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琨和陈恩都拾掇得很干净,前几天脸上身上的伤也已经处理过了,一见叶宝葭,两人喜出望外,抢上前去急急地叫道:“公子,你怎么样?他有没有欺负你?”
卫简怀的脸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很想好好问问他们,自己的皇后,怎么算是欺负?欺负了能这样如珠似宝地被捧在手心,这样逃到南安郡,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连这两个罪魁祸首都轻饶了?
叶宝葭连忙摇了摇头,低声道:“他对我很好,你们放心吧。”
谢九琨难得没有抬杠,神情复杂地朝着卫简怀瞟了一眼,从前虽然他只远远地见过卫简怀寥寥数面,但看此人的阵仗和形容举止,也已经猜到了卫简怀的真正身份:“从前我只觉得他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没想到,这身手倒是不错,不愧曾是谢大人真心实意想要辅佐的天子。”
叶宝葭吃了一惊:“难道你们还动了手……”
“打了一架,”谢九琨悻然道,“他比我厉害,这一点我算是服了他了。”
陈恩瞥了他一眼,嘲笑道:“现在知道天外有天了吧?别成天吹牛觉得老子天下第一。”
谢九琨没理他,只是担忧地看着叶宝葭:“他这么厉害,又是天子,以后若是欺负你了,你更是有理没地方诉,再要想逃就难如登天了。”
叶宝葭心中感动,小声道:“他若是欺负我了,我自然也能想出办法来逃走,到时候天涯海角再来寻你们远走高飞。”
谢九琨畅快地笑了起来,挑衅地朝着卫简怀远远地瞥了一眼:“好,那我可时刻等着。”
卫简怀故作大度地和他们隔了有些距离,听不清他们的话,见他们说得开心,忍不住心中醋意翻腾,冷冷地道:“差不多了,该启程了。”
叶宝葭有些不舍,追问道:“你们打算去哪里?小九若是没什么去处,不如跟着一起回京。”
陈恩笑道:“我还是留在这里吧,年纪大了,便不想挪窝了,若是他日公子有什么差使,只管遣人送个信来,我还是同以前一样,愿效犬马之劳。”
谢九琨则看了看远处,一脸向往地道:“从前听谢大人说起南陈的风光,我一直很想去瞧瞧,你既然走不脱了,我便自己去游历一番。”
“那也好,”叶宝葭笑道,“日后有缘再见。”
“那我日后若是回到冀城了,该怎么找你?”谢九琨挠了挠头问。
叶宝葭想了想道:“你去武宁侯府找排行第六的叶家公子,托他给我带个信就好了,不过,万万不可提及我从前的身份,这件事,没有其他人知道。”
谢九琨和陈恩自然都郑重地点头应了,三个人又聊了两句,依依惜别。
眼看着两个人走得远了,卫简怀这才脸色稍霁,酸溜溜地问:“没说朕什么坏话吧?”
叶宝葭凝视着他,眼中有光芒闪动,良久才道:“陛下,你愿意让我再见他们一面,我心里开心得很,多谢陛下了。”
卫简怀心中受用,矜持地道:“看在他们对你还算忠心的份上,朕不和他们计较了。”
“是,”叶宝葭仰起脸来看着他,促狭地道,“陛下乃一国之君,自然有着气吞山河的肚量。”
卫简怀翻身下马,几步就到了她面前:“夫人这是在取笑朕吗?不如我们一起去马车里好好说道说道。”
叶宝葭抿唇一乐,忙不迭地退后了两步朝着马车跑去:“不必了,陛下还是骑着踏雪走吧,这马车太小,装不下陛下的气度万千。”
笑话,怎么能让卫简怀上了马车,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虽然同是行色匆匆,可这一路和来时自然心境大不相同。
身畔有心爱之人相伴,便是再苦也是旖旎风光。
大淮江是北周境内为数不多的几条南北流向的河流,从南安郡的齐门山起源,一路流经数个府郡,沿途或是高山险峻、或是赤壁如霞、或是船影点点渔歌唱晚,风光怡人。
两人则苦中作乐,策马并行一起观赏名山大川,登船迎风一起目睹这江河滔滔,自在快活得很,心中也暗中竟然都起了一丝期盼,盼着这回程越长越好。
然而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卫简怀出来已经有大半月了,朝中群龙无首,南书房的奏折只怕要堆到屋顶了。
叶宝葭也已经大半个月没有露面,后宫众人、京中世家甚至连宗室也只怕都疑窦丛生,万一被戳穿了后患无穷。
紧赶慢赶,到了第八日,一行人终于望见了六丽山秀丽的轮廓,离京城只有几个时辰的路程了,车队停了下来,没过一会儿,有人挑帘而入,和叶宝葭四目相对。
“长公主殿下……”叶宝葭吃了一惊。
卫婻眼含热泪,定定地看着她,骤然一下子冲过来将她紧紧抱入怀中,那力气之大,差一点将她推撞在了车壁上。
“怪不得我总是觉得你那么亲切……三郎……三郎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受了这么多的苦……”卫婻哽咽着道。
叶宝葭正在发愁回京后该如何和卫婻坦诚呢,这下倒是松了一口气,赧然道:“我只想着和从前一刀两断,你也可以开始属于你自己的生活,若不是出了这意外,没了谢三郎,大家也都过得不错。”
“不一样的……”卫婻喃喃地道,“你不知道……我有多盼着你能回来……”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叶宝葭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现在好了,我们做不成夫妻,却成了姑嫂,这两辈子的缘分怎么都打不散了。”
卫婻破涕为笑:“叫你想甩了我走,结果还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被陛下给捉回来了吧?还逃不逃了?”
“不逃了,”叶宝葭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泪珠,无奈地笑了笑,“你们都在这里,我还没走呢,脚就被绊住了,还怎么逃得了?”
车帘又挑开了,卫简怀进来了,看着哭哭笑笑的两个人颇有些无奈:“你们俩聊完了没?时候不早了,得回宫了。”
卫婻立刻警醒了起来:“陛下可得小心些,这阵子想抓着皇后把柄的人多着呢,千万不能让别人瞧出什么破绽。”
“朕都安排好了,你们放心,”卫简怀顿了顿,又神情凝重地叮嘱,“还有,宝葭的事情,除了你我二人心知肚明,旁的人万万不能提起半个字,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就连枕边人都不能说,谢隽春死了,现在只有叶宝葭,明白吗?”
卫婻噗嗤乐了,愉悦地道:“那个嘴巴没把门的,自然死都不能说。日后只有宝葭,也是我从前的三郎。”
看着卫婻亲昵地靠着叶宝葭,卫简怀的眼皮跳了跳,有种不妙的感觉忽然在心头泛起,他有点后悔把这件事告诉卫婻了……
不过,到了这个地步后悔也没用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把叶宝葭送入宫中。
按照卫简怀的计划,叶宝葭换上了内侍服上了卫婻的马车,兵分两路,卫婻先从西城门回宫,而卫简怀断后一步,在南城门接受群臣的迎候。
入了宫,卫婻去南书房等候卫简怀,而叶宝葭悄然下了马车,外面早就有人接应着,一起抬了些日用品掩人耳目,从后门进了毓宁宫。
阔别近一月,这毓宁宫的一草一木分外亲切,不过,叶宝葭也无暇细赏,一路低头匆匆到了寝宫,一眼就瞧见了梨儿。
梨儿怔了一瞬,大喜过望,也顾不得礼节,一把把叶宝葭拽入了房间,压低声音急促地道:“皇后娘娘,快,快换衣服!”
几乎就在同时,外头响起了吕太嫔的声音:“大胆!你们这些刁奴,一直拦着不让我见皇后娘娘,到底是何居心?今日我看谁敢拦我!”
第86章 碧玉鸳鸯扣(四)
吕太嫔这些日子过得很不舒心。
明山行宫宫变,消息传到她的耳中,差点没把她吓得晕过去,幸好最后卫简怀运筹帷幄,将叛党制服,要不然要是那卫简铎得了势,她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毕竟那会儿谁都瞧不起这母子俩,她也没少冷言冷语嘲讽过。
只是叛乱平息后,卫简怀便离了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这安王府只是围了起来也没有处置,一时之间,城中人心惶惶,怎么也没法安下心来。
此等叛乱必定要从重从严处置,依着从前卫简怀的脾气,必定是要斩草除根。可卫简铎没有抓获归案,京中这样群龙无首,到时候让人钻了空子岂不是糟了?
她便数次想去找皇后商量,却被拦在了毓宁宫前,只说是皇后受了惊吓正在静养,连个面都没见上。这久而久之,便不得不让人心生疑惑了。
宣华夫人秦氏也急得很,到她宫中含沙射影提了好几次,暗指叶宝葭此时不在宫中,只怕是被歹人掳走,到时候皇家颜面扫地,若是再不查明真相,只怕日后闹出丑事来,她这个太嫔难辞其咎。
她忧心不已,再次前往毓宁宫想要硬闯,却被长公主卫婻给挡了回来,说是陛下有令,除了她照料皇后之外,其他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今日秦氏匆匆过来禀告,说是卫婻暗中出宫去六丽山替陛下祈福还愿了,她两下一合计,便带了人直闯毓宁宫。
毓宁宫几个大宫女和内侍拦着不让进,眼看着便起了冲突,吕太嫔恼羞成怒,费了好大的劲让人将这些奴才一个个都按住了,气喘吁吁地冲进了寝宫。
寝宫中幽暗,透光的窗棂上都遮了锦帘,中间的龙凤呈祥红木雕花大床上,纱帘低垂,隐隐可见锦被高高隆起,一旁梨儿半跪着,手中拿着捣臼在捣药草,一股子药汁的涩味传来。
吕太嫔愣了一下,连忙敛了怒容,嘴角习惯性地堆起笑容道:“皇后娘娘的身子可好些了?我一直牵挂娘娘,奈何这些刁奴阻拦,心里一时着急,便动静大了些。”
纱帐中传来一声低低的轻唔声,梨儿起了身,将捣臼往小几上一放,冷着一张脸道:“娘娘还在小憩,吕太嫔若是没什么要事,便退下吧。”
她这些日子和琉紫在一起,又要一起应付后宫中诸人时不时的窥探,日渐成熟,言谈举止间颇有了几分气度。
吕太嫔倒是被她唬得愣了一下,正迟疑着呢,跟在她身后的何丽娘立刻上前斥道:“太嫔进来自然是有要事,你这一个小小的宫女怎敢替皇后娘娘逐客?太放肆了。”
梨儿气得脸都白了:“你才是放肆呢,你是什么身份,借住在宫里的人也胆敢在毓宁宫指手画脚的。”
何丽娘一口气接不上来,气得浑身发抖,扑上去就朝着梨儿的脸上抓去:“你这刁奴,胆敢骂我!”
这些日子,何丽娘没少在毓宁宫外窥探,每次吕太嫔过来,都少不了她在旁边煽风点火,梨儿早就窝了一肚子火了,敏捷地往旁边一闪,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快来人呐,有人意图对皇后无礼!”
两人厮打了起来。
吕太嫔年轻时便入宫伺候先帝,不像何丽娘和秦氏一入宫便是后宫无主,从前先后宫规严谨,这在皇后面前如此失礼无状,放在从前那可是大罪。她着慌了起来,颤声道:“住手!这样成何体统,快给我住手!”
一旁的秦氏咬紧了牙关,她原本已经偃旗息鼓,只想着给女儿找个好人家,没想到忽然冒出来了这么一个天大的好机会,何丽娘又在旁边哭哭啼啼地撺掇,她便又壮起了胆。
照她这几日探听来的消息,这毓宁宫十有八九是没了主心骨了,要不然怎么可能这么多天都不现身?而现在这里闹成这幅模样,那叶宝葭居然还能忍得住躲在这纱帐中,这床上躺着的人,一定是个替身。今日难得卫婻不在,吕太嫔却胆小如鼠不敢撕破脸皮,再拖下去,等卫婻回来了又是一场空。
想到这里,她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拉开了纱帐,抓住了锦被堆着笑脸道:“皇后娘娘,我等都担心得很,还是快请你——”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叶宝葭懒洋洋地半撑起身子,嘲弄地看着她:“宣华夫人倒是热心,还要亲自来掀本宫的被子。”
秦氏结结巴巴地辩解道:“这……我只是担忧娘娘的病情……一时急切了些……太嫔……太嫔你倒是说句话啊……”
叶宝葭身着白色中衣,头发披散着,下床赤脚站在脚踏上,目光往四周一扫,厉声喝道:“住手!敢在毓宁宫中目无皇后、藐视天家,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梨儿应声用力推了何丽娘一把,后退两步跪在了叶宝葭跟前,哭着道:“娘娘你保重身子,别和这些小人一般计较,且等陛下回来了替你做主……”
何丽娘和梨儿的一番厮打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发髻也被抓散了,目光呆滞地看着叶宝葭,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语着:“这……这不可能啊……”
吕太嫔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打圆场:“皇后娘娘,我们这也是担心你,这到底是什么病一歇就是一个月,我们几个心里都——”
“跪下!”叶宝葭没理她,沉下脸来对着秦氏和何丽娘呵斥道,“是我平日里都太宽待你们了吗?居然敢如此放肆!”
屋外响起了脚步声,秦氏一眼瞥见了一抹玄色,原本吓得怦怦乱跳的心顿时稍稍平静了些,一拉何丽娘的衣袖跪了下来。
“这都是怎么了?”卫简怀的声音恼怒地响了起来,“为何聚在皇后卧房中?皇后需要静养,朕临走前特意叮嘱的,你们全都忘了吗?”
秦氏垂泪哽咽着道:“陛下,是我错了,不该太心急去扶娘娘起来,一时冲撞了娘娘,娘娘若是要责罚,我也没什么怨言,只怪自己老了糊涂了……”
“宣华夫人明明是冲上来掀起了皇后娘娘的被子,无礼至极,”梨儿伶牙俐齿地反驳,“她若是好心想扶皇后娘娘,为何不先喝止她女儿,反倒借机上前?”
卫简怀的眉头略略皱起,若有所思地看着秦氏。
叶宝葭朝着梨儿示意,让她别再说了,上前微微一笑道:“既然陛下来了,我也不便越俎代庖,今日之事,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
“后宫乃是皇后为尊,这乱糟糟的,的确需要好好整治一番,”卫简怀沉着脸道,“皇后处置便好。”
秦氏哀恳地看向卫简怀,眼中垂泪。
卫简怀心有不忍,避开眼去。
叶宝葭看在眼里,沉吟了片刻道:“今日尔等一众人等无视陛下圣旨,强行闯入毓宁宫,目无皇后,藐视天家,实在罪无可恕。何丽娘和秦氏各罚十五杖,掌嘴一百,念在秦氏年长,何丽娘女代母过。”
何丽娘一听,软倒在地,嘶声叫了起来:“陛下!陛下饶命!皇后娘娘这是公报私仇要置我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