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重山独自一人立在那里,他默默站了一会,这一夜月色极美,月光轻柔如纱,他看在眼里,心中的牵念几乎不可抑制,他心知而今的处境凶险到极点,耶律隆戈对他的戒心一直不曾消除,他向着唐明生射去的那一箭,仍不能足以打消辽人的疑虑,他知道自己该忍,小不忍则乱大谋,可想起轻舟,想起她唤的那一声“重山”,想起她单薄而憔悴的样子,想起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想起她的那些泪水.....万重山只觉心如刀绞,他闭了闭眼睛,终是再也忍耐不住,翻身上马,向着城内疾驰而去。
公主府。
纳兰蹙着秀眉,一直沉默着坐在那里。
“公主,”侍女上前,恭声道;“方才传来的消息,说驸马还不曾回来。”
纳兰闻言,心中便是一突,她向着窗外看去,眉心只拧的更紧,“他究竟去了哪里?”
“耶律匀大人说,驸马今日要去城郊打猎,孰知到了猎场,驸马骑术了得,竟是将耶律匀大人都给甩在了身后,等着耶律匀大人回过神来,命人去找,已是不见了驸马的踪影。”
听着侍女的话,纳兰心头一紧,她再也坐不住了,只披了件斗篷,作势便要往外冲。
“公主,这样晚了,您是要去哪?”立时有侍女上前劝阻。
“都给我让开,我要去找驸马。”纳兰声音坚定,眸心更是雪亮无比。
“公主何不等明日一早,求大汗派人.....”
“住嘴!”纳兰打断了侍女的话,她的眉目分明,透着草原女儿独有的悍勇,道;“我自己的驸马,我自己去找。”
说完,纳兰便是挥开的侍女的身子,她刚走出屋,就见前面大步走来一道身影,借着月光,就见那道身影高大魁梧,他穿着辽人的衣裳,周身上下满是男儿的矫健与英气。
“驸马?”看见万重山,纳兰眼底浮起一丝惊喜,她迎上前,见万重山浑身上下并无伤痕,才略略放下心来。
“公主还不曾歇息?”万重山淡淡开口。
“启禀驸马,公主一直在候着您回来,听闻您在狩猎时和耶律大人走散,公主着急得不得了,还要亲自去寻您。”有侍女插嘴。
万重山闻言,遂是道了句;“有劳公主。”
“无妨,”纳兰摇了摇头,她微微垂下眸子,轻声言了句;“你能回来,就很好了。”
“今日是我莽撞,下次不会了。”万重山撂下这句话,而后道;“还请公主早些回去歇息。”
许是见他语气淡漠,一旁的侍女按耐不住,开口道;“驸马,容奴婢多嘴,您和公主既是夫妻,又怎能一直分房,大汗因着这事,也一直.....”
“阿日那!”纳兰向着侍女看去,呵斥道:“不要再说了!”
侍女顿时垂下了脑袋。
万重山沉默片刻,与纳兰说了句;“公主.....”
“我明白,”不等万重山说完,纳兰已是将他的话打断,“你刚醒来不久,之前的事又全都忘了,一时间定会难以接受,这些我都明白。”
语毕,纳兰默了默,又是低声说了句;“早些安置吧,今日的事,我不会告诉父汗。”
说完,纳兰便是离开了万重山的院落。
校场。
耶律隆戈位于高台,望着操练中的将士,眸中有满意之色一闪而过,与身后的耶律匀道;“不错,万重山....”说到此处,耶律隆戈顿了顿,改口道;“萧将军将我大辽的士兵训得十分了得。”
“大汗,此人虽是难得的将才,可终究是齐人。”耶律匀小心翼翼的开口,道;“这些日子,属下跟随其身猴,只觉此人心思深沉,实在让人难以捉摸。”
耶律隆戈闻言只是哈哈一笑,看着那些英气勃勃的将士,只让他心中无限畅快,仿若大齐的锦绣山河,已是尽握于手。
“不必多虑了,他虽是齐人,可早已将之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眼下,就是我大辽的大将军,有了他,我大辽的将士更是如虎添翼。”
“大汗,”耶律匀上前两步,附在耶律隆戈耳旁道出一句话来,言毕,他退后两步,就见耶律隆戈眼底有疑虑之色闪过,耶律匀只道;“大汗,此事非同小可,咱们需得试上一试,看那万重山,是否当真忘记了前事。”
耶律隆戈想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就按你说的去办。”
正文 第七十八章 杀俘
说完,耶律隆戈向着一旁的侍从吩咐;“去,请公主和驸马过来。”
“是,大汗。”侍从顿时领命而去。
耶律隆戈仍是站在那里,他皱了皱眉,与耶律匀道;“你说的这个法子,当真有用?”
“大汗,万重山驻守燕州多年,燕州的那些老百姓只将他奉若神明,听闻他素来爱兵如子,对手底下的将士也是十分严苛,从不许万家军从老百姓手里拿走一针一线,这样的人,绝不会对自己的士兵和百姓下手。”
耶律隆戈闻言,并没有再多说什么,而当万重山与纳兰赶到时,就见耶律隆戈在正端坐于主位,一些辽人大官尽数坐在下首相陪。
万重山与纳兰一道向着耶律隆戈行了礼,礼毕,纳兰站起身子,不解道;“父汗命人将女儿和驸马请来,不知是为了何事?”
耶律隆戈唇角带笑,与纳兰开口;“今日前线传来捷报,耶律文成立下大功,将大齐的士兵打的溃不成军,父汗心里高兴,耶律将军又是遣人送来了一大批大齐的俘虏,都是些齐国的败军和百姓,父汗见今日天好,便想让大家一块热闹热闹,来个‘杀俘宴’。”
听着“杀俘宴”三个字,万重山眸心不为人知的一动。他驻守燕州多年,心知辽人向来凶残弑杀,落在他们手中的俘虏,不论男女老幼,终是免不了会被折辱致死,而这“杀俘宴”便是其中最为残忍的一种,他们会将所有俘虏尽数押上来,命士兵手持长矛,围住四周,将那些俘虏包围,而辽人中的一些皇室贵族,王侯将军则是手握砍刀,将俘虏的人头一一砍下,人头刚离开身体时,会喷涌而出一股热血,这些辽人便会将那些热血混于酒水中饮下,说不尽的血腥与残暴。
纳兰听着,心中便是一震,她悄眼向着万重山看去,就见万重山神情如常,她看在眼里,说不出心底是何滋味,只无声的垂下目光。
“驸马,”耶律隆戈的视线落在了万重山身上,他的黑眸炯炯,似是要看透人心般,凝视着万重山的眼睛,与他道;“你是我大辽首屈一指的大将军,之前每一次的‘杀俘宴’,你得的人头都是最多的,这一次,也不要让本汗失望。”
万重山掩下眸心,向着耶律隆戈行了一记胡礼,道了一个字;“是。”
耶律隆戈大手一挥,耶律匀顿时命人将那些俘虏带了上来,那些俘虏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他们一个个由士兵押着,跪在了地上。
“驸马,就由你先动手,砍下第一个人头。”耶律隆戈笑意拳拳,语气间十分的随意,他的话音刚落,顿时有人双手将一把宝刀呈在了万重山面前。
万重山看着那一把宝刀,再看向那些憔悴不堪的战俘,男人眸底幽暗,没有接刀。
“驸马?为何还不动手?”耶律隆戈见状,面上的笑意慢慢隐去。
“此刀不够锋利,换一把。”万重山开了口,他的声音淡然而低沉,目光沉静的看不出丝毫风雨。
“依驸马所言,换一把来!”耶律隆戈允诺,那一道目光,却仍是盯着万重山。
万重山混若未觉,只向着那些战俘看去,他的目光一一浮过那些战俘的面容,见他们的脸庞无不是被长发所遮掩,直让人看不清容貌,万重山眸光深邃,一一在他们的肩胛处划过,最后,男人的目光不动声色的落在了他们的手掌上。
那些手掌,均是粗糙不堪,布满了茧子,而他们的体格,又与长期务农,手握镰刀的齐人是那般不同,万重山驻守边疆十余年,对辽齐两国的情形可谓了如指掌,几乎只是一眼,他便看出,这些人手掌上的茧子,是自幼骑马,长年累月攥着缰绳所致,即便是他麾下的士兵,戎马多年,掌心也不曾磨出这般深厚的茧子。
万重山心下顿时了然。
有侍从复又呈上来一把宝刀。
男人一语不发,直接将那宝刀握在手心,他的手势干脆利落,手起刀下,就听“嚓”的一声响,几乎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出的手,当先的那一个俘虏已是人头落地,咕噜噜的滚出老远,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万重山接过碗,将那些鲜血接在碗底,也不掺酒,直接一饮而尽。
“好!驸马痛快!”围观者有人高声喊道。
万重山饮下那一碗鲜血,似乎是杀红了眼,他也不理会身后诸人,只一个个杀了下去,但见鲜血狂涌,人头满地,万重山浑身上下沾满了鲜血,犹如浴血而战的魔王,纵使辽人悍勇,看着这一幕,也不禁觉得胆寒。
耶律匀眼见万重山杀得兴起,终是高声道;“驸马,够了!”
万重山不曾理会。
耶律隆戈对着耶律匀使了个眼色。
耶律匀会意,只上前抱住了万重山的胳膊,道;“驸马,别再杀了,这些都是咱们自己人!”
“自己人?”万重山向着耶律匀看去,眸心暗的令人心悸。
耶律匀迎上他的目光,只觉心底一寒,他没有说什么,只用眼色示意侍从将那些辽人所扮的战俘带了下去。
那些战俘经过方才那一幕,已是心肝欲裂,顷刻间便让人拖了下去。
纳兰闻着空气中的血腥味,只觉心头欲呕,她看着浴血归来的万重山,心跳的却是渐渐快了起来,她看着万重山在父汗面前跪下,看着父汗赐下美酒,看着万重山举起酒碗,看着父汗当众宣布,命万重山统领十万大军,向着大齐逼近。
她看着那一道魁梧挺拔的身影,只觉心中百感交集,她看着人群中的男人,心中默默的浮出一句话来,万重山,你若真是萧平齐,那又该有多好。
大牢。
狱卒走进时,轻舟正倚着墙壁浅眠,听到脚步声,轻舟瞬间从睡梦中惊醒,她惊慌的看着面前的男子,下意识的护住了自己的小腹。
那狱卒也不理会,只架起她的身子,如上次那般将她送进了一个房间。
房间中,坐着一个眉目分明,英挺骁勇的男子。
看见他,轻舟的眼眶顿时湿了起来。
“驸马,人已经带到了。”狱卒恭声开口。
万重山搁下茶碗,与那两个狱卒淡淡吩咐;“我要亲自审问此人,你们先退下。”
“是。”狱卒不敢多言,只毕恭毕敬的退了出去。
沉重的房门已是合上,屋子里,只剩下万重山与轻舟两人。
万重山站起身子,走到了轻舟面前,他看着她怔怔的看着自己,她瘦了那样多,倒是显得隆起的小腹越发明显,他一个字也没说,只伸出胳膊,将轻舟一把抱在了怀里。
他的怀抱一如既往的宽厚有力,直到被他揽入怀中,轻舟仍是懵的,她不敢动弹,甚至不敢眨眼,只怕这是自己的一个梦,稍有动弹,她便会从梦中醒来。
万重山顾忌着她腹中的胎儿,并不敢如何用力,他的声音沙哑,隔了许久,才低声喊出了她的名字,“月儿.....”
直到听到他的声音,轻舟的眼泪才从眼眶中掉了下来。
万重山捧起她的脸,看着她的那些泪珠,只觉心疼不已,他伸出粗粝的手指,为她将那些泪珠一一勾去,看着她苍白清瘦的小脸,他的眼瞳一黯,道了句;“让你受苦了。”
轻舟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拼命摇头。
万重山一手箍住她的细腰,另一手则是扣住了她的后脑勺,深深地吻了下去,轻舟的眼泪落进了他的唇角,微苦,发涩。
万重山并未吻太久,便是松开了她的唇瓣,却依旧将她抱在怀里。
轻舟望着他的脸庞,终是轻声唤出了他的名字;“重山....”
万重山攥住她的小手,告诉她;“我在这。”
“重山....”轻舟仍是小声喊着他的名字,她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衬着那一张脸犹如娇嫩的花蕊,柔弱的让人不忍心去看,万重山抵上她的额头,将她的小手放在唇边。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轻舟笑了,将脸庞埋在了万重山的怀里,欣喜的泪水从眼眶中落下,在男人的胸前落下淡淡的泪渍。
万重山紧紧的抱着她的身子,两人依偎着,不知过去多久,万重山察觉到轻舟拿起了他的大手,放在了她柔软的小腹上,万重山神情一震,这才想起了她腹中的胎儿。
正文 第七十九章 软肋
“你瞧,这是我们的孩子,他已经有四个多月了。”轻舟眼角挂着泪珠,唇畔却是露出了一抹娇美的笑涡,她的眼瞳满是温柔之色,看着万重山时,直让人觉得心都要融化在她这一抹笑靥中去。
万重山的大手抚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许是父子天性,腹中的胎儿察觉到父亲的抚摸,竟是微微的动了动,万重山一惊,犹如触电般,瞬间收回了自己的手。
轻舟见他如此,唇角的笑意便更是柔和,她重新握住了万重山的大手,又一次放在了自己肚子上,轻声细语的安慰着不知所措的男人,“没关系,你不会伤着他。”
万重山心跳的极快,他不敢用力,只轻轻的将掌心落在轻舟的小腹上,感受着孩子微微的胎动,他的眼眸黑亮,望着轻舟的笑涡,与她低声说了句;“他在动。”
“嗯,他看见了爹爹,就想着要和爹爹打招呼了。”轻舟唇角的笑意清甜而柔美,即便身陷囹圄,也丝毫夺不走这一刻的温馨与甜美。
万重山的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那是他的孩子,是他和轻舟的骨肉。
万重山的手势轻柔,十分怜惜的将轻舟母子揽在怀中,见他没有说话,轻舟在他的怀中微微抬眸,小声问他;“重山,你怎么了?是不是我们的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万重山抚上轻舟的面容,望着她苍白的小脸,声音中透着深沉的疼惜,“我没想到,这个孩子会来的这样早,让你小小年纪,就要受这种罪。”
轻舟摇了摇头,“我没有受罪,一点儿也没有。”
万重山抵上她的额头,心中有自责划过,只道自己当初控制不住,要了她的身子,若是能再等些日子,亦或等这一仗结束,轻舟又何须受这番苦楚?
念及此,万重山眸心暗沉,只道了几个字;“是我的错。”
“不,你没错,”轻舟伸出白皙柔嫩的小手,轻柔的捂住了他的嘴唇,“你不知道,有这个孩子,我有多高兴。”
万重山凝视着她的眼睛,握住了她的小手,他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与她道;“月儿,过几日,我便要随辽人一道前往燕州,期间,罗义垌会派人来接你,这几日,照顾好自己和孩子,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