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纳兰。
“姑娘,你回来了?”那老妇吃了一惊,不过短短一夜的功夫,纳兰竟如同变了个人。
她的长发已是松散,从帽子里滑落下来,十分凌乱的披在身后,而她的衣裳虽好端端的穿在身上,却仍是能让人看见撕扯的痕迹,最让人心悸的,是她的那一双眼睛,那老妇刚迎上她的目光,便是一怔,她说不好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在这一夜之前,那老妇只觉得纳兰的那一双眼睛璨如星辰,亮如宝石,她这一辈子,都没见过那样明亮而美丽的眼睛,可此时的纳兰,双目却是晦暗的,灰蒙蒙的,再无丝毫神采,仿若明珠蒙尘般,让人看着心生不忍之意。
纳兰一句不吭,只将手中的皮袋递到了老妇手中。
那老妇打开一看,就见里面搁着整块的羊肉,大块的奶酪,此外,还有一皮囊的酒。
瞧着那些东西,那老妇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些鞑靼人绝不会平白无故的给她这些东西,而对于纳兰这样一个年轻的姑娘来说,若想得到这些东西,她所能付出的,只有也只能是她的身子。
“这人,是你男人?”老妇问道。
纳兰摇了摇头,她看了万重山一眼,声音沉缓而嘶哑,吐出了几个字来;“他是我的仇人。”
那老妇一怔,不免觉得十分疑惑,“姑娘,你可别骗阿妈,这天下间,能有你和他这样的仇人?”
纳兰咬了咬唇,她什么也没有说,只走到了万重山的塌前,她不愿去回想昨夜的屈辱,许是骑马奔劳太久,她的双膝再无力气支撑自己,她的身子缓缓倒下,只依着床榻坐在了那里。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相待
“姑娘,你没事吧?”瞧着纳兰白纸般的一张脸,老妇欲言又止。
“劳驾阿妈煮些奶茶来。”纳兰摇了摇头,轻声吐出了一句话。
那老妇瞧着她这样子,便是叹了口气,离开了帐子。
万重山仍是昏迷着,他躺在那儿,周身上下都没有丁点暖意,因着失血过多,他的嘴唇惨白,裂开了一道道血口子,直到一勺温热的奶茶让人小心翼翼的送入喉中,万重山的身子微微一动,他仍是没有清醒,只由着纳兰将那一碗奶茶尽数喂着他喝了下去。
三日后,万重山仍是没有醒。
纳兰在为他上药时,看着他溃烂发脓的伤口,只觉脑子里一蒙,整个人都是愣住了一般,她怔怔的看着溃烂的地方,攥着小刀的手却是轻微的发抖着,无论如何都不忍,也不敢去下手,为男人将溃烂之处刮去。
“姑娘,白药昨日里就用完了,他这伤,可不能再等下去了。”胡人老妇进来瞧了一眼,便是对着纳兰说道。
纳兰收回了手中的匕首,她看了沉睡中的万重山一眼,她垂下长睫,低声说了句;“我去找鞑靼人。”
听着她这么说,那老妇便是劝道;“姑娘,这使不得!那些鞑靼人杀人不眨眼,你哪能去了又去?”
想起那些非人的凌辱,纳兰眸心渐渐浮起一丝麻木的绝望,她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眸子里已是平静的再无丝毫风雨。
“就当是我上辈子欠了他的。”纳兰的声音很轻,说完,她几乎没有丁点犹豫的转过身子,离开了毡房,上了马背,向着鞑靼人的部落赶去。
而当她回来时,则是带回来一大瓶上好的白药。
她为万重山重新包好了伤口,做好这些,方才脱力般的坐在了地上。
蓦然,她看见万重山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她的眼皮一跳,只吃力的支起身子,轻轻摇了摇万重山的胳膊,喊了声他的名字;“万重山?”
万重山没有回应,他仍是昏迷着躺在那里,纳兰俯下身,凑到他的唇边,就听他用极低的声音微弱的吐出了两个字,纳兰知道,那是一个人的名字,一个女人的名字。
“月儿.....”
“我不是你的月儿,”纳兰望着万重山的面容,心中蓦然浮起一股酸楚,她的眸心温热,只盯着他的面庞,一字字的吐出一句话来;“我是纳兰,耶律纳兰!”
万重山仍是毫无知觉,唤着他篆刻在心上的那个名字。
纳兰的眼泪顺着眼眶掉了下来,她也不曾用手去擦,她只是在那里坐了许久,直到双腿麻木,方才跌跌撞撞的站起身,向着毡房外面走去。
外间的草地上铺满了皑皑白雪,纳兰蹲下了身子,用双手捧起了一弯雪,拼命的向着自己的脸颊,颈脖,手腕上擦去,而她的眼泪亦是一颗颗的从眼眶中滚滚而下,她发出了一声抑制不住的悲鸣,她曾是大辽最尊贵的嫡出公主,她也曾是嚈哒人最高贵的阏氏,可她的身子,如今却被那些鞑靼人所践踏,所凌辱。
她付出一切换来的,是他的嘴巴里,唤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万重山醒来时,是深夜。
纳兰已是倚着床榻打起了盹,一旁的小锅上咕噜噜的煮着奶茶,透出诱人的醇香。
察觉到男人的动静,纳兰顿时睁开了眼睛,她向着塌上看去,见万重山醒来时,她的眼睛中瞬间透出了一股光彩,那是她许久不曾有过的光彩。
“万重山,你醒了?”纳兰问道。
万重山伤势未愈,只觉周身难受到极点,他咬紧牙关,向着周遭看去,哑声问了句;“这是在哪?”
“在漠北草原。”纳兰望着他的眼睛,没有丝毫的隐瞒,“你放心,李云召的人决计找不到这里,你可以安心养伤。”
万重山闷声咳嗽,牵动了伤口,顿觉伤口处疼的撕心裂肺,纳兰看在眼里,只无声的去为他倒了一碗奶茶,用勺子搅匀后,喂到了他的唇边。
万重山动弹不得,只得由着她将奶茶喂自己喝下,他的嘴唇仍是干裂着,与纳兰吐出了两个字;“多谢。”
即便这些日子他昏昏沉沉的睡着,也仍是晓得,这些日子,是纳兰衣不解带的照顾着自己。
纳兰没有吭声,一碗奶茶下肚,只让重伤的人顿觉周身妥帖了不少,连带着身子也是暖和了些,万重山看着面前的女子,黑眸中却是深不见底。
“你不用这样看我,我知道,我不该救你。”纳兰掩下眸心,收回了手中的碗。
万重山重伤在身,并没说什么话,他闭上了眼睛,唇线紧抿着,未过多久,又是昏昏沉沉的晕睡了过去。
自那日醒来后,万重山的伤势虽已慢慢痊愈,可他的身子仍是十分虚弱,草原上天气严寒,尤其是大病初愈的人更是需要大量的肉食,才能抵挡住草原上的寒意。
听得脚步声,万重山睁开了眼睛,就见是那胡人老妇走了进来,她手中端着一大碗肉汤,递到了自己面前;“来,吃吧。”
万重山微微支起身子,他向着那肉汤看去,但见汤汁浓郁,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儿,他在边疆驻守多年,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边疆因着连年征战,不论齐人还是胡人,日子都是十分艰苦,更无须说眼下天寒地冻,这一大碗肉汤,更是显得十分难得。
“敢问大娘,那位姑娘去了哪里?”万重山声音低哑,自昨日以来,便一直不曾见到纳兰的身影,纳兰的名字在草原上十分响亮,是以万重山并未唤出她的名字。
“她.....”那老妇刚吐出了一个字,想起纳兰与自己的嘱咐,便是叹了口气,她神色复杂的看了万重山一眼,终是没有说下去,只将手中的肉汤递在了万重山手中,说了句;“快趁热喝吧。”
万重山见状,只微微蹙眉。
“那位姑娘一心为了你好,你可千万.....不要辜负了她。”那老妇说着,想起纳兰每逢回来后,身上多出的那些淤青与伤痕,便是咂了咂嘴,感慨万千的摇了摇头。
望着老妇离开的身影,万重山浓眉紧拧,心中浮起淡淡的疑惑,直到那一碗肉汤变凉,他也不曾去喝一口。
纳兰回来时,夜色已深。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下的马,那一双腿都好似已经不听自己的使唤,她跌跌撞撞的回到了自己的毡房,她手中的皮口袋搁在了地上,她脱去了自己的披风,露出里面凌乱的衣衫,她的瞳仁中满是麻木,望着自己白皙的肌肤上落满了青紫色的掐痕,她也浑然不以为意,只迅速的将衣裳脱下,刚打算更衣,就听外间传来男子的脚步声,纳兰吃了一惊,慌忙将脱下的衣裳遮住了胸口,就见帐帘一闪,万重山已是捂着腹部的伤口,从外面走了进来。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震。
万重山的目光落在了纳兰的肩头,看着女子宛如象牙般的肩膀上落满了齿印,与梅花般的吻痕,只消一眼,万重山便已是明白在纳兰身上发生了何事。
他的眸心倏然变得暗沉的可怕,他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双目灼灼,几近沁血般的向着她看去。
“万重山,你出去!”纳兰面色雪白,只觉自己最是不堪的地方让人看了清楚,她的眼底含泪,只死死忍住,冲着男人喝道。
万重山没有离开。
他的声音艰涩,几乎每一个字都似从喉咙中挤出了一般,他问她,“你何必如此?”
他灭了她的母国,杀死了她的兄长,逼死了她的父亲,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她应该杀了他,或者千方百计的折磨他,而万万不应该这样救他!
即便没有万重山的这句话,纳兰自己也时常问自己,她何必如此?
她的身子颤抖着,不知是因着冷,还是因着旁的,起初还只是轻微的寒颤,接着却是颤的越来越厉害,万重山看着她死死忍住的那些泪水,他说不清心底是何滋味,只吃力的俯身,将披风从地上捡起,披在了纳兰身上。
“你不必觉得亏欠我,这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毫无干系。”纳兰攥紧了披风,她深吸了口气,将眸心的泪意逼回,向着万重山一字一句的开口。
“纳兰。”万重山声音艰涩,他的眸心蕴着深切的痛苦,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的皮口袋上,他看见了里面的生肉,一想起自己伤重的这些日子,他所喝下的那些奶茶,他所吃下的那些羊肉,他所用下的那些白药,均是由面前的这个女子一次次用她的身子从鞑靼人手中换来时,万重山眸心欲裂,只牢牢攥紧了手指,骨节处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万重山.....”纳兰鼻尖酸涩,她撑了这样久,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察觉到她的晕厥,万重山顿时伸出胳膊,扶住了她的身子,他看着她近乎惨白的容颜,念起她这一份大恩,万重山眸心深迥,他早已心头所属,又如何值得她这般相待?
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纳兰.....”万重山唤了一句她的名字,然而不等他继续说下去,纳兰已是打断了他的话:“万重山,你什么都不必说,也不必觉得愧对于我,我说了,这是我自己的事!”
纳兰脸色苍白,却仍是强撑着,迎上了万重山的眼睛。
“是什么人?”万重山的声音低沉的厉害,他看着纳兰白皙的颈弯处露出青紫色的瘀痕,让人看着触目惊心,他的眼眸漆黑,一语言毕,只不由自主的攥紧了自己的手指。
纳兰微微笑了,眼底却是一片荒芜,“你何必知道是什么人?是我.....心甘情愿的。”
“纳兰!”万重山低喝一句,只觉心头涌来一股难言的涩然。
“万重山,”纳兰的眼睛已是恢复了平静,她定定的看着面前的男人,声音亦是平稳了下来,“你就当作今晚没有来过这里,等你养好伤,你就去燕州找万家军,这里的事,你就当从未发生过,你就当......没有见过我。”
万重山闻言,只一语不发的看着她,不知过去多久,他才低哑着嗓子,说了句:“我忘不了。”
她承受了一个女人无法承受的屈辱,她换回了那些羊肉和奶茶,只为救活他的性命!这份恩情,让他如何能忘?怎么能忘?
“忘不了又能如何?”纳兰眼睛清亮,唇角却是浮出一丝凄楚的笑意,一字字的开口:“你我之间仇深似海,你不会娶我,心里也不会有我,你什么也给不了我,我却这样对你,是我太傻。”
万重山念起轻舟,想起自己这些日子身受重伤,下落不明,她定然是心急如焚,只怕日日以泪洗面,更不需说至今都不曾有小宝的消息,他这做父亲的每逢想起孩子都是挖心蚀骨,更遑论十月怀胎的母亲?念起轻舟此时承受的煎熬,万重山顿觉心如刀绞,只恨不得能插翅回到京师,将轻舟带在身边。
而纳兰.....万重山心中明白,她说的不错,他的确什么也给不了她。
“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你随时可取。”万重山看着她的面容,吐出了一句话来,他清楚地看见,当他这句话说完,纳兰眼睛中的光顿时黯了下去,他见状,仍是狠下心肠,一字一句道:“至于其他,只要不会辜负她,任何事我都可以答应你。”
“她对你来说,就这般重要吗?”纳兰竭力忍住喉间的酸楚,她看着万重山的眼睛,问他:“你情愿把命给我,也不能辜负她,是吗?”
“她比我的命更重要。”万重山声音沉稳,与纳兰坦诚相告。
纳兰的眼睫微微颤动着,有晶莹的泪珠在她的眼眶中闪烁,她只是忍耐着不让泪水落下,不知过去多久,她终是忍不住眨起了眼睛,隐忍许久的泪水顿时滑落了下来。
京师。
李云召来到镇北王府时,正值深夜。
因着他要来,管家提前得知了消息,早已领着府中的下人在府门口等候,待看见皇上的御驾后,纷纷跪在了地上。
李云召看也不曾看他们一眼,只迳自走进了王府。
温敏懿与轻舟一道,领着府中的女眷在堂屋跪着,待那道明黄色的身影走近,所有人都是垂下了脑袋,不敢去看李云召一眼。
“你们全都下去。”李云召的目光落在轻舟身上,对着我一屋子的人开口便是这一句。
“陈轻舟,你留下。”李云召话音刚落,又是道出了这句话来,他的话刚说完,轻舟的心便是一紧,脸色倏然煞白了下去。
温敏懿眸光一闪,她不安的向着轻舟的方向瞥了一眼,而今王府败落,万重山下落不明,她与轻舟虽还有王妃的身份,可任谁都知道,她们这个身份,早已保不得她们周全。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同样的话,孤不愿再说一次。”见温敏懿不曾起身,李云召浓眉微皱,声音中已是有了严厉的味道。
温敏懿心中一震,蓦然想起当年在宫中,轻舟在寿康宫被查出了身孕,寡妇有孕,可谓奇耻大辱,她和万母心中皆是有数,知道那是万重山的孩子,可到最终,却是李云召将那个孩子认了下来,回想起这些,温敏懿心思百转,念起万重山如今被皇上骤然打压,除了李云召忌惮他手中的兵权外,也是不是因着这位大齐的少年天子......觊觎他身边的女人?
温敏懿心绪复杂,只无声的看了轻舟一眼,有了李云召的口谕,她再不敢留下,只起身领了众人退下,堂屋中,便只剩李云召与轻舟二人。
轻舟一直跪在那里,不曾抬头去看李云召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