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亏她喊得及时,叶行络急急收手垂臂,素来冷静淡然的人竟给惊出一脑门子冷汗。
“我说你那脚步声要收不收的,找死啊?”叶行络没好气地斥了她一句,缓缓神又道,“怎么这时候回来?师父的货接到了?”
顾春单臂环住瑟瑟发抖的自己:“货船延期了,凤池姐说得明日才会到屏城……叶行络你个疯女人,还不将你手上的十字弓挂回去!”完了,先前满脑子的文思泉涌都被吓飞到九重天外去了。她的传世之作啊!
叶行络撇撇嘴,依言将那十字弓挂回门后的侧壁,又自顾春颤抖的掌心接过马缰,替她将马牵到马厩去。
惊魂未定的顾春晕乎乎跟在她身后,好半晌后仍觉唇齿在打架:“你不是去副寨义诊了?”
“师父只让我去十一寨与十三寨,今年这两寨都还行,病人不多,”叶行络替她将马栓了,又利落地抱了一捆草料扔进石槽,这才转头瞥她一眼,“十三寨的王老还托我替他感谢你,给你带了好大一盒子青团呢。”
见她呆愣,叶行络又淡淡地补了两个字:“肉馅儿的。”
寻常谁家会在这个时节做青团啊?显然就是专程做了要给顾春吃的。只是王老应当没料到,今年济世堂派到十三寨义诊的人并非顾春。
“啊?谢我什么?”顾春蹙眉。十三寨的王老?谁啊?
叶行络咬着牙根在她肩头拍了一记,举步就走:“王老说去年春你去十三寨义诊时给他开了方子,竟治好了他的老寒腿。”
“去年我在十三寨……并没有开过治老寒腿的方子啊……”顾春诧异地瞪了漂亮的杏眸,一头雾水。
不,应当说她长这么大就从没开过治老寒腿的方子。老寒腿这样的病症,她一个弃医从文的半调子开得方子才有鬼了。
叶行络止步回头,满面神色一本正经,波澜不惊的语气竟似咬牙切齿:“对,我信你没开过。因为他那时得的,是!风!寒!”
顾春大惊失色。
“你开的方子没治好人家的风寒,倒治了老寒腿啊你个庸医!”
再绷不住的叶行络拔高了声调,又气又笑:“写你的小话本子去吧。”
恍然大悟的顾春挠挠脸,嘿嘿干笑:“得亏我机灵地弃医从文了,不然早晚要成师门败类。”好险好险,呼。
“哎,你这时候还出去?要下雨了。”顾春跟在叶行络身后走了几步,才发觉自己又跟着她倒回大门口了。
叶行络望了望天色,自门后的十字弓旁取了蓑衣拿在手中,这才回她:“就是瞧着像是要下雨,我去看看药庐的坝子上是不是还晒着药。你若还没吃就自己上灶房弄去,别一回来就净顾着扎进你那阁楼上写个没完。”
叶家的药庐就在二人居所的后头,夜里无需留人看守。
经她这一提,顾春才忽然来了气:“都怪你!先前我明明想了一大段文采斐然的华章,想说赶紧回来记下。被你拿着十字弓一吓,什么都忘完了!”
“这黑锅我不背啊,”叶行络索性将蓑衣穿在身上,“上回你自己说漏嘴时,还说青莲书坊的鉴稿先生提点过,说你的话本子之所以扑街,全是你根本不懂如何写男女之情的缘故!我才不信你这趟在屏城暂居几日就忽然开窍,懂了什么叫男女之情……”
将身上的蓑衣系好后,一边嘲笑着就抬腿出门了。
被嘲到体无完肤的顾春捂住心口,一手扒在门扉上,恼羞成怒地冲叶行络融入夜色的背影吼道:“打人还不打脸呢!叶行络,我要同你断绝血缘关系!”
叶行络头也不回地应道:“咱俩只是同门师姐妹,往上数八辈都没有血缘关系。”
狂风大作,吹散了顾春那碎了一地的面子。
****
又熬到大半夜才搁笔上榻的顾春以为终于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哪知天才麻麻亮就被一群稚子的鸡猫子鬼叫声惊醒。
“……顾春!顾春!有人找你呀顾春!”
小孩子们扯着嗓子七嘴八舌的乱叫,伴着胡乱拍门的动静,饶是顾春已扯过薄被将自己连头裹住,仍挡不住那连绵不绝的魔音穿脑。
本寨私塾这届夫子究竟能不能行了?!春日茶神祭典不是明日么,怎的提前就放这群死小孩回家?不像话!
愤然裹着脑袋翻了个身,那些死小孩的喊叫声却不屈不挠地飘上阁楼来,非往她耳朵里钻。
顾春没法子,只能恨恨起身下榻,抓狂地刨着自己头顶的乱发下了阁楼。
她从堂屋出来时,只见大门敞开,外头那群死孩子显然也眼尖地瞧见她杀气腾腾地身影,便笑着闹着一哄而散。
气愤不已的顾春大步流星地杀向门口:“私塾夫子功课没留够是不是?我瞧着你们是皮在痒……”
门外的场面使顾春目瞪口呆地僵在门槛后,立时无语。
此刻门前大树下停着一辆司家的马车,叶行络正与车夫一道自马车里将一个个大箱子往外搬。
而昨日向她委以重任的那位赭衣公子竟也姿仪盎然、面色沉郁地立在树下,身着黑曜锦武袍的隋峻与燕临跟在他身后,司家家主正抱臂斜倚树干,似笑非笑地朝她眨眼……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见那位赭衣公子独自举步向自己走来,顾春愈发僵如石像,脑中只有一个无比荒谬的念头——
怎么总是被这人瞧见自己头没梳脸没洗的模样呢?
“他们说,”赭衣公子站在门槛外头与她面向而立,不大愉快地低声道,“我是九皇子,李崇琰。”
哦。
嗯?!
彻底清醒的顾春脚下一软,瞪大眼扶住了门扉:“谁?!”
赭衣公子,哦不对,李崇琰微微侧首,确认树下那几人并未跟过来,这才又转回来一脸不豫地瞪着顾春,眼底隐隐烁着委屈的光。
“你等等,先别讲话,”顾春垂下脸深吸一口气,抬手拦道,“我需要捋一捋……”
太荒谬了。
一个皇子,即便不愿好好待在京师皇城之内,也该在封地的王府里窝着吧……
哦,不对。
一个皇子,怎会穿着南军的布甲……
还是不对。
“好吧,就算你当真是……九皇子,”顾春徐徐抬起脸,直视着他的双眼,“那你大清早带人堵在我门口,是寻仇来的?”
娘啊!爹啊!列祖列宗和师门先辈啊!
我竟拿银针制了一位皇子的穴道!还捏着人的脸喂药了!
顾春缓缓直腰,甚至梗了脖子抬起下巴,努力端出一副从容就义的凛然傲骨。
“我顾春敢做敢当!你就说想在哪里将我砍头示众吧?”
只是可惜了她最新一册的话本子,还没写完呢。
那是她潜心钻研许久的集大成之作,哎,时也命也,只能认了。
她的话让李崇琰怔住片刻,旋即见鬼似的瞪她:“你以为……”
这混蛋,脑子里的想法是歪到哪边山上去了?!
顾春见他这模样不像是来寻仇的,顿时迟疑地眯起眼:“那你找上门来……是有什么事?”
“你说是什么事?!你……”李崇琰气得两颊泛起怒火红云,那模样恨不能喷她一脸血似的,“你这个骗子!”
这惊天一吼,使顾春凝固如即将风化的石雕。
不远处靠在树干上的司凤池也凝固如石雕。
隋峻、燕临凝固如黑色石雕。
连正抱了一箱子货物的叶行络与司家车夫,也如两尊抱着箱子的石雕。
远处那群嬉闹玩耍的懵懂孩童乍然收声,一对对好奇的清澈眼儿全往这头望过来。
昨夜一场大雨后,今日的晨风有些扑人。
凉浸浸的寒意扫过面上,顾春这才如梦初醒:“我……怎么你了?”
树下那几尊石雕也像是才活了过来,全都聚精会神地张着耳朵,生怕错过一字一句。
李崇琰没空搭理那些围观旁听的,带着满心的气恼与委屈又吼了一句:“你明知我……我等了你整夜,你却没有再回来!”
还说什么童叟无欺小旋风,根本是个毫无义气、不守信诺的骗子!
他昨日分明对她说过,他只信她!他会等她回来!
那时这混蛋分明也应下的!却将他丢给旁人就消失不见了!
——你明知我……我等了你整夜,你却没有再回来!
这一句吼得格外痛心,树下那几人是听得格外清楚的。
心思各异的几人面面相觑,脑中不约而同地补足了几十页纸的话本子桥段,惊得下巴都快落一地了。
在李崇琰委屈与恼怒的瞪视中,顾春蓦地转身就要往里走,却被一把拉住了手腕。
“你竟还想赖账的吗?!”
在众人一脸“顾春,你究竟对殿下做了什么?!”的震惊中,顾春茫然地回头瞧瞧李崇琰拉住自己的手,又茫然地抬起头——
“这个段子好,我得赶紧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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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意外状况,更新迟了,请大家见谅。
下一次更新是周日晚上了,爱你们么么哒~~~
第六章
“春儿,你站住。”司凤池步出树荫的遮蔽,向门口僵持的两人行来。
若要细细论起来,司凤池与顾春算是平辈。
可她较顾春年长近十岁,又执掌偌大的团山司家,在同辈人中算是声望最高的年轻人,是以无论四大姓的哪家子弟,大多都并不会当真拿她当平辈对待。
顾春自也不例外。
李崇琰惊讶地发现,自司凤池出声唤了她之后,她当真立时就收了脚步站定。
这情形让他空空的脑子里即刻又添进了一笔新的认知:在团山,这位司家家主说话的分量,显然是远远大过一位皇子的。
“这位是九皇子殿下,”司凤池过来之后也不啰嗦,直截了当对顾春道,“奉陛下口谕来团山暂居,两年。”
两年?!这……
顾春瞪圆了眼,诧异的目光在司凤池与李崇琰之间来回逡巡。
一位尚未封王的皇子,莫名其妙被扔到边陲之地暂居两年,这几乎算得上是……被流放了吧?
司凤池仿佛看穿了她心中的未尽之言,眼含警示地向她轻轻摇了摇头,缓声又道:“眼下我得去忙明日茶神祭典之事,春儿你先替我领殿下在本寨认认路。”
又转向李崇琰道:“殿下若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问顾春即可。我先叫人带隋峻与燕临去接手凉云水榭,接下来的日子,殿下便暂居在那里吧。”
凉云水榭是司家名下一处极精雅的宅子,背山面水,景致极好。
“后续的事宜,待我忙过了这几日再与殿下磋商,殿下以为如何?”
此时的李崇琰像换了个人似的,目光沉毅地对司凤池点点头。
一头雾水的顾春见这两人在高深莫测的目光交会中莫名达成了共识,忍不住软声抱怨道:“凤池姐,我也是很忙的……”
“别废话,”她的话音未落,司凤池立刻伸出三个手指压在她的唇上,浅笑着略扬了下巴,“接不接?”
被她按住唇的顾春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眼眸骨碌碌一转,随即干脆地伸出手掌,五指张开。
“成交。”司凤池满意地点点头,利落转身下了门前石阶,带着隋峻与燕临向凉云水榭去了。
待他们走远,李崇琰才皱眉向顾春询道:“方才,你们是在我眼前达成了什么交易么?”
心满意足的顾春笑眯眯地答道:“凤池姐的意思是,这趟活她出价三两银子,我还价五两。”
她上一本小话本子卖给青莲书坊才得了不到二两银呢,眼前这笔买卖划算,新的小话本子晚两天再接着写也不亏的。
就在李崇琰的眉头越皱越紧时,门口的叶行络站在一堆箱子前愤愤叉腰喊道:“顾春!你聊完没有?聊完就赶紧过来帮忙!”
“请殿下先自个儿进去找地方坐会儿吧,”顾春抬手向屋中一指,举步就往叶行络那里去,口中软声笑应道,“叶行络啊叶行络,我分明是个娇气的文人,你怎就那么好意思支使我做这种粗活呢。”
“我怎就忍不住想要呸你一脸呢,”叶行络没好气地笑着翻了个白眼,自地上抱起一个箱子,“你……”
然后,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据说是九皇子的人竟也跟着顾春过来,一言不发地抱起了一个箱子。
顾春也是一惊,呆滞的目光与叶行络暗暗交汇——
这位殿下……未免也太不像殿下了。
跟那些话本子里写的皇子们,一点都不像。
****
收好那些箱子后,顾春匆匆上阁楼换了衣衫,简单梳洗一番后,随手拿了两个青团便领着李崇琰去认路。
“呐,分你一个,”顾春随手递了一个青团给他,边走边吃,“凤池姐并不知你失忆之事,对么?”
李崇琰疑惑地看着自己手中忽然多出来的那个青团,闻言只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你若不想吃……”顾春扭头见状,以为他是不放心来路不明的食物,便伸过手去摊开掌心,“那还我吧。”
一听她这样说,李崇琰当即毫不犹豫地拿起那青团咬了一口:“不还。”
“你为何不愿让凤池姐知道你失忆的事呢?”顾春倒也不计较,只是一路以探究的目光打量着他,“她会帮你的。”
“我也不明白,就觉着不能被她知道,”李崇琰两口将那块青团吞了,“看在这团子的份上,就不计较你昨日言而无信之事了。”
顾春翻了个娇娇的白眼,撇嘴道:“真是奇了怪了,隋峻与燕临不能知道,凤池姐也不能知道……怎么我知道了就没关系呢?”
李崇琰认真地盯着她的脸沉吟半晌,得出一个结论:“大约是因为,他们身上都有杀气,而你……你看起来最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