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章砸在了地上,滚了几滚才停住了,碎了个角。
叶宝葭倒吸了一口凉气,掩住了嘴,怔怔地看着那印章,心中一阵刺痛。
“扔了,统统扔了,”卫简怀大发脾气,“骗子,还骗朕说要陪朕看这四海升平。”
叶宝葭抬眼看着卫简怀,眼中泪光盈盈。
“你说,你会不会和谢隽春一样骗朕?”卫简怀迎视着她的目光,眼神迷离。
叶宝葭摇了摇头。
卫简怀轻呵了一声,笑了起来,那笑意却未及眼底:“那宝葭发个誓给朕听听?”
叶宝葭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来,跟着朕说,”卫简怀低低地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今日我叶宝葭起誓。”
叶宝葭的双唇颤了颤,困难地跟着念道:“我叶宝葭起誓。”
“今生今世,对丈夫卫简怀坦诚以待。”
“今生今世……对丈夫卫简怀坦诚以待……”
“若有半句欺瞒。”
“若有……半句欺瞒……”
卫简怀顿了顿,拿起酒杯来喝了一口,怔怔地盯着叶宝葭,一时之间,四周悄寂无声,只有山风掠过。
叶宝葭心一横,也拿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怕什么。
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这辈子,她从未对卫简怀有过什么欺瞒。
“若有半句欺瞒,教我万箭——”
唇一下子便被堵住了,酒气扑面而来。
卫简怀的动作粗鲁而热烈,呼吸瞬息之间便被掠夺。
嘴角一阵痛意袭来,叶宝葭指尖一紧,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卫简怀滞了滞,粗鲁的动作一缓,渐渐轻缓。
唇被轻轻摩挲,舌尖温柔地按抚着被咬破的地方,仿佛那是需要被妥帖收藏的稀世珍宝。
叶宝葭有些晕眩,紧紧地攀附着卫简怀的肩膀,任凭自己在那温柔中沉沦。
不知道过了多久,卫简怀才松开了她的唇,哑声道:“和你开玩笑呢,发什么誓,朕不信那个。”
那方田黄冻印,卫简怀临走前终究还是没舍得,半醉了也不忘捡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入了袋中。
回程的路上,酒劲上涌,卫简怀一路从北山峰睡到了皇宫。
下了车辇,李德要扶他去正清宫,他踹了李德一脚,醉醺醺地喝道:“大胆,你这是要离间朕和皇后吗?”
也不知道是谁这两天硬生生地要宿在正清宫的,他提一句皇后便翻脸。
李德腹诽不已。
陛下发起酒疯来很是特别,不吵也不闹,就是只认得皇后,别的人靠近一概被他踹。
叶宝葭只得将人扶进了毓宁宫,喝醉酒的人身子特别沉,可怜她这样一个娇弱的女子,扶了几步便气喘吁吁,倒被卫简怀一把掐在了腋下,在一众宫女的惊呼声中踉踉跄跄地进了寝宫。
脱衣擦身、灌醒酒汤,折腾出了一身汗,叶宝葭才将人哄上了床。
她起身刚要去拿东西,手忽然被拉住了,躺在床上的卫简怀双目紧闭,却将她的手掌紧扣,口中也不知道喃喃些什么。
凑过去听了片刻,才听出来他叫着她的名字:“宝葭……不许走……”
叶宝葭无奈地在床边坐了下来,盯着床上的人看了良久。
那张俊朗的脸上眉头紧皱,有着清醒时没有的孩子气。
一丝柔情在心底泛起,她情不自禁地俯下身来,在那张脸庞上亲了一下。
卫简怀不耐烦地拿手揉了揉脸,轻唔了一声侧过身去,却不忘将她的手按在胸前。
叶宝葭在他身侧和衣躺了下来,靠着那具宽厚有力的身躯,渐渐进入了梦乡。
一早醒来,四目相对。
两人一时都有些尴尬。
叶宝葭迅速地抽回了自己的手:“陛下醒了?我替你更衣。”
宫女们手捧朝服鱼贯而入,卫简怀轻咳了一声,坐了起来:“昨日朕喝醉了?没吵到你吧。”
“陛下你说呢?”叶宝葭瞟了他一眼,揉了揉胳膊。昨晚胳膊被一直拽着,害得她只能维持着一个姿势,这半边都麻了。
卫简怀尴尬地道:“谢爱卿诚不欺我,贪杯误事,朕再也不喝酒了。”
“小酌怡情,大醉伤身,陛下日后节制些便好。”叶宝葭取过衣服替卫简怀更衣。
等换好了朝服,卫简怀大步朝外走去,走到门口停了下来,闷声道:“上回这里吃的一道玫瑰羹很是不错。”
叶宝葭怔了一下,柔顺地应道:“是,我让琉紫晚膳备上。”
自然而然,卫简怀从这一日恢复了在毓宁宫用膳、留宿的习惯。
叶宝葭不知道这一场风波算不算过去了,卫简怀和从前一样拥她入眠,欢好时也热情如火、意乱情迷,然而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卫简怀有哪里和从前不一样了。
多了些疏离,少了些亲昵。
从表面上看不出分毫,可她却感受到了。
而送到南书房去的美人像,迟迟没有回音,有次她装着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卫简怀却漫不经心地道:“皇后这么着急做什么?美人自然要细品,一个人品上个十天半月的都嫌少。”
一个人品个十天半月,这一盒子画像难道要品上个一年半载?
若是不想纳妃,直说便好,拿这个做理由,到时候吕太嫔来问了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可说也奇怪,吕太嫔那里却没什么动静,让琉紫去一打听,听说是陛下遣了李德去下了一道口谕,说是深怕吕太嫔成日里太闲了,闲坏了了身子,让她去先帝当年的藏书阁中晒晒书、读读书,也好寄托一下对先帝的哀思。
叶宝葭哭笑不得。
这一日,内侍府往毓宁宫送来了新鲜的樱桃,一个个鲜红欲滴,看着甚是喜人,叶宝葭尝了几个觉得不错,又看外头阳光明媚,便来了兴致,让人将樱桃装在了盒子里,领着人往南书房去了。
刚到南书房,便见里头匆匆出来了一名文官,正是谢汝庭。
好些日子没见,这位谢府现今的当家人看上去居然春风得意,一见叶宝葭顿时停下脚步,躬身见礼并热情地寒暄了几句,他的记性不错,对叶宝葭当日去谢府祭拜的细节居然还记得一清二楚,句句都说在点子上,让人觉得热情而不突兀。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叶宝葭不动声色地问外边伺候的卢安:“这位谢大人看上去倒是个厉害角色。”
“是啊,”卢安笑了笑,“最近高升了,已经是兵部侍郎了。”
叶宝葭心里打了个突,这位害了谢隽春的罪魁祸首,卫简怀不仅没有问罪,反而升了他的官,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71章 鎏金箭坠(一)
叶宝葭候在偏厅,从偏厅往外看去,南书房中陆陆续续出来了三四位朝臣,不一会儿,卢安便请她入内。
卫简怀正背着双手站在窗口,嘴角挂着一丝浅笑,目视着她步入南书房,看上去心情不错。
她将食盒放在了罗汉榻的小几上,打开了盖子,露出里面一个个鲜红欲滴的樱桃:“陛下来尝尝,很甜。”
卫简怀踱到了她的身旁,一本正经地道:“这樱桃的确看上去喜人,只是朕的手忽然酸了,提不起劲儿来。”
叶宝葭忍不住嗔了他一眼,取了一粒放在他的嘴边。
手指纤长,仿如葱根,那鲜红的樱桃绽在指尖,衬得那肌肤愈加白皙,让人想连樱桃带手指一起放入口中细细品尝。
卫简怀盯了片刻这才张嘴吃了。
“好吃吗?”
卫简怀摇了摇头。
叶宝葭奇了,自取了一粒放入口中:“方才我吃了好些,明明很甜……唔……”
唇被吻住了,蜜汁交缠。
由里至外被细细啃噬吮吸了一番,卫简怀才松开了她的唇,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哑声道:“皇后诚不欺我,果然甜得很。”
叶宝葭的双颊酡红,勉力平息着吻后的余韵,只是手脚还有些绵软,只好靠在了卫简怀的胸口,闷声道:“陛下,这是南书房,怎可如此孟浪?”
“皇后说的是,”卫简怀一脸忏悔,“谢爱卿若是在的话,一定气得扔出一本帝王策来,让朕去抄上个百八十遍。”
这话茬叶宝葭不敢接了:“陛下国事繁忙,我就不多打——”
“陪朕坐一会儿,整日里听那些臣子们念叨那一些老套套,朕的耳朵都要听出茧来了。”卫简怀不由分说打断了她的话。
叶宝葭见他还算规矩,也有些舍不得走,便应了一声,和他一起坐在了罗汉榻的两边。
“方才等着的时候有没有碰见一位老熟人?”卫简怀一边尝着樱桃,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叶宝葭怔了一下:“陛下是指谢大人的堂兄吗?”
卫简怀点了点头:“不愧是谢氏同宗,此人颇有谢爱卿的几分手段,兵部的事宜倒也安排得井井有条,从前谢爱卿没有在朕面前举荐,一直只是个小小的主事,还真是屈才了。”
叶宝葭心中一紧,忍不住提醒:“我怎么记得上次听陛下说,此人和安王走得很近。”
卫简怀的嘴角勾了勾:“谋定后动、以退为进,是谢爱卿教我的,皇后这是觉得朕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
叶宝葭汗颜,关心则乱,是她小看卫简怀了。
“在臣妾心中,陛下早已胜过谢大人数倍,”她浅笑着道,“陛下不必再执着于和谢大人比个高低了。”
“真的吗?”卫简怀似笑非笑,“得皇后如此夸奖,朕简直是精神百倍,真想策马狂奔庆贺一番。”
这话怎么听着有些别扭。
叶宝葭挤出了一丝笑容:“陛下这么喜欢听我的夸赞,以后我日日在陛下耳边夸奖便是。”
“那怎么行,”卫简怀正色道,“违心之言朕才不要听呢,诚心诚意的才是可贵。朕已经想到了一个妙招,必定能让宝葭对朕仰慕不已,日日夸赞。”
叶宝葭狐疑地看着他:“什么妙招?”
“天高云淡、草长莺飞,正是围猎好时节,”卫简怀笑着道,“飞鸿的马蹄子都在跃跃欲试了,不知道朕是否有幸邀皇后到明山行宫围猎,看朕如何弯弓搭箭、纵横山野?”
自从入宫后,成日里在这一亩三分地呆着,比起从前在侯府的闺阁时光更少了几分自由,叶宝葭成日里无所事事,闲得都快闷出病来了,
能去明山行宫围猎,她自然高兴得很。
更何况这几日卫简怀有些奇怪,成日里三句话不离谢隽春,吃饭时冒出一句谢隽春用膳的偏好、赏花时来一句谢隽春写的诗句,刚才在南书房短短这么一点时间,便提了谢隽春三次。
这让叶宝葭有些心烦意乱,若是去明山行宫围猎,新鲜的事情一多,卫简怀应当就能把谢隽春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把。
明山行宫修建于高祖登位时,坐落在明山山脉之间,明山山脉环绕,林深叶茂,是历任帝王围猎休憩的所在,距离京师约莫几十里远。
卫简怀喜武,围猎是他最爱的活动之一,一年中春秋二季的围猎几乎雷打不动,今年的春猎因为大婚一推再推,定下来的时候已经暮春初夏了。
此次围猎与以往大有不同,往年卫简怀只是邀上几位一同在战场上拼杀过的武将,由最精锐的羽林卫护卫,轻车简行在明山行宫住上两日便回。而此次却劳师动众,选了些年轻的文臣武将作陪,秦桓、叶慕彦、谢汝庭等人都在陪驾之列,后来连有腿疾的安王殿下也来了兴致,自行请缨一同前往凑趣。
随行的女眷中不仅有皇后叶宝葭、长公主卫婻一同陪王伴驾,为了避免两人太过无趣,卫简怀还下令选了几名名门贵女随行,一时之间,冀城中一些有身份的世家都挤破了头,纷纷找理由登门拜访了皇后和长公主,以求能得到目睹天子英姿的机会。
吕太嫔选的那些美人像中,有好几个都如愿随行了,苏筱自然也不例外。
到了出发的那一日,正安门前旌旗招展、马蹄声声,禁卫军们神情肃肃、盔明甲亮,马车和队伍延绵了数里之长,卫简怀胯下踏雪,英姿勃发,引得这些贵女们频频从车窗中探出头去,羞涩窥探。
苏筱却意兴阑珊地靠在了马车的软壁上,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嘲讽:“这都是没见过世面吗?陛下进城那一日可比今日威风多了,我看的时候也没像她们那样。”
正掀了帘子偷看卫简怀的何丽娘连忙松了手,讪讪地道:“筱筱见多识广,自然不是她们那些人可以比拟的。”
这次围猎,听说可以有女眷随行,何丽娘挖空心思想要一起去,然而她的身份不够,只能巴着苏筱勉强以苏筱的名义跟来了。
现如今她不比从前,自从那次在南书房无功而返之后,秦氏好像被吓到了,还真的开始替她张罗起亲事来了,然而品级高的看不上她,就连那些五六品的小官也对她评头论足的,简直让人气炸了肺。她自然不甘心,爱慕了这么多年的男人日日就在眼前,宫中的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为什么她要被赶出宫去?叶宝葭连她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子都容不下,怎么配当皇后?
秦氏指望不上,她只能靠着苏筱了,只要苏筱能吃肉,她就能喝汤。
“唉,”苏筱叹了一口气,“见多识广有什么用,还不是败在一个胭脂铺的小丫头手上,也不知道太嫔娘娘那里怎么样了,怎么纳妃的事情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啊。”
何丽娘轻哼了一声:“你还想有什么动静啊,都在她手上压着呢,不肯往陛下手中送。”
“啪”的一声,苏筱拍了一下桌子,怒喝道:“这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如此目无陛下!”
“也就是现在陛下瞧着她新鲜吧,”何丽娘劝道,“你也别生气了,等你入了宫,陛下一定不会再被她迷惑了。”
苏筱连瓜子也没心思磕了,思忖着该如何拯救她那个被灌了迷魂药的表哥:“对了,上次你说你有好办法对付她,到底是什么办法?”
“法子自然是有的,”何丽娘拿起一块桂花糕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地道,“就看筱筱你有没有这个胆子了。”
“卖什么关子,快说。”苏筱催促道。
何丽娘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凑了过去,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苏筱呆住了,好半天才迟疑着道:“这……不太妥当吧?”
“我也就是那么一说,这次围猎简直就是天下掉下来的机会,不过,筱筱你若是胆小,那便当没听过,”何丽娘轻笑了一声道,“只是日后被她骑在头上欺压了,可别后悔才好。”
“谁说我胆小了?”苏筱被激得来了脾气,“行,就照你说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