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琰原本打算干脆用被子将她裹了拉倒,却在听见她后头这半句时心中蓦然一阵刺痛,便鬼使神差地由着她拖住自己的手掌,顺着那股微弱的力道就靠坐在榻上了。
“谁要把你……丢掉?”李崇琰喉头滚了滚,僵着周身,一动不动地任她软搭搭抬起左臂环上自己的腰间。
终于抱住人的顾春心满意足,也不答他的话,倒是制住了哭泣。
迷迷糊糊间她大约是觉着满脸泪迹不舒服,便拿软嫩嫩的脸颊凑到他衣衫上蹭了两下。
见她还要蹭,李崇琰赶忙一掌按住她的脸:“好了,不、不许乱动了!若再胡来,你很可能会死你信不信……”
他有预感,若是再不制止她毫无章法的趁病中行凶,他们两人之间至少会死一个。
糊里糊涂的顾春全不懂他的苦心,只是疑惑地眯眼虚虚觑着他,蹙眉思量半晌,才含含糊糊地指责道:“骗人的,你不是叶行络。”
她说话间吐出的温软气息全在李崇琰掌心,烫得他急急将手收了回来,心跳急如擂鼓。
李崇琰顶着满面的灼烫翻了个白眼,任她将半张脸贴在自己身侧,硬声硬气地咕囔:“我又没说过我是叶行络,还不都是你在说。”
他大人有大量,不跟病糊涂的人计较。
顾春哼哼唧唧地将眼皮撑开一道缝,忽地绽出淡淡的甜笑,“娘!”
莫名其妙变成别人娘的李崇琰才忍下弹她脑门的冲动,却又听她小小声声地嘀咕:“卫钊……”
当他是叶行络他忍了,当他是她娘他也忍了……可抱着他喊卫钊,这着实就很过分了!
李崇琰垂眸瞪着她惺忪眯缝着眼,那像只初生的小猫崽崽般的模样终究使他忍住满心不忿,咬牙切齿地伸手去轻轻捏她的脸,“给你个机会想清楚再说话,我是谁?”
“……卫钊他不是人,是鬼!”本就因病着而吐字不清的顾春此刻被他捏住脸,口吃愈发含糊,却仍执着地将整句话骂完,“讨债的鬼。”
痛骂完卫钊之后,她眯了眼睛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对吧阿瑶?”
李崇琰这才勉为其难地松了手,想起她先前嘀咕的那句话,便皱了眉心再问一次:“谁要偷偷将你丢掉?”
心中又隐隐冒起火起来,他却十分清楚,这火气绝不是对她。
究竟是谁给她心中埋下这么深的阴影,让她惟有在病中神识涣散之际,才敢借由向身边人黏缠的举动,来偷偷释出自己的不安?
“阿瑶,我腰疼……我哪哪儿都疼……可难受了……”
完全没办法正常交流。
哭笑不得的李崇琰只得暂时放弃追问,任她拉着自己的手覆上她的腰间。
见她病怏怏难受又糊涂的神情,赧然且窘迫的李崇琰忍不住隐有些愧疚。若非前日他置气拿话激她,任她偷懒躲闲歇上一日,或许她就不会累成这模样了。
“这里疼?”顺着她的指示,李崇琰无奈苦笑,长指轻轻按了下去。
像被烫着似的,顾春整个人应声朝他怀中一缩,嘤嘤哼道:“对……”
事情的走势已越来越不像话,破罐子破摔的李崇琰只能眼观鼻,鼻关心,努力摒弃心中杂念,任劳任怨地替她揉按着腰间。
哪知更不像话的是,怀中这家伙时不时还哼哼两声以示满意……这日子没法过了!
李崇琰绝望地红着脸抬眼望着房顶的雕梁,想不通自己先前为何会喜滋滋主动跳进这水深火热的坑里。
脑中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这间屋子真糟糕,不能再待下去了!
接着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反对:若是换别人来待在这间屋子,那更糟糕!
好在这令人面红耳赤的糟糕场面并没有持续太久,闹腾完了这一顿后,始作俑者再度安然睡去,除了一直死抱着他的腰不撒手之外,再无别的什么不妥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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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燕临在前几日便奉了李崇琰之命下山去了,今日自是隋峻候在门外的。
先前房中那番让人尴尬的动静他是听得一清二楚,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个泯灭人性、助纣为虐的奸佞小人,明明良心隐隐作痛,却没有勇气推门制止罪恶的发生。
好在那令人尴尬的动静很快便平息了,可这让他更加尴尬。
他开始思考,是否需要吩咐厨房调整一下殿下的饮食结构……或许殿下的情况,尚未糟糕到要上叶家济世堂求药的地步?
午时,司家特地拨给凉云水榭的小丫头替顾春端了粥来,隋峻连忙接过托盘,努力维持镇定的微笑:“病中之人……吃肉末粥合适吗?”
小丫头笑眯眯地低声解释:“春儿不爱喝白粥的。”
又同小丫头闲话了几句,隋峻提醒她去替顾春煎药。顺利地将小丫头支走后,他才回身敲了门。
听得里头低声应了,隋峻便端了那碗肉末粥推门而入。
里头的场景显然比他想象的要正直许多……却还是糟糕。
顾春兀自环住李崇琰的腰缩在他怀中,似是意识到又有人进来,便微张了眼觑过来。
“峻哥……早上好啊。”
她字正腔圆地喊完这句后,又一头扎进李崇琰怀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李崇琰觉得自己的牙差不多快磨到只剩牙根了。不是糊涂到不认人?怎么瞧着隋峻就不会认错?!
隋峻硬着头皮目不斜视地过去,低声道:“殿下,叶行络说过,春儿的药是饭后服用的。”
见李崇琰满眼冷箭嗖嗖飚飞过来,一向很识时务的隋峻立刻重新做人。“殿下,叶行络说过,顾春的药是饭后服用的。”说着还自觉地将头扭向一边。
李崇琰这才收了眼中冷箭,垂眸轻轻晃了晃怀中的人:“你不饿的吗?”
“饿……”顾春眉头微蹙,闭着眼有气无力地微张了嘴。
嗷嗷待哺。
李崇琰认命地吐了一口气,有些残忍地将她拖着扶坐起来靠在床头,就着隋峻手中的托盘拿小勺一口一口喂着。
低眉顺目地沉默许久后,隋峻终于挨不住良心的苛责,轻声道:“团山虽无男女大防的讲究,可殿下这样,算不算‘君子可欺之以方’?”
他眼没瞎,自然看得出此刻顾春是因在病中糊涂了;可他心也未盲,当然明白殿下此刻的举动实在有些……
“你直说趁人之危即可,”李崇琰白眼瞪他,面上赧然地低声吼,“没见我才是被占便宜的那一个么?!”
隋峻想了想,徐徐抬头,满面严肃:“殿下受惊了,可需要属下出手救驾?”
恼羞成怒的李崇琰正想叫他滚出去,却忽然感到怀中的人轻轻扯了扯自己的衣襟。
“不吃了?”
隋峻再度低眉顺目地垂下眼,良心却忽然没那么痛了。
殿下自己大概并不知道,他此刻的神情、语气,真真温柔得能拧出水来。
顾春软绵绵睁开眼,对李崇琰笑得乖乖的:“我只需要吃很少一点就够的……”
当她垂着脑袋将脸埋进李崇琰肩窝时,唇角扬起乖得不得了的笑意,很轻很轻地嘀咕了一句什么。
隋峻震惊地抬眼,见李崇琰也是眉头紧锁。
那句话她说得极轻,可显然两人都清楚地听到了。
她说的是——
不要丢掉我。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这里依旧是萌萌哒存稿箱~~~
爱你们哟~MUA~!
第十九章
团山所在的西南边陲已有近百年未发生过大的战事,因此山下的屏城、及屏城所属的宜州,或许甚至包括远在京中的兵部,所有人似乎都遗忘了,团山还有共计二十一个屯兵寨。
隔山有强邻。山上有碉楼。寨中民居的院墙上有十字箭孔。寨中街巷的布局亦呈防御态。
二十个副寨与本寨遥相呼应。茶神祭典那日,二十个副寨都有人来,却人人自律,全程井然有序无需调度。
还有本寨中那些似乎无处不在、只闻声不见人的鸟语隐身哨。
以及那日午后在茶山上,江瑶身边那个少年挥舞的红黑双色令旗,所用的是立国之初的古老旗语。
前些日子李崇琰以旁观者的身份听到、看到的所有线索,已让他心中有了七八分的肯定,再从司凤池口中得到印证后,所有那些曾引起他注意的蛛丝马迹,便都明确指向了一个准确的答案。
团山屯兵寨,千真万确就是一支被人遗忘的戍边屯军。一支建制时间或许可以追溯到立国之初的戍边屯军。
可是,那道为期两年的口谕究竟是让他来做什么的,这仍是个谜。
“说吧。”李崇琰负手立在窗前,嗓音刻意放轻。
窗外,有漫天杨花正作飞雪,无声跌入夕阳的金晖里。
立在他身侧半步之后的燕临谨慎地以余光瞥向榻上裹着被子沉睡的顾春。
对燕临这明显的迟疑李崇琰自是有所察觉,目光虽一直望着窗外,却淡淡扬唇道:“无妨的。”
燕临不知在自己去宜阳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今日回来就被隋峻告知殿下让他到这间客房来复命,当他进来见顾春躺在榻上时,虽惊讶又疑惑,却也没敢多嘴。
毕竟他与隋峻皆是此次随陛下口谕一道被指派给这位殿下的,此前从未在他跟前做过事,对这位多年来辗转到各军中、形同被放逐的九殿下,他实在谈不上了解。
见李崇琰无意回避顾春,燕临便不再多想,低声回道:“陛下往行宫安养前已明旨诏令,由长公主监国,二殿下与五殿下辅政……”
据燕临这几日在宜阳探得的消息,如今京中局势已隐有三足鼎立之势,接下来或许会上演一出出合纵连横的明争暗斗……可这一切与李崇琰毫无关联。
这些年他在各路军中的辗转或升迁,全凭军功,与普通将官无异,因此当日他接口谕被就地解了南军都司一职后,他便一无所有。京中那团即将掀开的风起云涌,他便是想卷进去手中也无筹码……好在他也没什么兴趣。
春意渐浓,团山的白昼一日长过一日。
顾春在细细的虫鸣声中茫然地自陌生的榻上坐起身,用被子裹着自己,揉着眼懵懵地打量四下,就见原本负手立在窗前的李崇琰应声回首。
“管好你的眼睛,立刻消失。”
李崇琰骤然沉声,嗓音里那份山雨欲来的威压让燕临与顾春同时缩了脖子。
虽说燕临不如隋峻会见风使舵,可话说得这样清楚,那嗓音里的不豫也十分明显,燕临自然目不斜视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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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脑袋仍旧有些发沉,可清醒后的顾春并非是个遇事咋呼的人。
在这短短间隙里她已看清自己所在的这间房是凉云水榭,虽一头雾水,可她还是强忍着满心尴尬,假作无事地理好身上的中衣下了榻,将搭在床畔屏风上的外袍取下穿好。
依稀记得自己在茶山上累得直发懵,最后是巴着江瑶下的山。至于怎么下山的……唔,想不太起来了……依稀记得叶行络回家了?咦,那又怎么到了凉云水榭了呢?
哎呀,什么乱七八糟的。
捋了捋一头乱发后,她硬着头皮挤出个笑脸来:“我在你这儿睡了整日?”
“睡了三日,”李崇琰长睫微敛,弯了唇角轻描淡写道,“那时叶行络急着去十七寨照看药圃,不放心你病中独自在家,就将你送过来了。”
他这一说,顾春恍惚地忆起自茶山回家后十分难受,江瑶被人叫走后她就起来弄了些药喝……
“我在病中,没做什么吧?”说完心虚地偷瞄窗前的人一眼。
本寨的人都知顾春是个庸医,但只有与她亲近些的那几个人知道,她作为庸医的杀手锏其实在于——给自己用药十分大胆。
用叶盛淮的话来说,“但凡春儿自己给自己抓药,医不医得好,那全要看天意”。
她的身子骨算底子不好的那一种,每回病得厉害些就会犯糊涂。偏生病中糊涂的她又特别惜命,哪怕神志不清也要撑着一口气爬起来找药吃。
可莫说是病中糊涂,她就是在清醒时也常抓错药。为免她“药到命除”,与她同住的叶行络总会定期检查家中小药柜,确保柜中的药材至少不会吃死人。
但许多药材之间的相生相克总是防不胜防,偶尔她还是会吃出些新的症状来。
这三日来许多引人绮思的画面实在叫人有些脸红,李崇琰倏地转向窗外,留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
顾春心中大呼完蛋,料想自己昏沉中多半有些惊人之举。不过她实在没有勇气追问,只能强行认定李崇琰的沉默表示什么都没发生。
“叨扰叨扰,”顾春讪讪地眨了眨眼睛,“那我就……”
此刻已整理好心绪的李崇琰若无其事地回身,“去洗个脸,我等你吃饭。”
心虚的顾春一时不敢反驳,便强自镇定地跟着司家拨来的小丫头去梳洗。
饭厅中两人共桌而食,沉默到令人尴尬。
李崇琰替她盛了一碗汤,平静地道,“方才燕临说的话,你听到了吧。”
“只听到长公主监国,二殿下与五殿下辅政。”顾春心头一惊,想起之前李崇琰恢复记忆初初醒来那回,与隋峻说话时对自己似有避忌,生怕他以为自己听了不该听的,忙不迭地和盘托出。
她极力澄清的态度让李崇琰心中一滞,也想起了那日之事。“没要避着你的,否则我也不会让燕临到房里来说了。你好像对这事并不惊讶,早就知道了?”
见他的神情像是当真不介意,顾春咬着筷子想了想,老老实实答道:“你还记得你被司凤林用回雁阵困住的那日么?”
如今李崇琰是正式执司家家主令牌的人,团山上发生的所有事他都有权知晓。
见李崇琰疑惑地点了头,顾春道:“那日午后我在家中写稿等你时,就听到鸟语哨那群家伙叽叽喳喳在传了。”
“那时你怎么不告诉我?”李崇琰轻笑,心中暗暗提醒自己,得将团山的哨音鸟语学起来了。
“那时你还失忆呢,凤池姐也还没说要如何安顿你,我就没敢说。”顾春垂眼回避他的注视,端起手中的汤碗状似认真地吹着。
当时她听到鸟语暗哨那群混蛋幸灾乐祸地聊起来,还忍不住推开窗冲他们发了脾气;晚上在卫钊家喝酒时,又听卫钊含含糊糊地提了他尴尬的处境,就更不忍去戳他的痛处。
十年前遭逢家中巨变后,顾春历过世事无常,尝过茫然惶惑的滋味;见过人心险恶,也得过陌生人的善待,到团山后又受众人宽厚庇护,予她在这片山水之间安然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