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里暗示的意思,叫周聘婷听得哭笑不得,她不打算解释,解释的情形只怕比误会的更尴尬。好容易到了秦家铺子前,绿绮本想自己去买便好,没想到周聘婷竟自己下马了,她到铺子里细细选了一回,又听掌柜的吹嘘了一轮,才选了桂花糖。拎着桂花糖走出秦家铺子,周聘婷正想上马,忽然旁边“哎哟”一声,隔壁铺子将一个人扔了出来。
周聘婷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正被绿绮挡在身后,忽然一只手将她的肩膀抓住,一个身影轻轻地旋身半个人挡在了身前。
“你……”周聘婷吃惊,他怎么来了?
“你没事吧?”楼如逸神色关切,随后才发现自己竟然因为这种事就暴露了行踪,只能红着脸解释道:“我……我不是故意跟着你的,我只是不放心你而已。”
话说出口,他自己都不信,何况聪明如周聘婷?
叹口气,他老实说:“我……我只是一下子接受不了你对绿绮姐比对我亲近,虽然我知道你本该对她亲近,但对着自己喜欢的人,总是希望自己是离她最近的人的。周小姐,这种心情,复杂得很,恐怕你不能明白,得等有一天你喜欢上一个人了才知道。”
周聘婷本想应一句明白,但听得他最后的话,又不敢应了,只能抿紧了嘴站着,脸上却已经通红。什么喜欢不喜欢?他怎么能当着街说呢?
便在这时,隔壁铺子走出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的掌柜气呼呼地走了出来,骂道:“整天胡说八道,我看你是去南疆之后被人下蛊迷了心窍!滚滚滚!明天开始不要来店里做工了!”
骂了之后,摔袖子回店里去了。
周聘婷才如梦初醒,小声道:“我没怪你。”又肩膀微动,将他的手挣开,叫道:“绿绮。”
“是,小姐。”绿绮上前将男子扶起,关切问道:“这位兄台,你没事吧?”
周聘婷抬头看了隔壁铺子一眼,只见铺子门口写着“收购生丝,价格入议”字样,却是一家生丝铺。江南人多地少,为了维持生计,大多数妇人都要种桑养蚕、缫丝织布,借以贴补家用。蚕茧缫丝之后得到的便是生丝,因熟丝有三分、五分、七分等不同的熟度,所以丝绸作坊大多只收生丝。
“多谢,多谢姑娘,多谢这位小姐。”被丢出来的男子约莫三十岁,长得又瘦又黑,脸上撞在地上擦破了一大块皮,鲜血淋漓的,他也不过用袖子随便擦擦,对周聘婷和绿绮拱拱手便要走。
“大兄弟,留步。”楼如逸一步上前拦住他,指了指他额头的伤说,“这地上脏得很,你额头上的伤虽然不深,但若不及时清洗干净,只怕将来要染病,还是随我们去处理一下好。”
男子苦笑一声,拱手道:“多谢公子与小姐,只是……某身上……囊中羞涩得很。”
囊中羞涩?周聘婷心中一动,楼如逸便读懂了她眼中的意思,挥挥手热情地说:“大兄弟,你别介意了,我这个人生平最好行侠仗义,如今你给我个机会当大侠行不行?你不让,我可要强行带你去看大夫了。”
世上还有硬要救人的?男子笑着摇摇头,又拱手作揖,道:“那就有劳了。”
“我知道附近有家医馆。”绿绮抬手,“兄台这边请。”
她带着男子走在前边,楼如逸与周聘婷并肩走在后边,周聘婷刚想将秀囊中的糖给他,那医馆却近在眼前了,只能作罢。入了医馆,自有大夫清洗、上药、包扎,绿绮掏钱,男子倒也不再客套,一并受了,只在出门后问道:“三位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
☆、第41章
周娉婷与楼如逸对望一眼,对这男子的警惕性倒不吃惊,绿绮询问地看向周聘婷,见她微微颔首,便笑道:“兄台果然是聪慧之人,只是此处不方便说话,兄台若是不嫌弃,由我家小姐与公子做东,在楼外楼摆一桌,边欣赏西湖美景边说,如何?”
“不了。”男子摇头,“此处往前五十步左拐,有家茶铺,若是你们不嫌弃粗鄙,就在那说吧,说完了某也好回家。”
这显然是不愿多谈的意思。绿绮眉头微皱,这人若是真清高,便不该受他们的帮助,现在受了助又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未免有些虚伪,太迂腐了吧?
周聘婷却不在意,抬手道:“先生请。”
绿绮先行,三人随后,很快便到了茶铺里坐下,周聘婷端起白瓷茶碗道:“这杯茶先给先生赔罪,今日我等冒昧了,请先生万勿见怪。”
男子依旧是不情不愿的神色,端起茶碗道:“小姐言重了,今日是某多谢小姐的赠药之恩。”
两人将茶饮下,周聘婷又道:“敢问先生姓名?”
“在下冷谦。”男子放下茶杯,不愿再喝,催促道:“我说了,有话就说,不必遮遮掩掩的。”
连“某”的自称也不要了,直接就是“我”了。
周聘婷也不愿再绕圈子,开门见山道:“冷先生,我想知道知道你在南疆有什么趣闻。”
“也没什么,只怕小姐听了会觉得某在胡说八道。”冷谦道,“某在南疆见了许多牛,许多稻谷,还有许多苎麻。”
“牛?稻谷?苎麻?”周聘婷重复着。
冷谦微微冷笑:“大约都觉得我疯了吧,南疆都是大山,人都是茹毛饮血的南蛮子,哪来的牛和粮食?更别说苎麻了。行了,小姐的药钱某已经还清楚了,各不相欠,告辞。”
他说着站起便走,周聘婷也不阻拦,思索片刻,也站了起来。绿绮去结账,与楼如逸陪在她身边。周聘婷沉思许久,一直回到了府上下了马才问道:“你们觉得如何?”
绿绮问道:“小姐又为何一见此人便要出手相助?是听到了南疆那两个字么?”
“算是吧。”周聘婷摇了摇头,却不知道自己在否认什么。“我总觉得他身上有极重要的消息,只是他说的这些话,却叫我毫无头绪。”
牛、稻谷、苎麻?
“那……现在的南疆是什么样?”楼如逸问道,他心里有了大约的想法,但不知道二十一世纪的南疆和这个朝代的南疆有没有区别。
现在的南疆?这个说法可有趣了。周聘婷道:“我听说的南疆与冷谦说的差不多,山高路远,遍地虫蛇,瘴气能杀人、民风特别剽悍。百姓还在刀耕火种,除了珍珠、珊瑚、沉香木,并未听说有何特产,商旅往来更是少。”
绿绮则道:“南疆自秦以来便是我华夏的领土,我大梁朝也在南疆设有道、州、县,琼州一直是流放地之一。至于民风嘛……前些年我也去过,确实剽悍了些,但当时为的是执行任务,所以并未留意其他。”
“你以为呢?”周聘婷转头问道,“可是有什么想法。”
“在……在理想情况下,冷谦说的那些都是可能实现的。”楼如逸想了很久,最终选了个比较能让人接受的说法。“别的不说,就说稻谷吧。水稻的生长最重要的东西并不是土地的质量,可以说水稻能适应的土壤类型非常多,在我国大部分地方都可以种,最北到东北,最西到河西走廊,甚至西域的绿洲地区,最南到琼州。影响水稻种植的最主要因素,叫做水热组合,水热组合好,就能种,而且种的质量会更好。”
周聘婷又在他口中听到了新奇的事,不禁好奇地问道:“水热组合是何意?”
“就是热量和水分的组合,好的水热组合简单地说就是雨热同期,夏天很热,但是又下很多雨。一个地区,一年里热的天数越多、在热的天数里下雨越多,水热组合就越好,那么这个地区的耕作条件就越好。”楼如逸补充道,“这个耕作条件,不仅仅指的是种植水稻。”
“确实如此,我也听过这个说法。”周聘婷沉吟着,“郑州郑家与咱们周家略有来往,我小时候也听郑家的三哥哥说过,各地米虽各有特点,但东北的稻谷一年一熟,咱们江南的稻谷遇到好时候能一年两熟,否则便是两年三熟,江北则大多数是两年三熟或者与东北一样,是一年一熟。但岭南道却不一样,听说那里都能一年两熟,三哥哥说,是因为夏天时间长短的缘故。”
三哥哥又是谁?楼如逸心里敲响警钟,点头道:“对,就是水热组合影响熟制。所以说,冷谦所说的未必不是事实。南岭的水热条件是中原地区不能比的,虽然岭南地区多高山,但河流众多,河谷地区就能开田种稻谷。虽然相比江南地区算是田非常少了,但都能水稻一年两熟,中间还能种个花生、玉米、大豆什么的。所以要说稻谷产区,岭南绝对可以算得上是一块。”
到了二十一世纪,东北地区、长江流域、珠江流域就是三大产稻区,珠江流域就是两广,也是就此时所说的南疆或岭南地区。
“但目前来说,稻米只在江南、江北产出,东北虽也有,但实在太少,华北多种麦子,与江南主食米饭不同。”绿绮说着便轻轻叹了口气,“所以去年江南大水才会那么严重。江南的田地颗粒无收,米价暴涨,刚发大水那会儿,米价一两银子一斗,还都是陈米。到了现在,今年的春稻已经收成,而且今年江北大丰收,江南没被淹没的地也是平年,所以米价才降了下来。”
“这些都不是我们要关心的。”苍老而不失中气的声音传来,“我担心的是,小姐啊,你好好的钱庄生意不做,又要去关心稻谷做什么?难道咱们周家真的要因为那几块地忘了祖宗的家业吗?”
周义气呼呼地从外书房走了出来,满脸的不认同。“小姐,你到底想做什么?”
“大总管误会了……”周聘婷解释道,“我只是……”
她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词,楼如逸便接口道:“大总管可听说过两个词?一个,叫寡头垄断,另一个,叫宏观调控。”
作者有话要说: 前几天事多,今天更四章,把之前的都补回来。
☆、第42章
周义被问得一愣,寡头垄断?宏观调控?这是何物?
绿绮不禁抿嘴笑了,吩咐道:“看什么呢?还不快去泡茶?让大总管歇歇脚,也消消气,听楼公子好好说说。”
一直盯着大总管的雪月这会儿才松了口气,赶紧哎了一声泡茶去了。几人入了外书房坐下,周义便问道:“楼公子,你又要说什么新奇事了?”
他可记得当日商量买卖事情时,楼如逸蹦出的那个交易所。
“大总管别急,楼公子自会解释的。”周娉婷先安慰了一句,又转头问道,“对吧?”
“对!”楼如逸毫不犹豫地点头,“大总管,垄断什么意思,你懂的吧?就是一家独大,将整个行业控制住的意思。寡头垄断,就是一家或者几家卖家供应整个行业或者本行业大部分的产品。”
“这个婢子也懂。”端茶来的雪月快嘴道:“就像从前的行会!”
“不,不一样。”楼如逸摇头,“行会规定了货源和价格,控制的是小摊贩,但垄断是只有他一家卖这种商品,断的是卖家市场,比如说……”
“四大家族。”周娉婷接口道,“四大家族就是控制这一行业的家族,整个大梁朝,只有周家做钱庄,大江南北,也只有郑家做米粮生意。”她说着就明白了他想表达的意思。“一个行业只有一家在做,就会任意操控市场,无论价格还是数量。”
绿绮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去年江南大水,虽然确实江南颗粒无收,米价应该贵,但一两银子一斗米的价格也太吓人了。此时若是有另一家米行卖米,价格稍低就能救人,可惜……”
“大江南北的米粮生意,已经被郑家垄断了。”周娉婷迅速接受了这个词,“这跟行会压迫小商贩不同,小商贩们若是没了行会,就能自己进货自己卖,但米粮量大而重,产地广,不是谁都有这个资本做米粮生意的。别的不说,光是货源就难找,自古粮仓就那么几个地方而已。”
“所以现在有岭南地区了啊!”
“小姐您又去管米粮生意干嘛?”
楼如逸和周义同时道,一向同仇敌忾的两人说着相反的话,引得绿绮和雪月都哈哈笑起来,周聘婷也有些忍俊不禁,但她迅速忍住了,转头劝道:“大总管不必过早下定论,听我说完再责问我,也不迟。”
语罢又望向楼如逸:“那……你说的‘宏观调控’又是什么意思?”
“本来的意思,指的是国家用各种手段,例如制定法律法规等,对经济进行干预,让经济健康、快速、稳健地发展。但在大梁朝显然是行不通的,所以我换了种说法,所谓的宏观调控,指的是利用朝廷的支持,运用各种手段对市场进行调节,让市场保持健康,避免高买贱卖、特别是在囤货居奇然后以极高的价格卖出的事情发生。”楼如逸含笑回望了她一眼,“比如去年大水时,郑家的做法。”
阻止郑家的做法?这怎么可能?一时周义、绿绮、雪月都想开口,周娉婷便抬手制止,问道:“用市场的方法?怎么阻止呢?”
楼如逸反问道:“若是不考虑现实,无论你想做什么都能办到,你会怎么阻止郑家呢?现在你是皇商了,有官府撑腰,你会用官府的权威,用武力强迫郑家按照平时的价格,或者比平时稍高的价格卖米么?”
“我不会。”周聘婷坚决地说,“便是能用官府镇压得一时,赢了民心,难保不会让商户失望,长此以往,谁还干做生意?再者,皇商虽然占了个皇家的字号,本质上还是个生意人,用官府武力镇压之事并不能给周家带来利益,我便是心疼灾民,也不敢轻易这么做。”
楼如逸追问道:“那你会用什么办法?”
“若果真什么法子都能实现,我更希望手上有一大批米粮,最好是跟平常一个进货价,运到江南之后便以寻常价格抛售出。这么一来,先是能救灾民,也不会打乱米粮市场,周家也能获利。”周聘婷先说出了心中的想法,随即又否定了,“但周家不是做米粮生意的,即便能救得了一次水灾,也救不了三五不时的水灾。何况米粮一事,成本不只是看起来那么简单。米粮数量巨大,只能采用水运,车马陆运时间慢不说,需要的车马数量极大,折合进成本里,便极高。郑家能稳稳地做在米粮生意的第一把交椅上,就是因为他们家与漕运世代交好,而且处在扬州这个点上,北上华北、京师,西入关中,南下江南都有水路,大大地减少了运输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