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舒知茵紧紧盯着他,试图捕捉到他的情绪,他很沉着,不露声色。
景茂庭慢慢站起身,面无表情的道:“我就不送你了。”
舒知茵心生恍惚,只见他话音刚落,就信步而去,一步一步,渐行渐远。她拧眉,望着他坚毅挺拨的背影,就像是在汹猛的惊涛骇浪里的义无反顾的前行,她忍不住向他追了两步,脱口而出的喊道:“檀郎。”
景茂庭驻步。
舒知茵问道:“你到底为何不高兴我去许国?”
景茂庭没有回首,背对着她道:“无法让你安稳舒适,我很惭愧。”
“你在说什么?”舒知茵快步绕到他对面,目不转睛的仰望着他。
景茂庭的面色阴郁,缓缓坦言道:“我很失落,很有挫败感。不能被你信任,不能被你依赖,甚至于不能被你动容,你终究会因为不满意现状而冷漠的疏离我。”
舒知茵错愕的身形一僵。
景茂庭轻抚开她皱起的眉头,隐忍着心中的不适,缓慢的温声道:“无妨,我习以为常你的理性了。”
“你不理解我为何坚持要去许国?”
“一是你有担当,二是督促我。”
“对,这就是我决定去许国的原因。”
“我理解。”
“你方才说错了一点。”
“哪一点?”
“你说我不害怕失去你,你说错了。”舒知茵冷静的道:“我害怕失去你,也害怕盲目的信任依赖和不作为,而失去自己。近期发生了诸多不可思议的离奇事,使我更加懂得世事难料、人心莫测,我出于本能的异常清醒。”话毕,她再次道:“我害怕失去你,害怕毫无保留的投入后,发现只是镜花水月。我舍不得疏离你。”
听着她发自肺腑的诉说,景茂庭胸膛里的疼痛感缓和了些,他看尽她孤傲的坚韧,她的坚韧自柔弱中生长着,无坚不摧,热烈而果敢的处于主动之势。她生性高傲,特立独行,无论处于何种境遇,永远都持有主见并坚持己见,不卑微不服从。
舒知茵意味深长的道:“我期盼着我们的孩子降生时,我已回来了,有你在身边守候,从此过得安稳舒适。到那时,我父皇和母妃的死因亦水落石出,有个合理的与你无关的真相。”
景茂庭笃定的道:“等我去接你。”
舒知茵笑了,笑容比春日暖阳还要明媚灿烂,她依偎进他的怀里,搂着他,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温柔说道:“檀郎,我和孩子一起等你。”
景茂庭动情的拥着她,心中的苦涩疼痛皆化成想要与她长相厮守的信念,他珍爱她,痴迷她,只要她对他流露出一丝温柔和爱意,他骨子里的强势和冰冷就纷纷毫不费力的变得软而暖。
如锦备足了十余辆马车和近百命侍卫,阵势颇大,那辆专属于景夫人的华贵马车从景府驶出,浩浩荡荡的穿行在繁华街市。有人打听之下,得知是景夫人前去闲清园安胎休养,没多久,景夫人要在闲清园里住上一段日子的消息便满城皆知。
舒知茵掩人耳目的乘上了景府南门口的一辆简易马车,马车里摆着一张舒适的软榻,她倦倦的半躺在榻上,神情冷静,眸色清亮。她就是要督促景茂庭尽快行动,使皇位易主。
马车缓缓的驶出了京城,驶出舒国,前往许国京城。
第80章 共春光(中)
仲夏六月,舒知茵抵达千里之遥的许国京城,京城中富饶热闹的景象依旧,她指挥着车夫将马车赶至一处府宅前停下。
一路同行的许元逸高坐在马鞍上,放眼打量着没有匾额的府宅,忽想到这似乎是二皇兄一掷万金修建奢华园林的府宅,至今空置。只见舒知茵被侍女如瓷搀扶着缓缓下了马车,拾阶而上,如瓷试探性的叩了叩未上锁的府门。
舒知茵于府门前娉婷而立,对许元逸微笑道:“请转告皇上,我要在此处住下。”
“好。”许元逸心中诧异,既然已带她到了京城,先复命才是,她示意随从们留候,独自纵马入宫。
在这时,府门慢慢地打开一条缝,舒知茵闻声回首一瞧,正跟门里下人四目相对。府门立刻打开,门里下人惊喜的恭声道:“福国公主殿下?快请进!”
舒知茵迈入院中,目光所及之处的奇花异草均被精心修剪,亭台小桥涓涓流水,梅花鹿和白天鹅在悠哉的散步,看上去不像久无人居,她轻问道:“宅中已有主人居住?”
“没有,只有您是这宅院的主人。”老妇笑道:“奴婢五人奉命昼夜值守,打扫院落,照顾花木和动物,随时恭候您。”
舒知茵一怔,道:“随时恭候?”
“是的,奴婢们奉命日复一日的恭候,保持院落整洁,花草繁茂,水潭清澈,动物健壮,当您突然而来时啊,能心情愉悦。”老妇笑容满面,能等来福国公主,颇为激动。
舒知茵坐在秋千椅上歇息,环顾着四周盛放的勃勃生机,心中颤动,这天下之大,却有这样一片静美之地属于她,是许二哥默默的在为她保存着,许二哥真是暖心。
随着目光的慢移,她看到了一棵古海棠树,虽非千年古树,却有百年树龄,俨然是从别处移植而来。古海棠树的树冠如盖,枝繁叶茂,她不禁起身走过去,惊赞道:“福王殿下竟移活了一棵古海棠树!”
老妇惊问:“福王殿下?”
“嗯?”舒知茵瞧见树下摆放着一张精美玉榻,如同景府中的摆设。
老妇恭敬的道:“是当朝皇帝。”
舒知茵的脚下一顿。
“是当朝皇帝命奴婢们恭候您。”老妇娓娓道来:“这棵古海棠树啊是皇帝精挑细选,派人从百里之外的橞县运来,极其小心的移植……”
舒知茵拧眉,如瓷赶紧打断了老妇的话,道:“嬷嬷,公主殿下尚未用膳,有劳备些清淡的午膳。”
“是。”老妇没再多言,慢慢退下。
舒知茵若有所思的站在海棠树下,心中莫名泛起悲怆之感。
良久,如瓷轻声道:“夫人,许国皇帝来了。”
舒知茵漫不经心的转身,看着轩昂伟岸的许明帝一袭明黄龙袍,如同疾风一般迅速靠近,透着生杀予夺的凌厉刚猛,惊得这满院浓深的生机在瑟瑟发抖,好似一不留神就魂飞湮灭。
许明帝的眼睛里只有那个身着素衣的明媚女子,她高贵清冷,遗世独立,自带着美丽娇艳的光芒,使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她终于来了,来到了他的天下。
舒知茵纹丝不动的站着,神态自若的迎视他。两年不见,他阴鸷不羁的气息更甚。
许明帝停驻在她面前,目光炯炯,帝王的威严在无形中施加压迫之势,他的视线自她的眉眼缓缓往下挪移,一寸一寸的挪移到她的小腹,盯着她隆起的小腹,他的瞳孔赫然一缩,眼神顿变冷幽。
舒知茵下意识的轻抚着小腹,心平气和的道:“四个月了。”
许明帝扬手一挥,随行的侍从捧着细瓷茶盏呈上前,他冷酷的盯着梦寐以求的女子,语声强硬的道:“喝了它。”
“什么?”
“堕胎汤。”
舒知茵睥睨的暼了他一眼,若无其事的问道:“我的许二哥呢?”
“他在福王府,你们随时可以相见。”
“他能洗脱莫须有的罪名了?”
“能。”
他答得如此之快,舒知茵微微一诧,可想而知的道:“我何时接受你提出的条件,他何时才会洗脱罪名?”
许明帝肃目道:“不用,朕知道你到了京城之后,已立刻下令在今日内为他洗脱罪名。”
闻言,舒知茵不由得笑了笑,依照惯例,他不是应该手握筹码,逼她接受各种条件吗?怎么如此轻而易举的化干戈为玉帛?她挑眉,道:“他只是暂时脱险,你以后还会用他要挟我?”
“不会,他从此安然无事。”
“真的?”
“我以后不再要挟你。”
“真的?”
“我会牢牢的把你困在我身边,不再借力于别人,凭我一己之力困住你。”
舒知茵置若罔闻,说道:“我今日要见到许二哥。”
许明帝冰冷的道:“你为了他而来?”
“不全是。”
“不全是?”
“对。”
许明帝揶揄道:“难道是你发现你的夫君阴险卑鄙奸诈,对他失望了,前来投入朕的怀抱?”
“面对你的觊觎,受局势所迫,他一再的对你蒙骗拖延,确实太不应该。”舒知茵正色道:“我此次前来,还为探望皇祖姑。”
“朕允许你探望她。”
“能即刻前去?”
“能。”许明帝示意侍从备马车。
舒知茵感觉有些乏累,缓缓地坐在了古海棠树下的玉榻上。许明帝自然而然的并肩端坐在她的旁边,遣退了所有随从。
她近在触手可及之处,姿容较以往更为明媚,许明帝侧身看着她,她气定神闲,浑身散发着慵懒高贵的气息,纯洁而空灵。这就是迷得他疯狂到朝思暮想的女子,他的身心在悸动,开口道:“只要你喝下堕胎汤,朕不介意你的过往,册封你为皇后。”
舒知茵从容不迫迎视他,清晰的道:“不。”
许明帝狠厉的道:“朕容你非处子,不容你生下别人的子嗣。”
舒知茵挑眉,“请不要再说这种不可理喻的话。”
许明帝眼神深邃,强势的道:“朕的后宫归属于你,今晚起,你就是朕的后宫之主。”
舒知茵平静的道:“你为何如此执着?”
“朕要得到你、占有你。”
“值得怜爱就怜爱,不值得怜爱就弃之?”
许明帝冷肃的道:“只要你乖顺,朕专宠你,怜爱你一生。”
“乖顺?”舒知茵笑了笑,道:“你有所不知,我随心所欲惯了。”
许明帝道:“对朕乖顺,朕纵容你随心所欲,连同你骨子里的骄纵奢靡,朕都能纵容你。”
舒知茵轻描淡写的道:“我不稀罕你的纵容。”
“由不得你不稀罕,朕给你的,你就要收着!”许明帝的神情威严,透出与生俱来的霸道,“从此以后,你对朕乖顺,就是朕的人;对朕不乖顺,就是朕的奴。”
舒知茵难以置信的拧眉,他简直执拗到不可救药,像猛兽一样露出残暴的本性。知道他抱着假象的希望在景茂庭欺骗中按捺了两年后,此时听着他张狂的口不择言,她并不像上次对峙时那般竖起锋芒,莫名有点惋惜,觉得他就像是一个顽皮乖张的孩子,误入歧途。
她慢条斯理的道:“从我嫁为人妇起,我此生就是景夫人,我是景茂庭的人。”
“你被他的表里不一迷惑住了?”许明帝的眸色骤沉,原以为景茂庭真如世人所传颂的那样,是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他敬重景茂庭,相信景茂庭的承诺,耐心的等待着合适的时机。不曾想,景茂庭的真面目如此阴险,一再的欺骗,使他彻底的见识到了景茂庭的狡猾。因此,不难想象他留给世人的光明刚正形象,是多么精心的设计。
“对,他阴险奸诈,城府深沉,表里不一,但不影响他爱慕我、我爱慕他。”舒知茵说得稀松平常。
许明帝嗤之以鼻的道:“徜若你们真的彼此爱慕,你会怀着身孕来见朕?不是他辜负了你?”
舒知茵神色如常,说道:“他辜负不了我,是我无视他的坚决反对,坚持有孕在身的来一趟许国。他很失落沮丧,还是让我掩人耳目的前来。”
“他对你无可奈何?”
“对。”
许明帝短促的冷笑,非常不可思议的道:“他玩弄权术的手段极其高深,最为擅长瞒天过海翻云覆雨,却驯服不了一个你?”
“我本性难移,他对我无计可施。”舒知茵语声缓慢,心中异常清醒,正因为她知道景茂庭的深沉莫测,才始终冷静的坚守自我,不能一味温顺的妥协于他,不能沦陷于他,必要时只妥协一步,再观察他的态度。她绝决果敢的对他硬起心肠,违逆他,就是在跟他博弈,温柔而坚定的让他明白她本性薄凉,她不委屈自己,如果他不让她满意,她就铁石心肠。
许明帝很有把握的道:“景茂庭驯服不了你,朕能。”
舒知茵不以为意的一笑,笃定的道:“你不能。”
“朕今晚就让你切身体会,”许明帝残酷而冰冷的道:“让你清楚的体会到朕能驯服你。”
舒知茵保持着飘渺的笑意,平和的道:“许大哥,你不了解我,你只看到了我的皮相。其实,我乖张到不可理喻,只有景茂庭能勉强消受,我实在于心不忍你执迷不悟,做皇帝已很辛苦,何必为了注定无缘无份的女子折磨自己。”
许明帝义无反顾的说道:“做皇帝已很辛苦,如果连唯一想占有的女子也占有不了,岂不更苦,苦的无以复加。”
舒知茵一愣,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他强硬的回视,她明显感受到了他不屈不挠的暴戾,很匪夷所思他这种疯狂的占有欲从何而来?
许明帝的眼里全是她,审视着她茫然不解的模样,声音发紧的道:“令朕魂牵梦绕了十余年的女子,在有机会占有的时候没有占有过,多遗憾。”
舒知茵惊愕,魂牵梦绕了十余年?她不禁蹙眉,一探究竟的道:“我的音容与某位女子极其相似?”
“就是你啊,舒、知、茵。”许明帝胸腔里的痛楚猛得翻腾着,彻骨绝望的痴念曾一度碾碎他的心,他此生不想错过她。
闻言,舒知茵渐渐的敛去困惑,默不作声的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抬起首,朝着天际极目远眺。
许明帝眸色幽深的望着她,她无动于衷,下巴微扬,以孤傲漠然的姿态,极为薄凉。顿时,他的眸色变得尖锐,闪烁着精光,慑人的精光密密寒寒笼罩住她。
半晌,舒知茵云淡风清的说道:“你魂牵梦绕了十余年的女子在得知你的真情之后,唯一的回应只是冷漠。你十余年的苦涩悲壮,她毫不在意的置身事外。不言而喻,你错付了衷情。”
“无妨,”许明帝沉声道:“朕这十余年的苦涩悲壮,会让她以余生为朕的侍奴来偿。冷漠是吗?朕有法子让她热,热到烫,烫到身心融化。毫不在意是吗?朕有法子让她时刻体会到朕的存在。”
真是口不择言,舒知茵不予理会的暼了他一眼,发现有辆马车停在不远处,便抚着小腹缓慢起身,朝着马车走去,走出几步,漫不经心的回首道:“带我去见皇祖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