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攒出来的棺材本被嫌弃了个彻底,晏回气得在她胸前揉了一把。唐宛宛忙打开他的手,嗔道:“陛下坏死了!”
晏回一本正经说:“前朝皇帝二十一位,如今坟被刨了五座,知道为什么吗?”
唐宛宛摇头。
“这是因为修建皇陵耗费的人力物力越多,暗中觊觎的人也就越多;数万民工又不能全杀了,只好遣散原籍分散到中原别处,到头来人家带着子孙回来刨坟,岂不是自讨苦吃?所以皇陵修得规模越大,民工越多,越容易走漏风声,也就越容易被盗墓贼光顾。”
说至此处,晏回还不忘给自己挽尊:“咱们大盛朝讲究薄葬,帝王的墓葬是有限制的,老祖宗的陵寝就不大,咱们这后辈更得谦虚。再说身后之事办那么光彩又有何用?还不如给子孙留着。”
他一往家国大义上靠,唐宛宛就被唬住了。晏回瞧得满意,又问:“你还没说呢,如果你有六十万两白银要藏到何处?”
唐宛宛抱着被子浑浑噩噩想了好一会儿,十分苦恼:“想不到啊,我身上装银子最多的时候就是给学馆交束修的时候,也不过是十几两匆匆过一遍手。几十万两白银,我都想象不到是什么样儿。”
她嫁妆里带的大多是珍稀物件和铺子地契一类。平时宫里发下的月银都是由大丫鬟去内务府领的,打点宫中人事的也都是丫鬟和嬷嬷,从没人跟她说过“娘娘您往身上装点银子”。唐宛宛从学馆回宫的路上想买什么都支使红素去,这直接导致她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是身无分文的。
堂堂贤妃娘娘穷得叮当响,晏回听得有点过意不去,寻思着宛宛入宫大半年了,自己统共才赏过三回,回去得把她的私库给填满才行。他又说:“朕与那钦差都受身份所限,想事儿的时候只会往合理之处想,我们能想到的,贪官也能想到,自然找不出赃银所在之地。在这点上你比朕脑子活泛,再好好想想。”
唐宛宛打了个呵欠:“如果他们真贪了陛下的棺材本,要么往家里藏,要么往外边藏。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就一定是藏在外边了。要是我的话,大概会找个深山老林把银子挖个坑埋起来,等皇陵修完了再去挖。”
明明是胡诌的,晏回却目露沉思之色:“说得有理。”
唐宛宛不好意思了,呐呐道:“我瞎说的……陛下别被我带跑偏了。”
晏回笑笑:“行了,睡吧。明儿带你出去玩。”
听他说要去玩,唐宛宛高高兴兴闭上了眼。次日起了个大早,到小厨房看人家厨娘蒸包子去了。
这日晏回出门时连关婕妤都没带,只带了侍卫与潜渊阁的近臣。出了城沿着大道一路往郊外行,走了一个多时辰,大路越来越窄了,连路两边的村庄都望不到了。
唐宛宛坐了一上午马车,全身骨头都被颠酥了。晌午时行到了一座山脚下,晏回才带着她下了车。
这会儿的日头毒得很,唐宛宛把手搭在前额上仰着头望了望,真是好大的一座山,山顶云雾缭绕,漫山又有青翠的松柏挡着,看不出原貌,只能隐约望到山中蜿蜒的小径,望不到人烟。
唐宛宛苦着脸问:“陛下不是说带我来玩的么,这不会是要爬山吧?”
“你也该动动了。”晏回笑了笑,微微俯身低头凑到她耳边:“这大半年养尊处优的,你比去年入宫的时候胖了两斤,肚子上都有软肉了。”
“陛下胡说什么呢!”唐宛宛瞪他一眼,捂着红通通的脸行到前边去了。她刚走出两步,晏回又把人拉了回来,无奈说:“谁说要你双脚爬山了?”
侍卫将套车的马解了,原来是要骑马上山的,晏回带着唐宛宛同乘一骑,将人放在身前抱了个满怀。
这里是镇安县北面五十里左右的一座深山,远离城镇故而人迹罕至。平时会进山的只有猎户和药农,却也是在林子外缘,没人敢往深山老林里走。
两旁松柏的枝梢都长得很低,若是骑马行得快了兴许会被刮花脸,行得越发小心。林中时不时能看到四处搜寻的将士,都分散在整座山头之上,似乎是在找赃银。
“陛下,赃银埋在这座山上?”唐宛宛好奇地问。
晏回说:“朕也不知道,这不正找着呢。”
“那咱们上山做什么呀?”
晏回徐徐道来:“这山共有五峰,半山腰有一片谷地,皇陵就建在那处。修皇陵的民工来自镇安县及周边的十二个村落,共万余人,他们及家眷都住在这座山上,吃喝穿用一应俱全,商铺农田也是应有尽有。待皇陵竣工之后,终生不得离山,百年以后把子孙遣散原籍,这就算是解了禁。”
“这样就能防人盗墓?”唐宛宛呼吸一滞,心口一阵噗通乱跳:“这么要紧的事,陛下怎么能告诉我呢?我这人心里藏不住事的,万一我哪天说个梦话把您的秘密泄露了怎么办?说梦话的时候被丫鬟听到了怎么办啊?有外人套我话怎么办?万一我被坏人抓住严刑拷打又怎么办啊陛下?”
“这都什么跟什么?你话本子看多了吧。”晏回哭笑不得,低笑着说:“将来咱俩是要一块埋在这儿的,若是朕的坟被刨了,你的也跑不了,可得把嘴捂严实了。”
唐宛宛默默捂上了嘴巴,寻思着自己这个爱说梦话的习惯必须得改了。
他俩说话的声音小,却耐不住两边的近臣与侍卫都懂功夫,耳力相当得好,听了这话都扭过头忍笑。
第59章 赃银
行到半山腰, 当真看到了一大片敞地。这里百年古木丛生,从山下往上望的时候只能看到茂盛的绿林, 一丝半点都窥不到皇陵所在。
北面是更高的山, 中间是这么一片平坦开阔的敞地,南面是一路上山时行来的路。此种地势若放在别处, 山泉往往会从高处顺着谷线直奔而下, 可顶头上有水流横贯在风水学上却是凶相;而此处却不一样,清溪从东面流过, 又在这片敞地的外缘环了小半圈,这才往山下流去。
背山面水, 正应了个“前有神龙后有靠山”, 又有山水交融北辰拱护之势, 是极难得的风水相。
自塌陷之后,地宫已由祖堂总督调了数百守陵军来日夜值守,所有的民工都被遣回了山上的村庄里。这会儿重兵把守, 涉案的官员为了避嫌都不入内,闲杂人等更是进不去的。
地宫还未建成, 留了两个出入口,看上去已经初具雏形。得知陛下要亲自入内,江致忙说:“陛下不可!地宫既已地陷, 整个山体都有所震动,这万一……”
下去查探过好几回的熊安邦琢磨了一会儿:“微臣倒觉得不妨事,地基是铺平了的,四侧成坡状向下, 像是一个上宽下窄的四方碗。地宫底部横纵各三百步,却只塌了那么一小块地方,别的地方都是十分牢靠的。微臣在这呆了大半月了,也再未发生过地陷之事。”
“带路吧。”晏回制住江致的话头,又说:“宛宛你留在外边。”
“我不!”唐宛宛抓着他袖子一角跟着往前走,也不知怎么的,明知道地下可能有塌陷的危险,她却连丁点犹豫都没有,几乎没经脑子这一声就脱口而出了。
瞧见潜渊阁的几位近臣都笑着看向她,唐宛宛又有点脸红,小声补了一句:“万一陛下进去以后被……咳咳……我却完完好好的,一定会被天下人戳着脊梁骨骂的。”
——啧,瞧方才那句说得多甜啊,这句话就老扎心了。晏回又气又想笑,也没再说什么,带上她跟着侍卫进去了。
如今正是二月末,山上本就冷,谁知进了地宫也不暖和。唐宛宛总算明白为什么今早陛下要她带上披风了。
一路上山一行人都在聊这地宫之事,这会儿却没一个吱声的,都目不斜视地跟着侍卫往前走,不往两侧飘一个眼神,一个比一个规矩。
唐宛宛跟他们身份不同,晏回又说了她将来也要住进来,也就不在意什么规矩了,好奇地四下打量。
如果把这地宫比作一个四方碗,那他们这会儿就是在沿着碗沿往下行,走过的暗道都是向下的浅坡,约莫行了两刻钟才转了个方向。
此时日头偏西,最开始时这暗道之中还能有阳光射入,这会儿彻底暗了下来。
两旁跟着的侍卫手里都端着一盏烛灯,先前本来打算要提着灯笼下来的,却又有人说灯笼不能下地,容易招至魑魅魍魉,侍卫便去换成了烛灯。烛光在洞壁上扑簌跳跃,只能照亮前后两步,更添了两分诡秘之感。
暗道两侧的墙砖不知是什么材质,细细看去,能看到一层莹亮亮的光。离地一丈高的地方还有青面獠牙的青铜像,看着更渗人了。
暗道之中只能听到众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因为空旷寂静,连如此细微的声音都放大了好几倍。唐宛宛抱着陛下胳膊的手紧了紧,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手里攥住的不止是晏回的衣裳,还老是无知无觉地拧他的小臂。
晏回心觉好笑,心说一会儿两侧还会立着兵士俑和百戏俑,和真人别无二致,真怕宛宛走半道上惊叫出声。
有心分分她的神,晏回出声说:“这地宫的图纸是百年前一位园林大师绘的,宪宗明慧,叫前人画下十几张地宫图纸,待那人过世后百年再让我们这些后辈拿出来用,地宫图纸便再无外人知晓。”
唐宛宛紧张得不行,压根听不进去,声音颤巍巍地说:“陛陛陛下,你先前是不是说过很多人都想盗墓啊,得千防万防才行?”
“正是如此,怎么了?”
“我方才走着走着,忽然想着了一点。陛下你说贪官连烧地砖这么一点儿钱都要抠出来,将来这墓里放上价值连城的随葬品,他们能不眼馋吗?”
晏回顿了顿:“你继续说。”
地底幽暗,唐宛宛说话的声音经两侧墙壁反复回荡,越发分明:“没有门路的盗墓贼绞尽脑汁都想不出皇陵所在之处,而负责皇陵督造的贪官却是再清楚不过的。如果他们也想盗墓,藏银子最安全的地方——不就是在这皇陵里吗?”
行在前头的近臣都猛地停下了脚步,齐唰唰地扭回了头,在明晃晃的烛光映照下,每一张脸都显得晦暗不明,还都跟中了邪似的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唐宛宛猝不及防,猛地被吓了一跳,立马把脑袋埋到晏回怀里抖成了筛糠。
晏回哭笑不得,吩咐走在前头的人转回身去,拍着宛宛的背笑话她:“怕什么,胆子比老鼠还小。接着说。”
唐宛宛稳了稳心神,接着往下说:“如果贪官把赃银藏到皇陵里,还有谁能发现?最是安全不过了。陛下找不出来就没法定他们的罪,等您将来……咳咳,他们再叫子孙后辈来掘墓,有价值连城的随葬在前,到时候这几十万两的赃银反倒是小头了。”
行在前头的江致听得直嘶冷气,却又有两分犹豫:“娘娘这话说得有理。可问题是民工万余人,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贪官哪有瞒天过海的能耐?先前也去民工里问过了,他们从没发现过异常,总不能这上万人里头没有一个说实话的。”
“陛下!”熊安邦猛地一拊掌,隐隐想通了关节,语速飞快:“这地宫中除了石材什么都没有,地基塌陷了,四面侧壁却是稳固异常。若是赃银真藏在地宫之中,只能是往最底下的地基里藏啊!”
“那只需去到底下撬起几块地砖来瞧瞧,结果就分明了。”贺知舟也说。
一行人脚下行得更快了些。地宫四侧斜坡向下,最低处一片平坦,已经有了几号坑样。让唐宛宛大为震惊的是建在地底的两座宫殿。这两座宫殿并不算大,却是金碧辉煌,竟将整个地宫照得亮堂堂的,连烛灯都不需要了。
北面的宫殿匾额上书写着“乾极殿”,南面的上书“坤极殿”,正合伏羲先天八卦图。两座宫殿隔着十丈左右相对而立,顶上的琉璃瓦才铺了一半,却已经叫人移不开眼了。
塌陷之处就在坤极殿西边的百鸟铜俑陪葬坑中,裂开了一个三丈宽的大洞,最深的地方也不算深,人跳下去刚刚能没过头顶。
原先驻守在此的数十个兵士都围上了前,只听陛下指了指裂口处的几块石头吩咐:“将这石头凿开。”
侍卫们拿着锄头使劲凿了两下,石头便纷纷碎了开。江致蹲下身一看,说:“里头是实心的,这是最普通不过的水成岩,且质稀疏,耐不住重压。”
这是贪官们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的证据,然而最最关键的是砖石中没藏着赃银。
晏回说:“再凿几块看看。”
噼里啪啦,地上又碎了几块石头。待灰土散尽,众人又上前挨个看了看,照旧都是再普通不过的石头。
贺知舟说:“会不会是在地下?”话落他自己跳下了塌陷的坑洞之中,拿着凿子凿了几下,双手托出一块很大的碎石上来。
上头的人借着光瞧了瞧,还是石头。有几位新臣都叹了口气,看样子是极失望的。
唐宛宛听到这几声叹气只觉两颊火辣辣得烧,这番动作都是因为自己乱说话,明明只是自己的胡乱臆测却还要说出来……
晏回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忽的出声问:“地基总共多深?”
祖堂总督正是心中惶惶,他是压根不知道什么赃银之事的,谁晓得那县令的绝笔书中为何会有自己的名字?生怕一个不慎就是脑袋落地,听到陛下问了,他忙上前答话:“半丈有余。”
晏回顿了顿,吩咐侍卫:“跳下去继续挖。”
这就比较费事了,上头的地面陷了,碎石头能随便捡,可再往下一层却没怎么损毁,石头砌得严丝合缝的,得一块块小心翼翼地凿,不能把周围的石头给伤着。
又一刻钟过去,坑底忙活的侍卫忽然高喝一声:“陛下!这块砖里头有银子!白花花的银子!”
众人大喜过望: “快抬上来!”
抬上半块砖来一看,剖面银亮亮的,石砖中心嵌着的果然是白银,约摸一块巴掌大,可这银子却是和石砖一样严丝合缝砌成一块的。
一群天子近臣这几年都经过了不少风雨,平时也算是波澜不惊的人物了,这会儿却也各个满目惊骇:“竟真在砖头里藏着?这是怎么做成的?”
“想来是跟官作坊铸那银锭是一样的道理,这空心砖就是模具,将白银熔成水再灌入其中,就成了结结实实一块砖。”
坑里的侍卫连着凿了半个时辰,在这地陷周围的一大片砖头中竟全都寻到了银子。半丈深的地基,除了面上一层是真正的石头,底下两层砖里头藏着的都是银子,上面再以普通石砖加盖,如何能寻得着?
熊安邦坐在地上算了一笔账:“地基横纵各三百步,一块砖一步见方,两层这就是十八万块砖。若是每块砖头里都藏着银子,那绝不止百万数;地基最底下一层都有藏银,怕是从地宫五年前始建的时候就开始筹划了。”
这好几年从没有外人瞧出端倪,这说明从石材到烧砖再到皇陵督造,每一环都得做到极致才行。熊安邦都不敢想牵涉其中的官员会有多少,气得面色涨红:“他们这是打定主意将来连着皇陵一起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