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底板硬硬的，一路上又因为频繁遇到减速带而有些颠簸，人躺在上边，当真是格外销魂。
陈工本就有伤，此刻躺在那里，只觉得车子每次震动，连带的他的腰也更加刺痛了。于是微微用力将胳膊抬了起来，招呼坐在一旁的马振涛：“小马，来，让我借个力气，我想坐起来。”
腰部有伤的人，这时候是不能随意将他搀扶起来的，只能靠他自己动。
马振涛此刻已经没有了惊慌的表情，只是听话的往前蹲坐着，接着身子一动不动，只把胳膊给了陈工。
陈工一把抓住他的手，一咬牙，身子一抬，就想借着这股子力气慢慢的坐起来。
而在这时，却听马振涛说道：“陈工你瞧，之前你还劝我不要太急功冒进，好好学些扎扎实实的维修本领。可如今呢，你的维修本领倒是挺扎实，可这一进了医院，我估计后半辈子能不能站起来还是两码事，空有擒龙技，又有什么用呢？”
车厢里没有别人，他说起话来就毫无顾忌。
而陈工此刻，刚刚才拽住他的手腕借力，想要慢慢坐起来。
然而正全神贯注间，却闻听自己的半个徒弟说起话来竟是这副德性，不由心头又气又怒，手一松，就差点倒了回去。
而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掌却突然伸出来，一把又将他的手腕拽住，下坠的身子被这样急刹拉住，不可避免的将力度作用在腰上。
此刻，这可怜的中年男人本就受伤的腰，又发出一声恐怖的“卡吧”声，疼痛更加剧烈了。
一瞬间，那汗水唰唰淌下，就连陈工的眼睛都糊的看不清了，此刻却听小马气定神闲的说道：“陈工，你那么气干什么？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
陈工能不气吗？
他是有着老派思想的人，马振涛刚进来时没什么学历，也没有足够的维修经验，是从学徒开始就由他一步一步带着的。
如今好不容易混成师傅了，他的能力该传授的大多也都传授出去了，不过是他平时里干的活少，所以才显得不精罢了。
如今，如今自己都这幅模样了，然而本来寄予厚望、时刻关注的学生，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风凉又刻薄，仿佛之前他所知道的那个马振涛，只存在于自己的幻想当中。
他情绪激动间，疼痛便再也抑制不住，一瞬间剧烈的刺痛如排山倒海一般侵入他的身体，让他连四肢都微微的颤抖着。这一回是真正的又重新倒在硬邦邦的纸皮下，整个身子都在剧烈的震颤着。
然而马振涛却没有半分触动。
“瞧，你年纪大了，就越来越不能激动了。咱们放宽心，我呀，就是想让你知道，之前你跟我说的什么先扎实本领再做生意比较稳妥什么的，那都是狗屁！”
他说着，原本还能维持在表面的好脸色，此刻也荡然无存。神情一寸寸扭曲，最后竟仿佛满是怨言。
“你每天装模作样的管着我，说是为了我好，实际上还不是为了你自己？！教我的那些东西，平日里根本用不上，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为了哄我罢了。”
他说到最后，眼里带着大仇得报的畅快，竟仿佛在这之前，都在遭受天大冤屈一般？！
马振涛此刻恨不得直抒胸臆，一展那些曾经的委屈：“你别以为上个月我接私活儿的事儿被揭发出来，你替我求情，我就不知道是你做的了。”
“还有三月份考评，四组新进来的员工都能过，为什么我不行？不就是他请你吃了饭，你特意教了别的吗？”
他每说一句话，神情便畅快一分，仿佛这些事都是自己曾经咽下的血泪。
说到最后，竟然带出了两分恶意来。
“是，你教的都对，是我这个学生太愚钝，什么都没有学好……可那有怎样呢？你什么都会，这次受伤好不了了，公司还会白养你吗？”
“年年是售后服务标兵又怎么样，你能多挣几个钱？我就不信，家里有人还能伺候你这残废一辈子？”
说到最后，眼看着脸色惨白，不只是被戳中内心还是痛的发抖的陈工，他突然喃喃道：“云云可是个孝顺姑娘，大不了辍学回来嘛，伺候残废爸爸嫁不出去而已，我觉得她挺能吃苦的……”
“你瞧，这时候就显出钱的好处来了吧，您要是像我一样，之前就努力的接单挣钱，那现在最起码还有个存款在，孩子的未来不用糟蹋了吧。”
他悠闲地又坐回一旁的小马扎上去了，只留此刻已经痛得什么话都说不出的陈工，躺在被汗水沁湿的纸板上，已然说不出话来。
——这个年纪的人了，哪里还能一边心生绝望，一边又承受着这样巨大的折磨呢？
何青在旁边看着，算是彻底看清楚了这位马振涛的内心。看来灵瞳果然不会骗人，他的心有多肮脏，身周所弥漫的雾气就有多肮脏。
就是不知道，他那独特的招揽回头客的技巧，又是怎么样的？
第十一章
车厢内陷入一片诡异的静默当中，何青端坐在那里，听着耳边断断续续回响的、属于陈强那压抑又绝望的呻吟声，终于于心不忍，悄悄蹲下身来，将指尖抵上他的后背。
她的指尖微凉，然而陈强此刻也是浑身冰冰凉。他已经被疼痛占据全部心神，身躯更是僵硬，绷得紧紧的。
此刻肩头接触到何青的指尖，根本一丝半点都没有发觉。
他无力地躺倒在那里，偶尔眼神瞟到一旁坐得气定神闲的马振涛，心头就涌起一阵一阵的怒火与绝望。
自己手把手带出来的好徒弟……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可这能怪谁呢？
他在剧痛中模模糊糊的想着，最后也只能叹一句——“命啊！”
谁能想到，他兢兢业业辛辛苦苦这么多年，说多了不起那肯定不会，不过是熟练了罢了。有时候也会想自己老了动不了了该怎么做，却从来没想过，自己只是弯腰拎个梯子而已，居然就能要遭受这样大的痛苦！
他们这一行是干体力活的，虽然对技术也有要求，但首先得就得有一副好身体。年轻时候爬上爬下的，陈强也不是没有腰受伤过，但没有哪一次带给他的痛苦是这样的剧烈又无法忍受。
这让他心中不妙的感觉一步步的放大，终于在刚才，被马振涛一句戳破心防，此刻便再也抑制不住那份痛楚。
腰疼成这个样子，以后怕是好不了了，自己要是瘫痪了，那老婆孩子可怎么办呢……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那冷汗涔涔的脸上，自眼角处却悄无声息的滑下两颗硕大的泪珠。而就在此时，他只觉有一股温热的气息从肩头处传来。
陈强身子一僵。
那股热意温温柔柔，并不十分烫，然而所过之处，他只觉每一寸血管经脉都被抚平，简直再熨帖不过。
待到那涓涓如同溪流一般的暖意涌到自己腰处时，刚才那尖锐直入骨髓的刺痛感却已经神奇地平缓下来，陈强能感觉到，那股热意如同在聚一个漩涡一般，正源源不断地在他两腰侧画着圈。每一次圆圈都成功地将刚才那凉飕飕的冷意给带走一些，每一圈转过，自己的腰椎仿佛就没那么疼痛了。
待到不知几圈过去，他反应过来时，自己的身躯已然全部放松下来，腰间那让人绝望的刺痛早已经消失不见。
陈强不明所以，愕然的抚着腰身就要坐起来。
然而此刻，却只觉肩头有东西在！
他一惊，随即感觉出似乎是人的手掌按着他，重新将他微微抬起的上半身压了下去。
这冷不丁的力度，让陈强不由大吃一惊。
他心中又惊又怕，全然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然而想想刚才那股从肩头传来的热意……
货车车厢里，陈强静悄悄地环顾四周，除了马振涛离他有一段距离之外，根本没有第二个人。
这一瞬间，他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听到自己心脏剧烈的怦怦跳动声。然而下一瞬，他又微微放缓了心神：毕竟，刚才自己身上那难忍的剧痛，可是被这不知名的人或者其他给缓解的呢，只要腰没事，不影响自己日后养家糊口，那不管是谁，他都满心满眼的感激。
只是，按着自己不让自己坐起来是什么意思？
陈强思索着，很快就自以为得到了答案——是了，自己腰上的伤才好，这个时候应该平躺着休养，不能擅自动腰，亏得自己还是经常受些小伤小痛的人，怎么半点儿都没想到呢？
他脑中念头一转，却见此时马振涛惊奇的凑到他面前来。
“咦？”
就算何青有意替他遮挡，可陈强到底不明所以，轻易就被马振涛察觉出不对劲儿了。
“陈工，你身体挺好啊，看你好像都不怎么出汗了……怎么，是疼的习惯了？还是……”
他仔细打量着陈强放松的表情，眼神陡然冷厉起来：“……不疼了？”
陈强张张口想要说话，却在这一刻不知为什么，闭口无言。
但尽管如此，他到底不怎么掩饰，马振涛看他的表情以及他放松的样子，心中大抵也有个猜测。此刻眉毛高高竖起，眼神都似乎要淬着毒，恶狠狠的盯着他，如同潜伏在丛林深处的豺狗。
半响，他提起唇角，在陈强微微有些警惕的眼神中冷笑道：“看来，是不怎么疼了。”
这话中的恶意满满当当，几乎快要倾泻出来，陈强下意识觉得不好，下一瞬，只见马振涛抬起右腿，运动鞋前圆润的鞋头竟直直撞上了他的腰椎！
——“咔嚓！”
这一次，陈强在剧痛中恍恍惚惚想道：原来……这才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疼痛并没有立刻到来，而是在他念头转过之后，才让那一瞬间铺天盖地的疼痛袭上他的神经，排山倒海，无可招架。他痛苦得连牙关都咬不住，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接着手脚一僵，霎时间昏厥过去。
——一天之内连番两次遭受这样的折磨，他此刻昏过去，倒也算是少受一些折磨。
旁边隐身的何青豁然抬起头来，眼神锋锐如刀，直直盯着马振涛。下一刻，又在马振涛若有所觉时转过头去。
此时此刻，她不由有些后悔。虽然自己害怕打草惊蛇，是刻意没有阻拦马振涛的行为，只在陈强的身周附了一层浅薄的灵力保护罩。但却没想到，他的力道和速度竟是超越常人的快，又是如此的毫无顾忌！
本想着陈强之前因为马振涛的暗算就有伤在身，他就算心存恶念，顶多也是轻轻的一下，让他情况更加重一些便罢了。
却没想到这一下这么狠，如果之前陈强的伤势没被缓解的话，瞬间就能要了他的半条命！如果不是灵力护罩隔挡一下的话，他作为一个普通人，整条脊椎都快要被震碎了。
——这样的速度，这样的力道……这样狠辣的心！
就是不知道，这样一个人的皮囊里盛装的，究竟是属于人的狠毒心肠，还是属于鬼怪的肆意灵魂？
何青心中恻恻。
对于她来说，有时候，人心远比一切未知都可怕。
而在这时，马振涛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你好，是做空调安装的吗？”
第十二章
马振涛接电话的姿态倒是殷勤。
只听他这边连番应是，还客气的问道：“……您那边有什么需求吗？是要维修还是安装？”
“这样啊……”
那头也是朋友介绍，知道自己的电话没打错，他也放下心来。
“我听朋友说，你这里装空调，只要加800块钱，就可以让空调在用的时候特别省电，而且制冷效果特别强，对不对？”
“对对对，有这个项目。”
马振涛精神一振：“是，不过800块钱是量大才有的优惠，一般我们装都是收费1000的……请问您家有几台空调要装？”
“我家呀，我家地方小，暂时就两台。他跟我说是800，我这还是熟人介绍的呢？就按800给我算吧……一起装的话还有别的优惠吗？”
什么一千八百的，其实他就八百这一个价。
“这个啊……”
马振涛登时做出犹豫的模样，好半天才为难的同意了。那头却不肯就这么干，依旧是一番讨价还价。
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好意思，这个价钱实在是没得少了……嗯，不然这样，等一年后这个空调需要加氟的时候，我上门去给你加，到时候一台空调只收一百块钱，你看这样好不好？”
现在帝都里给空调加氟利昂的价钱，基本上都在150到350之间。既然装空调了，打电话的这人也不是没有了解，他寻思了一下，而且之前朋友给他介绍的时候也说的是这个价钱，也没有优惠。于是心里头美滋滋的，自觉占了便宜，爽快的点了头。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你下午有时间吗？赶紧来装一下吧。我空调已经到货了，地址是……”
一下午连番接了两次单，就算这个单并不算太大，但对于马振涛来说完完全全的无本生意，此刻想来心情就极为美妙。再看地上躺着的脸色惨白的陈强，他便更加的志得意满，真恨不得马上把他送进医院，自己再借机出去接私活。
这么下来，自己那个小门面马上也可以开起来了……不不，他又打消了自己这个想法：完全可以只留电话不要门面，这样每个月可以省大笔租金呢。
他有了盼头，神情也就越发的不耐烦，待到车子一进医院，匆匆忙忙将陈强送过去做检查，就借口出门准备些东西，把司机一个人留在那里。
陈工已经被送进影像楼，准备给腰部拍个片子，然而就在送进仪器的那一刹那，一股灵力却悄无声息的涌进来。在画面定格的那一刹那，他的腰部却发生了巨大变化，映在影像当中，只是一团模模糊糊的东西，什么也看不清楚。
“咦？”
医生凑过来，纳闷的惊叫道：“怎么会看不清呢？”
他们拍片子这么多年，可还从来没出现过这种事，但是病人明显已昏过去了，这个时候不是多考虑这些的时候，医生因此也就直接一挥手：“重拍一张。”
而在这时，陈强腰部的变化早已完成。
等到这张片子出来的时候，他的腰椎已经完完全全恢复如常，甚至连之前一些隐约的小毛病也都全部消失不见，健康的不能再健康了。
几个医生又纳闷儿地围了上来——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因为腰痛得剧烈晕厥过去，然而片子当中，腰椎却比任何正常人都还要健康一些。
可若是假的，他们心有戚戚然的看着男人在睡梦中仍旧拧紧的眉头和身上明显被层层冷汗渗透的衣裳……这明显是真的呀！而且工装上罗生集团售后的工作服是那么的显眼，一个安装或者搞维修的工人，这么大张旗鼓的装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