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尤拉诺维奇,他立在舱门门口,背着光,金色的身影似乎要融化在阳光之中。
缪苗没有应答,把头埋在了手臂与双腿之间。
尤拉诺维奇以为她是又撞到了哪里,匆忙地跳进了只有一个人位置的驾驶舱内,好在他个头还算小巧,缪苗又是亚细亚人种,两个人待在驾驶舱内居然也不算太挤。
“哪里伤到了吗?”他用兴师问罪的口吻急冲冲向缪苗道,“让我看看!”他向缪苗伸出了手。
缪苗想也没想,“啪!”的一声拍开了他的手。
尤拉诺维奇没有料到缪苗会做出这样的反应,惊愕地保持着手臂悬空的动作。
缪苗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她平复了一下呼吸:“对不起,我没有事,暂时给我一点时间……”
尤拉诺维奇顿时没再吱声,倒不是因为缪苗的拒绝,而是她刚才那句回话分明带上了掩盖不住的哭腔。
缪苗现在在哭?
那个缪苗居然在哭?
他可从来没遇见过这种情况,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竟有点手足无措。就在这时候,机甲外传来了学员们的声音。因为缪苗导致的事故,柯德莉已经让全体学生都急降回地面了,不明所以的学生们自然纷纷围了过来,想要一探究竟。
这些声音在缪苗耳中无异于冰锥般尖利刺耳,一想到出去外面后要面临那么多人责备的目光,她身体轻微地抖动了一下,缩得更紧了。
一直注视着她的尤拉诺维奇捕捉到了她对不对劲,内心有点恼火,他不知道自己是对谁恼怒,但绝对不是对缪苗。
谁都不想被看到自己脆弱的样子吧。尤拉诺维奇“啧”了一声,忽然附身按下了关闭舱门的按钮。
黑暗再度笼罩在两人身上,同时也隔绝掉了机甲外的嘈杂的喧闹声,驾驶舱内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喂,老太婆,你等等,我待会带她出去。”
缪苗听见尤拉诺维奇打开通讯后对柯德莉这样说道,不等柯德莉回复,他就自顾自地挂掉了。
机甲不启动的时候,内部是绝对的黑暗,没有一丝亮光能反射出里面的情景,这样的情况下,人的视觉几近被剥夺,所以剩下的感官变得格外灵敏和清晰。
尤拉诺维奇沉默地和缪苗呆着,良久,他听见了对方终于憋不住而溢出的细微的啜泣声。
真哭了?
尤拉诺维奇烦躁地挠了挠后脑勺:这种情况要怎么做啊,他可没有应付哭唧唧女孩子的经验。
于是他深呼吸一口气,郑重地:“对不起。”
缪苗的啜泣蓦然停止。
为什么要道歉呢?
他又在道什么歉呢?
他什么也没做错,他不过是说了一句让她一起来,但作出决定的是她,违背命令的也是她,最后不过是为自己的狂妄自食其果罢了。他没有任何错误,然而她却还在任性地发泄自己的脾气,朝一个比自己小的孩子撒娇,期待着被他安慰和道歉。心底有一个声音对她低语:
【你在迁怒他,将自己的无能与失败迁怒给比你优秀的人。】
意料到这一点的缪苗觉得现在的自己未免太过不堪,
她不应该,也没有资格继续这样低沉了。
……
缪苗平复了一下心情,在手臂上蹭干了脸上的泪水,主动打开了舱门。
外面已经没有任何学员了,只剩下柯德莉伫立在p-51跟前,她刚刚遣散了所有人,在听见舱门开启的声音后,仰头看向了缪苗。
缪苗在那双绿眸的注视下跳落在地上,她像是一个做错事被抓住的孩子一样,走到了柯德莉面前,沉默地移开了视线,等待着柯德莉的呵斥。
紧随她而出的尤拉诺维奇看见这幅情景,想说些什么,却被柯德莉一个眼神制止了。
柯德莉目光锐利地凝视着缪苗许久,苦恼地叹了口气,表情松动下来,半是埋怨地朝后者开玩笑道:“真的是,能不能让我省省心,我可没有兴趣一天打两个小毛头的屁股啊~”
缪苗咽了咽口水,细声说:“对不起……”
柯德莉只是摇头:“真拿你们这帮小崽子没有办法。”
言毕,她大步上前,双手拢住缪苗的肩膀,用力将她带到自己的怀里,摁住缪苗的头在她丰盈的双峰之间揉搓,声音非常温柔:“刚才吓到了吗?都没事了哦。”
缪苗没有反抗,乖巧地让她搓着自己的头发,然后慢慢地点点头。
柯德莉感受到了胸口的衣服上有一片濡湿缓缓扩散开来,她的手顿了顿,怜爱地拍了拍缪苗的肩膀,然后扭头对着目瞪口呆的尤拉诺维奇说:“你先回去,我和小可爱有话要说。”
……
缪苗回到宿舍的时候,尤拉诺维奇已经睡了,但她那边的床头灯却是亮着的。
她忽然想起第一天和他认识的时候,自己当时被吓得心惊胆战跑去洗澡,最后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那盏亮着的床头灯大半也是他特意留下的。
明明是一个相当温柔的孩子。
缪苗走进了浴室,打开了花洒,任凭水流在身上流淌,耳边回荡起柯德莉后来对她说的话——
“空战机甲跟陆战机甲是两个概念的东西,虽然他们的操作面板相似度很高,但只要离开了地面,空战机甲对于精神力的需求是压倒性的。”
“我知道你为了弥补自己精神力不足而专注于手操辅助,但你必须改变自己的练习方法,光有手速和操作意识是不够的。”
“这是我为什么不允许你立刻进行起飞训练的真正原因。我绝非不相信你的实力,但长期依赖手操的你疏忽了自身与机甲的同步度,这是致命的。”
“你是个有才能的孩子,你的才能跟那只小猫咪是不一样的,你无须为自己的精神阈值感到自卑。”
“b级的精神力是足以驾驶空战机甲的。椎名和崔同学跟我报告过你当时救下is-3的现场情况,你可是在使用推进器的状况下都能同时完成两个动作的优秀学生,回忆起你当时的操作方式,那绝对不是依赖单纯手操就能达成的。”
“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
水流声逐渐取代了柯德莉留在她耳里的残音,缪苗仰头应着花洒,静静地思考着。
当时她救下尤拉诺维奇那时的操作方式吗?
那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动作,因为不加思考,以致于现在记忆都有些模糊。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她也有点记不清楚了。开启推进器对于陆战机师的平衡力要求极高,绝非是依靠手柄就能完成的,也就是说她当时一定是以精神力高度同步的状态使用它的。
而后来她同时完成了按下is-3和抬臂掩护自己防御ap弹的动作……真的是同时吗?
手柄操作是做不到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同时完成两个动作的,她当时一定是在精神力高度同步的情况下达成的。
但她的精神力并不强,不可能兼顾脚底和双臂的同步。
对了……她一开始的确是将精神力都投注在腿甲部分进行瞬间加速,但在急刹后顷刻之间又将精神力全神贯注在臂甲部分。
她跟尤拉诺维奇不一样,尤拉诺维奇可以做到全身的高度同步,但她限于先天条件,只能做到部分的精准同步。她不该想着如何提高自己的整体同步力,而应该去思考如果进行预判,转换,和单一高度集中。
缪苗关闭了花洒,豁然开朗。
……
第二天实践课的时候,她一开始是有些胆怯的,但椎名有栖和崔真熙却像是昨天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跟她普通地搭话。尤拉诺维奇凶着一张脸站在她身后,两个女孩一左一右,倒是结结实实将她围了个密不透风,她应付着和她们的交谈,居然没有机会和外人对视。
接下来的每天,缪苗都跟打了鸡血般一样地将自己的训练量自我提高了两倍——必须要拥有足够的体能来补充自己的不足,这样才能保持高度的专注力。
缪苗尝试着不再依赖手柄操作,而专注于将精神力集中于一点同步。即使是在地面上,她也尽力以精神同步方式操纵腿甲进行奔跑。
加速,停止,格挡,回避,射击,所有的动作转换全部依靠精神力,她要力保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操控能力练习上来。
柯德莉对于她自虐般的操练模式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准许她在课后多留一阵子,自己也留着指导她练习。尤拉诺维奇相当不服输地每天跟在她后面,企图达到跟她一样的训练量,但是两人的体力有着因日积月累而形成的本质差距,经常是缪苗还能咬牙坚持,他就已经瘫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这种自虐般的训练模式作用是相当显著的,不出一个星期,缪苗在一次课后被柯德莉开小灶的时候,正式试飞成功了。
……
对于这个喜讯,她最先想到的就是分享给尤拉诺维奇,一路回宿舍的时候脚步都似乎在飘忽着,不知道是太过兴奋还是疲倦过头。
与宿舍门口越来越近,她的脚步却倏然放慢下来,因为房间里面传出来一道她从未听过的男人的声音。
里面两人的谈话内容让她选择驻足侧耳。
“斯维尔德洛夫斯克,两个月后的系内的‘陆空对战赛’你会参加吗?”
缪苗闻言回想了一下,这个男人口中的‘陆空对战赛’是机甲系学生每年的定番活动,虽然参加与否是自愿报名,却跟学终个人评定挂钩很大,在演习赛里取得优异的名次意味着能够拿更多的校方补贴奖学金。
这个对战赛跟他们入学时候的模拟战赛制完全不同,更贴近于竞技型比赛,不需要考虑野外生存和地形因素,全程是在校内监控下的比赛场地完成的,分为单人赛,双人赛和团队战,单人和双人赛对于个人分值评定影响最大。比赛内容分为陆战和空战两大项,而在这两个之中,又以空战机甲比分为重。
赫尔文是一个实力至上的军校,虽然入学时候排名是按照精神阈值,实操分值和笔试成绩综合来算的,但入学以后学生地唯一评判标准即是他们的实力是否匹配他们的天赋。
所以几乎所有学生都会报名参加这个比赛,它几乎已经算是学期考核一般的存在了。
正常来说,双人赛都是一对室友报名的,这算是一个不成文的传统,一是同一宿舍的两人入学分值非常相近实力匹配,二是朝夕相处的两人比任何别的人而言都有更为深刻的默契,基本可以就是绑定在一起四年的搭档了。
对战赛得提前一个月报名,缪苗在学期开始前就决心要参加这个比赛了,如果能拿到一个理想的名次,那么下个学期的奖学金生活费就会有着落。但空战的事情让她忙得焦头烂额,一时倒是完全没想起来还有那么回事。
“参加。”
她听见了尤拉诺维奇用厌烦的声音说:“你要在我宿舍呆多久,好烦啊快滚。”
那男人倒像是完全不介意尤拉诺维奇的无礼,追着说:“是这样的,我想和你组队报名双人赛。”
尤拉诺维奇轻蔑地:“哈?你吗?”
对方仍不死心:“我的实操分值虽然不如你高,但据我所知,你的室友精神力只有b级,她甚至连起飞都做不到,与其被她拖累,不如跟我一起组队……”
缪苗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扎在了手心里,她没有听下去,沉默地离开了。
第22章
缪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踱步离开,总之她不想在那种情况和里面的人打上照面,身体深处有一股焦躁感冉冉而升,直到堵在心口,缠绕而上,挥之不去。
说不出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是难过,是不甘,还是愤怒……亦或是这些情绪的综合。
“苗。”
她为什么要避开呢?是怕听到尤拉诺维奇答应那个人的要求?不是……她知道他不会答应他,她并非对他没有自信,而是对自己没有自信,清楚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开始质疑连最基本的自信都没有自己是否有资格成为他的搭档。
“苗。”
她已经很努力了,已经可以起起飞了,但飞行速度甚至达不到及格标准……比赛在两个月后,她真的有时间追上尤拉诺维奇吗?
“苗!”
手臂猛然被一股巨力拽住,同时也将她纷杂扰乱的思绪拉回了身体里,缪苗迷茫地回头,银发的少女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泄露了主人的担忧之情。
“有栖……”缪苗仓皇地低下了头以掩饰自己的脆弱,再度抬头时脸上已经挂上了一如既往笑容,“抱歉,刚刚在走神。”
椎名有栖蹙眉:“别勉强自己了。”
银发少女抬手,伸出食指轻轻地落在了缪苗的唇角,将那个僵硬的弧度抚平:“这样的笑,并不好看。”
“有事情想和你说,跟我来。”
……
“这里是你们的宿舍?”
虽然赫尔文是军校,但是对于学生的日常私生活方面并不像是传统的军校一样有着严密的规范,属于私人领域的宿舍内并没有规定不许学生自己装饰添加物品这样的条例,只要搬出去的时候将一切归回原样即可。
但这未免也……
其中一张床的被套被替换成蕾丝绒布的面料,床旁边摆着个挂满了洋装的衣架,大概是主人平常假期时的私服,墙壁也开了碎花图样的全息投影,两张床之间摆放了一个矮脚桌,上面还摆着一组金丝镶边的茶具,房间内四处都是布偶,她唯一能叫上名字的大概就是倚在那张少女心max的床位旁边的等身轻松熊……该说不愧是日韩组的审美风格么。
“嗯,请随意。”椎名有栖点点头,然后端起茶具去沏茶准备甜点:“只有红茶和绿茶,你想要哪种?”
“红茶,麻烦了。”
“有大吉岭,阿萨姆,和祁门。”
怎么听起来都很高级讲究……
“祁、祁门吧。”
“嗯。”银发少女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我也喜欢祁门。”
缪苗干等着有些无聊,于是便指着那张相对素洁的床铺问道:“这张是有栖的床吧。”用的是陈述句,怎么想椎名有栖都是偏性冷淡风一点的女孩啊。
椎名有栖正端着茶点回来,闻言摇了摇头否定了缪苗的猜想。
“……唉?”
什么?!这张全是蕾丝荷叶边的才是椎名有栖的么?!
……
“苗,参加这次对战赛吗?”椎名有栖抿了口茶,问。
缪苗端起茶杯的手顿了一下,将茶放了回去:“单人赛会参加,双人赛的话……我还不知道。”
“你跟斯维尔出现了问题?”
“不。”缪苗摇头,“只是我的个人问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