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不敢再劝,只是朝着叶宝葭使了个眼色,应了一声,退了下去,落绯的香瓜也送了上来,摆在了桌案上,叶宝葭无奈,只好劝道:“陛下先吃点瓜果和小菜。”
卫简怀没有动,只是看着那端上来的香瓜怅然道:“从前在鹿鸣宫的时候,夏日夜里暑热难消,谢爱卿也会这样取来冰镇过的香瓜,和朕一起在外面乘凉消暑。”
叶宝葭拿瓜的手僵了僵。
“你说,谢爱卿他临死的时候,会不会心里一直恨着朕?”卫简怀的声音微微发颤,“是朕害死了他……”
“陛下,”叶宝葭迎视着他的目光,声音轻却清晰,“不会,谢大人对陛下忠心耿耿,必定不会心存怨尤。”
“那他为什么都不肯入朕的梦来?”卫简怀的手捏住了酒盅,指尖用力握紧,只听得“扑”的一声,酒杯硬生生地被他捏出了一条裂缝。
叶宝葭大惊失色,想去夺过酒盅,手伸到一半却又硬生生地缩了回来。
卫简怀“呵呵”笑了起来,把酒盅也往地上一丢,嘴里喃喃地哼起一首小曲来。
那是北周民间一首不知名的小调,谢隽春将它配上了一首小词,年少时两人曾一起唱过。
叶宝葭的眼中渐渐湿润,跪下磕了一个头,她努力克制着自己,让自己的声音和平常一样平静无波:“谢大人向来把陛下当成自己的亲人,她在天之灵,必不会愿意看到陛下如此神伤,陛下节哀顺变……”
伏在地上等了良久,对面却突然悄无声息。
叶宝葭偷偷抬起眼来,却见卫简怀趴在了桌案上,已经沉沉睡去。
呆呆地跪在原地片刻,她站了起来,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膝盖。
此时此刻,曾经积压在心底的那最后一分怨气彻底烟消云散了。
在谢隽春的心中,的确把曾经的小殿下当成了自己最亲的亲人,决定离开时,她看上去云淡风轻,在背后却也数夜未曾入眠,感伤不已,被烈焰吞噬的那一刹那,心中积郁的确难消,更希望从此生生世世再也不要和卫简怀再有任何牵扯。
然而此刻,她终究释然,她的君王,还是那个骨子里存着几分纯善的小殿下,若是她再坚持些时候,必定能等到君臣同欢的那一日。
是她违背了自己的承诺,先放了手。
前厅的门窗大开着,深夜的穿堂风带了几分凉意,叶宝葭取来了一件薄披风,小心翼翼地盖在了卫简怀的身上,凝视了那张脸庞半晌。
卫简怀的脸伏在手臂上,被压得略略变形,眉间的深锁依然,仿佛梦中还在质问谢隽春。
不得不承认,卫简怀若是褪去了那股子阴狠,其实是个十分英俊的青年,眉峰如剑,鼻管高挺,唇形分明。
看着看着,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就这样吧,谢隽春已经烟消云散,她也不需要那个身份再为她带来什么荣宠。
再深刻的感情,也会随着时间消逝,在这样的祭奠之后,卫简怀也必定会抛开谢隽春这个包袱,选贤举能、励精图治,从此开启北周盛世。
李德迟迟未归,叶宝葭自然不能走,只是她也有些撑不住了,便找了个八仙椅,靠在椅背上休憩着,迷迷糊糊间打起了瞌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卫简怀动了动,缓缓地直起身来,神情复杂地看向了叶宝葭。
他的酒量经过南陈的那段磨练,算得上是海量,方才那些酒,充其量也就只是让他半醉,并没有到烂醉如泥的地步。
那轻缓克制的脚步声、那为他披上的斗篷,还有那长时间默默的凝视,都让他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让他心口被烈酒蒸腾的心越发灼热了起来。
被谢隽春之事折磨得憔悴的身心,好像在她的陪伴下得到了缓解。
他起了身,缓步到了叶宝葭跟前,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女子。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闭起来时,整张脸庞并不惊艳灵动,反倒多了一丝柔美和恬静;顺着脸颊慢慢往下,卫简怀的目光落在了娇嫩的红唇上,那唇瓣饱满而有光泽,微微嘟起,仿佛在邀人采撷。
这一刹那,亲吻上去的冲动瞬间席卷了全身,他迟疑了片刻,抬起手来,指尖虚虚地在那唇间划过,想象中甜蜜的感觉让他的呼吸都紊乱了几分。
就算他再不通情事,也该明白了,他喜欢叶宝葭。
自从得知她定亲以后,被为君之道强制压抑下的喜欢,在这酒意的蒸腾下非但没有半分减轻,反而愈加重了几分。
卫简怀阴沉着脸,脑中掠过秦桓的模样,掠过这红唇被别的男人采撷后的娇艳,手掌不知不觉便用力地握紧了。
这个女人,是他先看中的。
只不过他矜持了几分,稍稍慢了一步罢了,秦桓凭什么就横刀夺爱了?
叶宝葭想必是喜欢他的,只是觉得两个人的身份天差地远,深觉无望,这才答应了秦家的亲事罢了。
他的嘴角一勾,露出了一丝冷笑,神情自若地转过身去,重新回到了桌案旁,轻咳了一声。
叶宝葭猛然从瞌睡中惊醒,茫然四顾,这才回过神来:“陛下恕罪,我殿前失仪,居然睡过去了。”
“无妨,朕这一睡都忘了时候了,天的确晚了,”卫简怀半眯着眼,一脸余醉未消的模样,“你也该去歇息了。”
“李公公他怎么还不回来?”叶宝葭朝着门口张望了一下。
卫简怀冷冷地叫道:“李德。”
外面远远的有人应了一声,不一会儿,李德便一溜儿小跑进了前厅,气喘吁吁地道:“陛下,奴才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才替陛下找到了一壶好酒,不知道陛下还要不要?”
卫简怀斜了他一眼,嘴角似笑非笑:“这可找得辛苦,朕很是欣慰。”
“谢陛下夸奖,奴才愧不敢当。”李德抹了一下额角的汗,恭谨地道。
“找人送送十姑娘,夜深了,小心些。”卫简怀淡淡地吩咐。
叶宝葭连忙婉拒:“不用找人了,我的屋子就在前面,费不了多少……”
“那你是要朕亲自送你吗?”卫简怀挑了挑眉。
叶宝葭不出声了,李德忙不迭地叫来了外面守着的卢安,叮嘱了一番,这才将叶宝葭送走。
回到前厅,卫简怀看上去还没有走的意思,只是看着方才叶宝葭替他披上的斗篷出神,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丝浅笑。
李德眼观鼻鼻观心,垂首肃立在一旁。
“找个人去打听打听,”卫简怀慢悠悠地开了口,“十姑娘和秦桓的婚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起的头、什么时候定下来的,都要事无巨细,一一向朕禀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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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都被拖下去系列
卫简怀:说好的一亲芳泽呢?
醋哥:小不忍则乱大谋。
卫简怀:……
卫简怀:来人那,把这说书的拖下去!
第40章 翡翠牡丹玉镯(七)(捉虫)
一眨眼,叶宝葭在紫云宫中便住了大半个月了。
卫婻的身子日渐好转,原本瘦削下去的脸庞也重新丰腴了起来。
卫简怀时不时地入紫云宫中探望,各种赏赐更是流水般地送进宫里,一时之间,后宫中几乎人人都知道,武宁侯府的十姑娘深得天子和长公主的宠爱,见了叶宝葭都恭敬不已。
卫简怀和卫婻之间的关系也在叶宝葭不着痕迹的调停下稍稍缓和了些,见了面总算能说上一两句话了。
这一日卫婻和叶宝葭正在葡萄架下纳凉,正好上头的葡萄熟了,叶宝葭有些心痒痒的,拿了一把剪子,踩在梯子上摘着葡萄玩。底下卫婻坐着,一边含笑看着她,一边不时提醒:“哎,小心点别戳到手了……那边,那边有一大串……”
“你这是在干什么!快下来!”一声厉喝传来。
叶宝葭转头一看,卫简怀进来了,身后还跟着霍雎。
她有些莫名其妙,赶紧解释道:“我在摘葡萄。”
卫简怀铁青着脸,看着她手里明晃晃的剪子,又瞧瞧那双在梯子上踮起的小巧脚尖,脑中不由得掠过她笨手笨脚打翻茶盏的场景,这若是一不留神被剪子伤了可怎么得了?
“都是怎么在伺候的?怎么让十姑娘自己上去剪葡萄了?”他冷冷地朝着两旁的宫女看了过去,宫女们吓得齐齐跪倒在地请罪。
叶宝葭只好拎起裙摆,往下走了两格,一下子从梯子上蹦了下来:“陛下勿怪她们,是我瞧着好玩想自己摘的。”
那娇躯轻盈,裙摆轻扬,娇俏俏犹如一朵飞絮。
卫简怀克制了好一会儿,才没让自己冲上去接住她蹦下来的身子,沉着脸道:“以后若是没有人护着,不许去摘了。”
叶宝葭应了一声,笑盈盈地接过宫女捧着的葡萄:“陛下,要不要尝一尝,都是我亲手摘的。”
卫简怀的心神一荡,这才看向卫婻,佯做一脸的云淡风轻:“皇姐,那就叨扰了。”
卫婻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心中越发觉得有些不太对劲,这个弟弟少有这样多管闲事的时候,就算是她这个做姐姐的在剪葡萄,只怕也只会淡淡说上一句“小心”罢了。
还没等她细细琢磨,卫简怀身后的霍雎便迫不及待地走上前来,看向卫婻的眼中放出光来,神情激动地道:“长公主,你的身子看上去好多了,我派人送来的补品吃完了吗?吃完了我再去想法子。”
自从卫婻卧床以来,霍雎在宫外心急如焚,屡次想要入宫求见,却都被卫婻拒之于门外,今日好不容易厚着脸皮请卫简怀帮上一把,这才得以见到卫婻。
“还在库房里堆着呢,”卫婻淡淡地道,“不必劳烦霍将军了。”
霍雎的眼中一黯,旋即又打起了精神道:“长公主,前几日我去谢大人的坟前祭奠了,谢大人高风亮节、虚怀若谷,以前是我对他存有偏见,又以为他不顾朝纲诈死逃生,这才对他屡次口出不逊,还望长公主见谅。”
卫婻愣了一下,从前霍雎对谢隽春那简直就是不死不休的架势,今日居然夸奖起人来,真是让人意外。
“霍将军多心了,”她稍稍放缓了语气,“三郎的事情还要劳烦霍将军多多费心。”
“是,长公主请放心,为了公……为了谢大人我霍雎必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霍雎一脸的义正辞严。
叶宝葭在心里暗自好笑,霍雎这是总算是开了窍了,把她的劝告放在心上,也不知道临时恶补了多少好听的话,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蹦。
宫女们搬来了桌案和椅子,大家一一落了座,卫简怀坐在上首,卫婻陪在左侧,霍雎和叶宝葭在下首。
葡萄一粒粒清洗干净了装在盆子里送了上来,卫简怀随手挑了一粒放进嘴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是叶宝葭亲手摘的缘故,吃起来比往日的都要清甜。
他忍不住侧脸看去,只见叶宝葭眼巴巴地瞧着他,好似盼着他赶紧发话。
“你们也吃啊。”卫简怀终于明白了过来,有些好笑地道。
叶宝葭不敢逾矩,等卫婻也尝了一颗,这才挑了一粒,将外面的皮剥去,葡萄肉放入口中,那甜味顺着葡萄汁滑入喉中,她心满意足。
霍雎嫌这葡萄小,又要剥皮,耽误他和长公主的相处,吃了一颗就不吃了,只顾着偷偷看卫婻,这一盆葡萄倒有小半盆进了叶宝葭的肚子。
等吃得差不多了,卫简怀在一旁淡淡地开口:“皇姐,朕此来是要问你一件事,从前谢爱卿和三皇兄可有往来?”
“老三?”卫婻的眉头皱了皱,“也就是点头之交吧。”
卫简怀冷笑了一声道:“你那个大伯子谢汝庭,暗中和三皇兄过往甚密,谢爱卿不知道吧?”
叶宝葭的手一僵,一颗葡萄从指尖滑落,掉在了地上。
先帝共有四名皇子,老大和老二都已经死了,除了身为天子的卫简怀,还有一个老三卫简铎乃于婕妤所出,因为出身低微,又因小时从高处坠下受过伤,左脚微跛,在几个兄弟中最不引人注目,先帝在世时被封为安王,成年后一直安分守己地做个安乐王爷。
谢汝庭会和卫简铎过往甚密,上辈子谢隽春的确不知。
再想想那日她在谢府瞧见的变化,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从她后背升起。
如此看来,她那日金蝉脱壳被人利用,将计就计借刀杀人,和谢汝庭脱不了干系。
这个看上去诚恳忠厚的庶堂兄还背着她做了些什么?
“笃笃笃”,一阵敲击声传来,她骤然从思索中回过神来,抬头一看,卫简怀正皱着眉头看着她:“怎么了?脸色有点差,天太热了中暑了不成?”
“没有,”叶宝葭迅速地回过神来,挤出一丝笑容:“你们说的我也听不懂,便想着自己的心事。”
“小小年纪的,又有什么心事?倒是说来听听。”卫简怀倒是来了兴趣了。
叶宝葭迟疑着瞧了他一眼:“我真的可以说吗?陛下不会怪罪吗?”
“朕恕你无罪。”卫简怀慷慨地道。
“我出来这么多日子了,很惦记家里人,也不知道祖母和母亲的身体如何,兄弟姐妹们是否安好,”叶宝葭迎视着他的目光,斟酌着措辞,“现今长公主的身子好了一些了,不知道陛下能否允我回家看看?若是长公主还需要我的话,届时再宣我入宫可好?”
卫简怀方才还算亲切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一语不发。
卫婻连忙道:“陛下,我的确已经好多了,宝葭年纪小,想家也是难免的,不如便先回去一阵……”
“皇姐,”卫简怀打断了她的话,“朕还有政事要处理,就先走了,宝葭的事情,朕心里有数,你们放心吧。”
卫简怀语焉不详,叶宝葭自然走不了。
没过几日,武宁侯府送来了一封信,是叶齐宏写的,继父的字如其人,风流潇洒,除了他自己的叮嘱,还洋洋洒洒代述了殷盈的唠叨絮语,整整写了五张笺纸:……娘很好,你不用挂心我,这阵子孕吐已经好多了,就是胃口还不开,和怀你的时候一点儿也不一样……你在宫中照顾好自己,夏日容易中暑,记得要多喝水不要贪吃吃坏了肚子……
字里行间,慈母之爱呼之欲出。
叶宝葭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提笔给家人一一都写了回信。问候祖母和诸位伯母,和爹娘聊聊在宫里的家常,问问叶慕兴和叶慕彦衙门、翰林院中的趣事,再关心一下姐妹们的日常……
只是她想的时候有好多话,落笔的时候却困难得很,从前她的字一气呵成,曾得当今书法大师的赞誉,现在故意要写成一笔一划的,像个稚童的笔迹一样,写写撕撕,折腾了整一个晚上。
又过了几日,她正陪着卫婻在御花园里散步,琉紫急匆匆地过来了,笑着道:“十姑娘,快些回紫云宫吧,你家人来探望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