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又会说:“她从来不说话,估计是个哑巴,但上次有个医生过来做义工,他说这看着像是自闭症,我听说自闭症的孩子基本上就等于废了,你们确定要养这个废人一辈子?”
后来,她便一直在孤儿院长大,孤独的成长,看着身边的孩子走了一波,又来一波。
那是一个午后,天气不怎么好。
她跟往常一样坐在墙头,彼时她已经是个十二岁的小小少女,可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让她看上去个头小小的。
那个少年就那样突然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他看上去高大又帅气,可眼神却很阴郁,仿佛还生着气,眉头拧得紧紧的。
她有些怕,怕陌生人,怕任何可能带给她危险的人。
只是她很多时候犯着傻劲,她以为只要她抬头看天,看不见他,他便也看不到她了。
就像是院长每次打她,她都假装不痛,次数多了,好像就真的没那么痛了。
那名少年却站定,冲她不客气的喊,“喂!知道教堂在哪吗?”
她被吓到了,一下子就从墙上摔了下来。
那少年也吓的瞪大了眼,半晌,又笑了起来,“怎么还有你这么胆小的人?”
“喂,小孩,你刚在看什么?”
她趴在地上,灰头土脸的,但她就是不起来,她害怕陌生人,她觉得自己这般装死,他过会肯定会离开。
少年却不依不挠了起来,蹲在地上问,“喂,小孩,你别跟我碰瓷啊?小爷我是不吃这一套的。”
“……”
“你叫什么名字?”
“……”
少年不耐烦起来,“你是哑巴了么?”
她只是握紧了拳头,死也不理人。
二人僵持了许久,少年终于败下阵来,他自口袋掏出几颗糖,那是下车的时候秦峰逗小孩一般硬塞给他的,说是吃糖可以让人心情变好。
他剥了糖纸,固执的塞到了她的嘴里,一把将她从土里抱起。
甜蜜蜜的味道在口中化开,她惊慌间抬头看他。
那时阳光破开云雾,他身后金光道道,她仿若看到了天神。
少年得意的笑了,“小孩,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她仍是看着他,大大的眼睛澄澈分明,嘴里一鼓一鼓的吃的香甜。
少年终于败下阵来,“好吧,既然你不说你的名字,那我就给你取一个好了。那么喜欢吃糖……就叫糖糖好了。”他大笑,笑过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一脸想哭的表情,“其实也没什么好笑的,是吗?再见,糖糖。”
少年大步朝着教堂的方向走去,之前他太过阴沉,四周的一景一物都未在意,那尖尖的屋顶就矗立在不远处,他竟没有看见。
她在原地坐了好一会,直到手中的糖都吃完了,那美#妙的滋味一直蔓延到心底。
她还想要。
怎么办?
她朝着教堂的方向看了眼,义无反顾的跑了去。
教堂里静悄悄的,她亦像猫儿一般的轻,她总是这样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了什么招致一顿毒打。
后来她听到告解室内传来说话声,是那个少年的声音,她眨了眨眼就钻进了隔壁。
她时常来这儿,躲在这里,小小的空间会让她有种被紧紧包裹的安全感,像妈妈的怀抱。
那里,她听到了他的故事,她也明白了少年为何不高兴,他被他的父亲打了。
她知道挨打很痛,她经常被打,她很同情他。
再后来,她就经常坐在围墙上,她希望自己还能见到那个少年,因为他给的糖很好吃。
一个月后,他又来了,带了一大包的糖给她。
他嘴角噙着一抹极淡的笑,说:“本来还担心你不在,给你!”
她接住,他挥挥手,走了。
她见他走远,又偷偷跟了去,依旧猫一般藏了起来。
渐渐的,她发现少年过来的时间很有规律,但每次来无一例外,他的心情都是极不好的。
但她的心情却很微妙,原来这世上可怜之人到处都是,即便他们的外表再是光鲜亮丽,这般想着,她似乎觉得自己的遭遇也没那么糟糕了。
他们的纠葛从那时候开始,至于少年什么时候认养的她,她已经无从知晓了,她只知道自此后院长对她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还会乐意用少年的钱给她买一些廉价的绘图颜料笔。
她一直都喜欢画画,从很小很小的时候,仿若天生的技能。
随着年岁渐长,少年也一日日长成了成熟的男人,他与她再无交集。
他一直助养着她还有孤儿院的其他小朋友,却只当做一般的慈善,并未在心里留下任何痕迹。
他不知道她,她却知道他的每一件事。
他的家庭,他的初恋,他的一切一切。
而她则被永远禁锢在了孤儿院,成为了院长捞钱的工具。
她不敢反抗,也不知如何反抗,偷偷的恋慕着他成为了她的精神支柱和活着的唯一乐趣。
她为了他创作,将她的一腔爱恋都画进画里,读者都说她的笔名取的好,画如其名,甜到心里去了。
她卑微的几欲到了尘埃,所以她从不敢现身在他面前,唯有他来告解的时候,她偷偷溜去,再悄悄走开。
他有了高兴的事,她能为他高兴很多天。他郁闷愁苦时,她亦为他伤心落泪。
201x年,9月以后他来的异常频繁。
她听他说,他的外甥女因为早恋问题与母亲发生激烈冲突,后负气离家出走,于9月2日凌晨被奸#杀了,丢在公园的湖水里,泡的整个人浮肿的都认不出了。而在前一天晚上,他的外甥曾给他打过求助电话,希望他动用他的人脉帮忙寻找。但那时候他和大姐的矛盾不可调和,他不想管大姐家的事,况且那个外甥女在外头鬼混被他逮着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起初还管过,后来竟被反咬一口,那次他伤得很深。
让他在外甥女死后愧疚难当的是,他的心理医生姚正义和警察朋友都说前一天夜里开车经过某处公园的时候见过她,只是当时以为是附近谁家的孩子,也就没管。
他悔恨,如果当时他答应了外甥的请求,给他们打了电话,那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吧。
可事实已经发生了,无力回天。
大姐因为经受不住刺激,本就潜伏的躁狂症爆发,不仅到处打砸,还伤害陌生人,无奈之下,家里人只得将她送进精神病院。
积压许久的矛盾似乎在那一段时间集中爆发了。
不久他又过来了,糖糖听说了他外甥的事,他的外甥因为阳光帅气一直有女生追求,其中一个女生对外甥尤其的执着,但外甥对此并没心思,狠心的拒绝了,女生怀恨在心,后来交了小混混做男朋友,为了报复,将外甥给撞了,命虽保住了,却碾断了双#腿,截了肢。
再后来他的二姐怀孕,对这个连续遭遇不幸的家来说可谓是天大的好消息了,但他并不为此感到高兴,因为他早就撞见过好几次他的二姐夫和一个女孩不大正常。
他觉得他应该做点什么,他请了私家侦探暗中调查了,但得到的消息让他倍感哀凉无力,那个女孩也怀孕了,比二姐还早俩个月。
他不知该做些什么,他犹豫彷徨,没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做,他怕自己做不好会导致更大的灾难,他唯有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工作上,不眠不休,恨不得死在工作上。
该来的终究来了,女孩挺着大肚子找上了门,二姐震怒之下,与二姐夫推搡之中流了产。
后来的结果完全在预料中——撕逼大战!离婚!
不得不说二姐夫是深爱着二姐的,与女孩的纠#缠也许只是一时的鬼迷心窍,妻子怀孕后,他曾是那般的狂喜,亦是惶惶不可终日。他恳求女孩原谅她,并表示愿意出一大笔钱赔偿她,无论是她选择继续生下孩子还是打掉,他都愿意供养她一辈子。甚至女孩往后结了婚,再有了孩子,他都应诺可以养着他们。
女孩面上同意的好好的,可心底里早就打定主意,登堂入室。
二姐走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但所有人都知道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老爷子震怒之下将女婿逐出了集团中心,二姐夫虽离开了权利中心,但这么些年打拼下来亦积攒了不少积蓄,离婚时他几乎净身出户,后来仅剩的那点钱也都给了女孩。
女孩嫌弃他什么都没了,也没缠着他,而是拿了那点让她郁闷的小钱打了胎,不久后又重新找了个金主。
老太太是死在一个黄昏的午后,安眠药服用过量,死的还算安详。
老爷子受不了打击,突发脑梗。
他知道这个家算是完了,原本避之唯恐不及的家族企业,因为家中无人可掌控大局,临危受命。
他的初恋恰在这时候回来了,约了他见面,希望走后门接拍他们影视公司大IP制作的电视剧。
那时候的他是极度脆弱的,内心空虚的发慌,初恋的温柔,对他热烈的追求,嘘寒问暖,几乎成了他的救赎,后来二人便顺理成章的在一起了。
随着电视剧的播出,加之,他请了最好的团队打造她,为她造势,初恋原本一个已经过气的女模特,突然爆红起来。
但初恋却在这时怀孕了,他是狂喜的,他渴望着这个孩子,与他血脉相连的骨肉。
但初恋却在这时变了脸,她不想要,她还年轻,她还想要再打拼几年事业。
还年轻?她已经三十岁了,并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了,他说他愿意娶她,只要她在家安心做个阔太太就行,其他什么都不用操心。
她闹脾气,说:“那我太没有安全感了,这种生活会让我窒息。”
他惶惑了,她追他的时候,她可不是这样说的,她说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和他在一起,为他煲汤做饭,为他生儿育女,她只愿做他的小女人,在他能看得见她的地方,她永远都是他的港湾。
初恋见他困惑不解的样子,这才挑明了条件,要他在公司的所有股份。
他震惊了!
他素来对物质看得很淡,他的妻儿他自然愿意无条件给的,但自从他们家出事后,内部分裂严重,集团也遭受重创,股价暴跌,如今在他力挽狂澜的经营下,终于出现了转机,如果这时候再出现大的股权变动,只怕又会影响股价。
他和言细语的与她说明情况。
但初恋仗着肚子脾气闹的很厉害,只说他并不爱她和孩子,只爱钱,吵吵闹闹的就要走。
她到了机场给他打电话,说要从此远离这伤心之地,再也不会回来,也不要见他了,她要带着他们的孩子找一个小镇孤独终老。
电话打来的时候,他刚在告解室做完告解,他每次遇到烦恼总会这样,倾诉自己的烦恼,在倾诉中分析,渐渐的自己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他已经决定了,如果她真的缺乏安全感,他就将自己名下的所有资产都给她,只除了股权现在不易轻动,但也愿意请了律师签了协议,等公司稳定了再过户。他想的清楚,初恋在电话里却胡搅蛮缠起来,他在教堂里就没忍住和她吵了起来。
那天是201X年,1月,3日,他火急火燎的驾车去追要带着他的孩子远走异国的女人,当时天气极冷,路面上结了厚厚的冰。
那是糖糖第一次从告解室的小暗房内追出来,她追着他的车跑了很久,她想告诉他,“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但是他的车开的极快,仿若一道闪电。
下午的时候她就听说了河道出现车祸的消息,一辆轿车撞上了护栏,冲入了河道。
201X年1月3日,他死了。
之后整整一个月,糖糖在灭顶的悲凉心惊下创作了一部漫画,她赋予了女主最美好的性格,完成了对男主的救赎。
201X年2月3日,画稿完结,糖糖死于心脏病突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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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婉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醒来的,刺目的白炽灯照得她看不清这个世界的模样。
无边无际的荒凉之感渐渐将她埋葬。
她终于想起来,她来自哪里了?
她是画中人。
不,她连人都不算,她不过是一个叫糖糖的漫画家死前的怨念催生出的怨灵。
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只是为了让那人得到幸福,那个她已然深爱着的男人。
唐婉用双手捧住脸,眼泪瞬间从指缝间弥漫开来。
她的肚子,她的孩子!
她的肚子空空如也,肚皮光洁。
她的孩子哪去了?
她跳下床,这里是医院,她抓住来往的护士焦急的询问,“裴宗呢?裴宗哪去了?”
护士用惊疑不定的眼神看着她,有些不耐烦,“你可终于醒过来了,我们副院长给了一笔钱在护士长那,喏,护士长在那,你去拿吧。”折身就走了。
远远的,她听到他们小声议论,“都没见过这样的,原以为是好心来献血的,没想到是来讹人的。”
唐婉不知道,自己早就醒了,行尸走肉了十天,无赖一般吃住都在医院。
在众人的记忆里,谢副院长的妻子剖宫产大出血,到处找相同血型的人,她突然出现,口口声声要献血,可针才扎上,她就因为晕血,昏了过去,后来就一直住在她们科,怎么撵也不走,像个无赖。
这些记忆都是唐婉没有的。
她只知道她的孩子没了,她们都不认识她了,和她曾经恐惧的情形一模一样。
如果她已不是她,那现在陪在裴宗身边的女人又是谁。
她疯一般的跑出了医院,穿着病号服,拖鞋。
疯狂的奔跑中,她想起了更多的事,为何她会误将谢家当成自己的家,因为她混淆了糖糖的意识,她本就是她的怨灵,即使她被赋予了新的美好的性格,她还是不可避免的被她影响。
因为糖糖有自闭症,她莫名的也会觉得自己有自闭症。还有很多很多,她都被她影响着。包括谢裴宗的心理医生姚正义,糖糖从谢裴宗的告解中得知他是个非常好的人,她在听说谢灵芳的不幸后,就会遗憾的想,要是姚小雨和姚晖的父亲是姚正义多好啊,刚好他们都姓姚。这样的意识传达给了唐婉,就制造出了新的记忆。
糖糖没有家,她对家的认知完全来自谢裴宗,她为他感到难过,她没有能力为他做什么,除了漫无边际的想象,幻想中,她将自己当成了谢裴宗,成了那家的一员,而理想中家应该出现的样子被她一再的美化加工。后来,这些都成了唐婉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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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了医院大门,刚好看到谢裴宗携着妻儿出院,谢家一大家子都来了。
有个女人被护在中间,谢裴宗直接将她抱上了车,引得她一阵娇笑。
唐婉朝他们跑去,她被保镖挡住。
她张口欲喊,嗓子却仿佛被什么掐住了般,怎么也叫不出声,眼泪就这样奔涌而下,像决堤的洪水。
谢裴宗听到动静回转身看了去,目光陌生,疑惑。
唐婉的一颗心瞬间沉入谷底,他终于不记得自己,像她曾经恐惧的模样。
他看了看她,朝她走了几步,她痴痴地望着他,只盼着他走的近些,再近些,她是他的婉婉啊,他们是夫妻,他们还有了孩子……
“裴宗,干嘛呢?还不走?”谢老爷子自车内伸出头,不满的嘟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