一同离开……
说不清是嫉妒还是痛苦,他差一点掐死了她。
至于红叶,一个怀孕的女妖,她将所有的妖力都死死护着小腹。她带着女人初为母亲时的倔强和坚定,有着为腹中的孩子付出一切的觉悟。
于是,他手中的长太刀鬼使神差地偏离了轨迹,从她的腹部移向了肩胛……
行尸走肉般的情绪突兀地复苏了起来,交杂着他对爱人抹不去的深情和难以言喻的痛楚,将十年间深埋的负面怨恨,彻底引爆!
纱织……纱织啊!
影丸的黑发翻飞而起,狂舞如同毒蛇。他的黑影紧紧缠上了贺茂行树的身体,将惊慌中挣扎的他缓缓抬起。
“行树……告诉我,你姐姐和我的事,是你传出去的吗?”
“行树……告诉我,你是不是对你姐姐说过‘你怎么还不去死,明明已经这么脏了’……”
“行树……告诉我,你是不是亲手……划断了那个孩子的脖颈?”
十年前,他只记得一场杀戮和一场死别;三年后,他只记得他是行树是她的弟弟;七年中,他听见贺茂一族的人窃窃私语,才知道被掩埋的往事中有如此之多的秘辛。
“不!没有!绝对……没有……没……”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已然喘不过起来。
但贺茂行树并不知道,作为与他结契的影丸,是最能体会到他心虚的人。他的厌恶、愧怍、鄙夷和仇视……影丸并不能理解,明明他们血脉相连,可贺茂行树却能因为纱织的天赋原因,对她嫉恨至此!
恨不得……让她去死!
影丸闭上了眼,侧过头去,不愿意再看。好一会儿,他才看向身后的三只大妖:“嘛,能帮我一个忙吗?”
他“刷拉”一下松开了贺茂行树,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能帮我杀了他吗?”
贺茂行树狼狈地趴在地上,手脚并用地朝一旁退去。可他还没离多远,就被姑获鸟飒断了一条腿。
人类凄厉的惨叫回荡在林子里,酒吞扛着鬼葫芦冷冷地盯着影丸,嗤笑道:“怎么?动不了手?”
影丸点头。
“还真是没想到,当年纵横冥界的影丸,居然会有下不了手杀人的一天!”酒吞眸子里杀意凌冽,“呵,听了个无聊的故事。”
影丸的眼皮子一掀,说道:“无聊?”
“无聊。”茨木伸出鬼爪,挥动了两下,“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你居然还有脸让她为你生孩子。”
“那是她的选择……我尊重她的选择……”
“呵!”茨木不禁代入了他与乔心舒,只觉得郁气难平,“愚蠢!你所谓的尊重她的选择,就是尊重她选择去死?”
“我会尊重我的女人一辈子!”茨木咬牙切齿道,“但我不尊重她犯傻的选择!”
“我不允许她自私地抛下我选择死亡!她要负担责任,我陪她一起;她牵挂家族,我与她一起;她离不开人类的生活,我也可以和她一起!”
“但你!在你的女人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
“你把她丢在她的家族,你让她生下孩子独自面对流言蜚语,你还为害死了她的人做了式神!”茨木一拳头砸向影丸的侧脸,将他狠狠砸在一棵树上。
古木断裂,影丸砸在深坑里,半天动弹不得。与贺茂行树结契极大地限制了他的实力,以至于他现在在茨木的重击之下,几乎到了濒死的地步。
“我告诉你!我爱上了一个人类!”茨木怒意勃发,“而我,不是你!”
“即使我以后的孩子是个半妖,他依然会成为顶尖的强者,哪怕在妖界,也不会因为血脉而低人一等!”
“因为,他的父亲,是大妖茨木!”
“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我的女人和孩子受一分委屈!即使我不幸身死,我也要我的余威能护他们百年!”
“影丸,我曾以为你是个强者。”茨木傲然地俯视着他,“却没想到,你也不过如此。”
影丸的眼睫颤了颤,他没有说话。只是,像是卸下了一副重担般,有了一丝解脱的快感。
“是……是我……没有护住她……”
纱织……
“我以为我恨她。”影丸侧过头,靠在坍圮的墓碑之上,黑色的发丝混合着血污遮盖着他的脸颊,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原来……我恨的人……一直是我自己……”
恨自己的却步,恨自己的无力,恨自己没能保护好她……可笑的是,直到今天,他才想明白。
“纱织……”
他忽然伸出长长的黑影,将贺茂行树拖了过来。青年嘶声惨叫着,口中骂骂咧咧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虽然迟到了十年,但……我带着他,去陪你吧!”
……
茨木的黑色烈焰焚烧了这一片区域,那些曾经爱过的恨过的人与妖,都在翻滚的黑焰中烧成了灰烬。熊熊烈火泛出不祥的气息,有灵魂在炼狱中挣扎哭号,带出苍凉悲切的回音。
“呐,贺茂一族有不少大阴阳师早已被影丸杀死。”酒吞抚摸着酒葫芦,询问道,“那么,贺茂本家的地方……没必要去了。”
“嗯。”茨木点头,“屠杀弱者不是强者所为,回大江山吧!”
他迫切地想要见到乔心舒,一如酒吞迫切地想要守在红叶身边一样。
他们不愿活得如影丸一般,空有强悍的实力,却守护不了自己想要守护的人。白白让漫漫岁月,只留下无尽的悔恨和思念。
人类与妖怪的爱情,横亘着种族的天堑,凿开了子嗣的沟壑,还掩埋着年龄的隐患。
跨越了那么多不可能而在一起,几乎是个奇迹!
一如酒吞初见了红叶,一如茨木偶遇了乔心舒……
“嘛,挚友……”
“嗯?”
“我想给她一场婚礼。”茨木捏紧了手中的黑珍珠,郑重道,“我要让整个妖界都知道,她是我唯一承认的伴侣!”
他暗金色的眸子,在火光中闪动着前所未有的情绪。
作者有话要说: PS:酒吞:我比较好奇茨木会把婚礼搞成什么样?
红叶:喝酒吃瓜看猫片?
酒吞:……
PS:论各式神和阴阳师如何吹嘘自己的男人or女人——
酒吞:红叶是世界上最美最漂亮最强悍最聪明的女人,我爱她一辈子【日常洗脑打CALL】
红叶:我的男人是世界上最听话的男人,我让他跪东他不敢跪西,我让他闭嘴他不敢多话。
酒吞:……
茨木:我的挚爱!她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看那光滑的皮肤,看那乌黑的眼睛,看那殷红的唇瓣(省略一万字)我还没说完呢?你们怎么都睡了?
乔心舒:一夜一次,一次一夜。
茨木:不愧是我的挚爱,原来你对我如此满意,我决定(省略万字)等等!挚爱!你为何也睡着了?!
乔心舒:……
判官:大人……嗯,大人什么都很好……就是什么都很好。
阎魔:算了,我来翻译一下判官的话——我家大人腰细胸大屁股翘腿还长,岂是你们这群小渣渣能够比的,还不快滚开!别影响我们谈办公室恋爱!
判官:……
荒:我满意我看到的一切【迷之微笑】
一目连:我满意我感受到的一切【迷之微笑】
大天狗:哼,好什么啊,不过是为了我的山头而已……
神乐:被你发现了!你家山头草起来贼爽啊!树杈上高空中温泉里花丛上……啊,我很满意山头和你的服务。
大天狗:……
第98章 九十八只茨木
乔心舒从一袭柔软的华袍中醒来, 刚睁开眼,就看见了桃花妖艳丽的容颜。
她正伸出素手抹着墨绿色的药膏涂在她的肌肤上, 一对上她迷离惺忪的睡眼, 眸子便是一亮, 紧接着,她叽里呱啦地说了什么,瞧着很激动的模样。
乔心舒不由地捏了捏掌心, 却发现那里空荡荡的, 什么也没有。
黑珍珠……
森林、阴阳师、影丸、红叶……对了!红叶!
乔心舒记起最后的画面,脸色陡然变得苍白无比, 她挣扎着想从卧榻上起身, 却发现浑身酸软得厉害, 提不起丝毫的力气。
桃花妖叹息一声, 强势而不容拒绝地将她摁回榻榻米上。随后,她膝行着捞过身后的一方匣子,跪坐在她枕边, 轻轻打开了盖子——
一条血红色的手绳牢牢束缚着光色柔亮的黑珍珠, 静静地躺在里面。
桃花妖捻起手绳,轻柔地替她系在手腕上,笑道:“这是用茨木童子的长发编织的手绳。”
茨木的长发……
乔心舒一愣,有些出神地注视着手腕上黑珍珠:“他的头发……”
“茨木是大妖, 他的发丝凝结着他的妖力和气息,你若是佩戴,还能帮你挡灾。”桃花妖说道, “这可是大妖的庇护。”
赤红的发丝在朦胧的灯火中闪烁着流动的血色,仿佛是奔腾在血管中的鲜血,溢出源源不断的生机和活力。
乔心舒的面颊爬上一抹晕红,她轻吐一口浊气,稳定了心神,问道:“桃花,红叶呢?”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似是在害怕什么。
桃花妖却是笑了,眉目柔和:“她很好。妖怪的恢复力很强,只要不是致命伤,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被修复。更何况,有酒吞童子在,不必担心意外的发生。”
毕竟,酒吞葫芦里的生命琼浆可不是吹的,一口下去,活死人肉白骨都是常有的事儿。将红叶的身体堆到巅峰状态,完全不成问题。
反倒是乔心舒……
“把这个喝了。”桃花妖端来一叠子莹绿色的酒,说道,“酒吞童子临走前给你留了好些宝贝,包括他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