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小郡主曾经是长安城里有名的疯丫头,仗着她太爷爷的宠爱作威作福无所畏惧,公然捉弄曾经如日中天的相国家公子,又女扮男装深入赌场赢了个片甲不留,即使后来被父母捉回去处罚,也是记吃不记打死不悔改。在所有大家女儿知书达礼笑不露齿的风气之下,小缨儿简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存在,她从不用世俗闺秀的标准去要求自己,无论哭笑都是恣意妄为不理会他人眼光的。这样自由随心的灵魂,陆知恩与之相爱相惜,已经是上辈子修得的福分。
时过境迁,她变了很多,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依旧是他的小姑娘啊。
“先生我很幸福,”小姑娘抬起头来替她的先生仔细掖好被角,“先生这么好的人,也应该幸福的。”
因为略施脂粉,小缨儿脸颊泛着女子香香甜甜的温度,陆知恩双手也被她暖的有了热乎气,道:“嗯,那就借缨儿吉言,我一定拼尽全力。”
“那就说好了,先生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能食言哦。”
“好,不食言。”
君子安贫,达人知命。枕上苍白的公子抚着胸口,将目光放向很远的地方。
我们以为洞悉了世事的冷暖,到底始终参不透命运的因果。
☆、饮马歌
中原万物复苏的时节里,西北还是荒无人烟的萧瑟景象,如同古诗中写的那样,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时隔多年,姜羽再见到淳王时,面前人风度中依然带着不可言说的君临天下之姿。这位王爷虽然瘦了很多,却还是原来剑眉鹰目棱角分明的模样。
被毒门软禁了几个月不曾出门,刘焕被解救出来时不由得挡了一下刺眼的阳光,这样温暖的感觉已经很是陌生。姜羽自南边光影处面北而立,见新君被人搀扶出来远远跪下叩拜,如臣子朝觐君王的礼节并无二致。刘焕凑近后摆脱了山庄侍从的搀扶将姜羽搀起来,二人四目交汇的一瞬间,姜羽竟然感到了久违的震慑力。
“陛下...”
“姜大侠何必如此称呼,我如今依然是一介白衣,万事难料还受不起大侠一声陛下。原是该感谢姜大侠辛苦救我出来,山庄这样的大恩刘焕纵然百死不能报答万一。”
高处不胜寒,师父壮志难酬不能抛头露面,只能不得已派手下弟子出面解决,然而倾其一生为大陈皇室拼尽全力不求回报,姜羽看着这即将回京即位的新君,不知为何,心中浮现出一股没来由的不安。连他也能感受得到,不知他冰雪聪明的师弟与其几乎是朝夕相处,又是作何感想。
“陛下即便是白衣也是天人之姿蛟龙腾空,都是在下该做的事情,有什么谢不谢的,”健壮的中年人说话间收住神色又是拱手一拜道,“小郡王在蒙古已经成功劝动豫北汗王,平州郡王那边也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今时今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陛下龙体略作休整,蒙古汗王惟待迎送陛下銮驾回朝。”
“若是姜大侠不知如何称呼我,称呼殿下便好,不回长安城之前,你我不必生分到这个样子,”刘焕眼中也浮起一丝失落,拍着对面人肩膀便接着说下去,“这一年发生好多事情,姜大侠才成家不久却抛下孕中妻子来做这样危险的事情,也是苦了你。”
想来出门时碧云刚刚查出有两月身孕,淳王一句话使方才二人间客气得过头的谈话也温和绵软下来,姜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碧云这个年纪才初次怀孕本身就是凶险的事情,按说他作为丈夫应该时时陪伴在侧,却来到西北这千里之外的地方,留她一个人在山庄待产。虽然师父觉得对不住他拍了胸脯保证照顾好碧云,姜羽还是时时眷恋着那女儿家,十二万分的想念一时涌上心头,让他脸颊泛出情不自禁的红霞。
“碧云最是懂事,行前不让我替她操一点心,殿下突然之间一提起她,我倒是真的怪想念的。”
“秦姑娘曾经为我王府付出青春吃了许多苦,她是有后福的人,一定能为你生个健康可爱的娃娃。我不为难姜大侠,若是事情不能如愿,大侠一定带着知恩安全回山庄去,我不过一条贱命死不足惜,但我身边的人不能再出事,知恩那孩子自来西北之后一直咯血,去了蒙古还不知道受了多少苦,千万不能再折腾了。”
“这点殿下放心,我必保护好他们,殿下只放心回京便好,余下的事情自会有人处理妥当。花蟒毒门与南安山庄明里暗里争斗几十年,庄主早有心寻个机会铲除他们只是一直有心无力,眼看事情即将马到成功,正是整顿江湖秩序的绝佳机会。”
碧云当年早已婚配,而他的未婚夫下山却因为毒门加害连全尸都不曾留下,同样是命运的关键时刻,如今已经不惑之年的她再也经受不住同样的痛楚。姜羽从前孑然一身无所顾忌,现如今妻儿相伴,也更加珍惜身边每个人的生命,包括自己在内。
还有那个一直开解他的小师弟,虽然不是亲人,却也胜似亲人。
姜羽说着这番话,神色无比笃定。该保护的人,他拼死也会保护。
“舅舅脸上长了什么好看的东西吗,吉雅为何总是这么看着我?快去找你哥哥玩吧,今天该学的东西都学完了,怎么我们吉雅还要当个女先生不成?”
陆知恩低头望着这个同他的小姑娘□□分相似的蒙古小女孩浅浅笑着,伸手爱抚着她还长着绒毛的额头。吉雅不说话,只是乖乖坐在他脚下的石头上,小大人一样托着腮帮看他,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饱含着对知识的渴求,还有对这个舅舅滔滔不绝的崇拜。
渐渐进入夏季后,陆知恩身上的病也一天天有了起色。他身体虚弱本来便比常人恢复得慢一些,这时候身上的伤势都已经差不多全好,唯有双腿伤筋动骨刚刚痊愈还无力行走,只能暂时依靠木轮椅助行。见先生身体向好,如缨便常常把这两个孩子送过来同他学书习字,必勒格觉得两个孩子应当受到更好的教育因此也并未表示异议。趁公子身体好些,何时了也不愿总让他在帐内憋着,便推他出来晒晒太阳,顺便带着两个孩子边玩耍边读书。和孩子在一起久了,陆知恩心情舒畅,病势便是去的更加快些。
“母妃说舅舅的字可好看了,我也想学写好看的字,只是舅舅身子不好,吉雅这么做可是要累到舅舅了呢。”小吉雅缓缓站起来,小手比了比还是没有坐着的舅舅高,这小丫头缩回双手去不好意思地绞着袖口绒毛,紧张时连动作都像极了她的母妃。她勇敢地开口讲出自己心里话,面色绯红,羞羞答答。
“舅舅不怕累,只要吉雅想学,我随时都可以教啊。”
“可是...父汗也说了舅舅以后要去一个好远好远的地方,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到时候吉雅想你可怎么办?”
轮椅上的公子即使再天资聪颖,也对这些孩子的童言无忌毫无招架之力:“吉雅如果想我了就去找我,舅舅家有小哥哥小妹妹,到时候你们一起玩,就不会孤独了呀。”
“那我要带着哥哥一起,我俩是永远分不开的。他昨天还跟我说喜欢舅舅想和舅舅学字,他可是从来没对骑马射箭以外的东西这么上心。”
陆知恩观望着这个憨态可掬的孩子一脸宠爱的神色,也许是在她身上看到了清兮的影子,又或者是仿佛当年淳王府桂花花海中一步一回头的缨儿,让他心中的父爱一时全部升腾起来,含在口中怕化捧在手心怕摔,恨不得用自己的整颗心去爱她才好。
吉雅见他脸色不好以为他又要犯病,便挤在那人身边伸出小手欲抚上他心口去,那人只摇摇头拒绝了小女孩的好意。
何时了从远处踱步而来,小孩子总是没有长性,吉达自从认识这个大哥哥后便喜欢缠着他玩闹,甚至将自己父汗晾在了一边。何时了将那八爪章鱼一样贴在身边的小男孩哄了良久,小男孩才不情愿地领着妹妹一同离开,两个孩子被侍女带走时还依依不舍不愿离去。陆知恩向他们挥手,见两个孩子走远才敛了微笑道:“怎样了?”
那小少年解下信鸽足上竹筒递给他家公子,白鸽乖巧地咕咕几声远远飞走,陆知恩细细端详着纸上文字轻叹一口气,抬起头来面上却是毫无波澜。
“看公子神情,应该是有好消息了。”
“坪儿做事我是放心的,布了多年的局,总算可以收网了。”
“那样的话时了可要提前恭喜公子了,姜师兄也已经传过信来,淳王殿下已经成功营救出来,山庄正护送他往这边赶。想必就这几天工夫,您二位就可以相见。”
轮椅上的中年人身体才复原些,但依旧在病中因此神思倦怠,本来挺直的腰身也渐渐向后靠过去,何时了顺势蹲下身体按摩着他才长好还不能下地的双腿。陆知恩抓着刚才看到的纸条抚上胸口略一闭目,精神才稍微好些道:“事情未完成以前说何话皆是过早,时了先不着急恭喜我,即便板上钉钉也要未雨绸缪,两手准备都该做好,且看未来形势如何吧。”
“曲突徙薪积谷防饥,目光长远才能有备无患,公子远见时了佩服得五体投地。公子心怀天下鞠躬尽瘁,然而时了不懂得这些国家兴亡大事,唯望公子珍重身体,才能有更多的筹谋才是啊。”
“好了好了时了又在拐弯抹角地怪我不是?”陆知恩见那小少年面露不悦神色,也是被他一片苦心所感,“麻烦时了推我回去,预备午饭吧我也自觉腹中□□了呢,用过午饭我想略躺一躺,说不累是假的。”
汉家旌帜满阴山,不遣胡儿匹马还。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宇文先生读这首诗时语气间的慷慨激昂仍然历历在目,先生生在乱世一腔报国之心难以抒怀,小知恩天资聪颖心思敏感,听出先生话语之间的万般无奈,只得叹了口气再不言语。
陆知恩自知以自己的破败身体,男儿平生马革裹尸的志向已是难以实现,便只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既然阎王不愿轻易取了他这条命,更要为了不可预知的未来,全力以赴。
☆、芳草渡
刘炯即位后一年内,基本将先帝景运年间非世族大家的寒门重臣清理得干净,仅留下在夺嫡过程中有汗马功劳之人作为心腹。刚正不阿之人被贬斥或处死,而蝇营狗苟之辈反高官厚禄春风得意,官场风气不正自然引起广大士子不忿,科考考场上多次爆发学子抗议事件,流血也常有发生。
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寒门竖族被逼无奈,只好揭竿而起。
咸宁二年夏秋之交,以江南科考上百人同时弃考反叛朝廷为□□,去岁的农民起义军消停了不过半年便死灰复燃,东南被镇压几十年不曾有所行动的贼匪也是蠢蠢欲动。二者联合势不可挡,天下太平数十年加之江南生活富庶,当地地方官吏同边境驻防士兵早就异常懒怠,一个招架不住,竟令其势力一发不可收拾。起义军一路向西北挺近,不到半年时间已是接近河北境内。祸不单行,不知何方传出新君非遗诏所托,先帝皇四子刘焕才宜承继大统,传言一时甚嚣尘上。
刘炯才能平平甚至有些荒淫无道,继位后也不过是吴氏手中傀儡皇帝随时可操控,面对强大的外戚力量早就是无力回天。事发突然,吴氏已知必勒格那边早就指望不上,又碍于豫北汗王地位尊崇不能有所行动,于是在篡位□□的迫切心理鼓动之下也有些饥不择食,竟私下里委派毒门同东南盗匪相互勾结起来。
蒙古不会轻易出手,多方势力步步紧逼,刘炯竟然一时慌乱了手脚求到母亲这里来,太后吴氏见儿子跪在阶下可怜兮兮的样子,半是心疼半是恨铁不成钢,便下了懿旨唤母家兄弟进宫来,看向下面跪着的一母兄弟眼里布满涨红的血丝。
“弟弟现在胆量越来越大了?竟然连我的面子都不顾及了吗?”吴氏高坐在慈宁宫主位之上母仪天下,这古稀之年的妇人自丈夫去世后早生华发,却因养尊处优依旧身康体健,她自觉让周围内侍宫女退出正殿去,凤目流转间将弟弟浑身上下打量了一个遍。
“太后娘娘这话从何说来,弟弟从小不敢有分毫忤逆长姐,姐姐可是言过其实了。”
“呵呵...”宝座之上姿态雍容衣裳华贵的太后苦笑几声,“言过其实?弟弟还真是谬赞于我了,看来入宫多年对母家上下都不够了解了,我竟不知我一母同胞的幼弟竟是这般心性,做出这等无耻龌龊之举。”
“姐姐如此说话还真是错怪了念祖,”吴念祖跪在下首早看出姐姐说话仅是色厉内荏,于是微笑着并无怒色,“钱氏已经折在那山庄公子手中,目前成气候的世家大族仅余下我们吴氏一门,我作为吴氏在朝中的支柱又是我清河吴氏族长,自该为我一家之兴旺筹谋。”
“于是你便勾结乱党意图谋取刘氏政权?刘氏坐稳江山已有数十年,民心所向众望所归,且炯儿心性单纯并不是你的对手,我又是出身吴氏一门的太后,你竟能忍心做出这等阴险狡诈不仁不义的勾当?”
吴念祖略一思忖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正色道:“姐姐既然知道自己出身于此,应知与我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更应当维护母家利益才是。刘氏自庆熙年间便有意清除世族,奈何只是杯酒释兵权削去了父亲的爵位而已,并不再有其他大的动作。如今情况有所变化,陛下虽依靠我吴氏夺得大位,然而并不保证不会继续庆熙景运之历来国策。到时候事情发展到玉石俱焚,再意图扭转乾坤,岂不是悔之晚矣。”
“思钰这孩子从小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并不是这样的性子,却一步步被你逼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吴念祖起先我真的是小瞧了你,你这手段还真是一流,”吴氏咬紧了牙关,将双手握成拳头,将声音放得更低不让外面听见,“我是刘氏太后,早不是吴家的人,因此弟弟放一百个心就好,我绝不会受你摆布。”
“这些事情姐姐自是不必费心,只是到了千钧一发之际,不要做我和思钰的绊脚石就好。”吴念祖始终跪在地上不曾起身,这时又叩首三拜,突然一站起来眼前金星直冒。
年岁终究不饶人,吴念祖站在原地微微喘息起来,不一会儿眩晕过去遂拂袖而去。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应当加快速度去做,以免延误时机追悔莫及。
御林军中虽被皇帝刘炯安插进了不少自己的人手,奈何刘坪岳峦二位将军威望甚盛根深蒂固,因此众人听得平州郡王意欲谋取的大事也愿意鼎力相助。众军士命运难测,加之王妃俞婉不久前失了一个已经成形的女胎内心煎熬,岳峦作为佛门俗家弟子,这几日便在佛前更加虔诚地祝祷,保佑身边人不再受苦受难。
刘坪带着食盒进入岳峦杂草丛生的院落时也是一惊,军中职位仅次于他的岳将军,居所简陋得贴身侍从仅有二人。岳峦却是看得极淡,一个人独居没有亲人朋友,即便天作穹庐地为草席,内心甘甜即是满足。
下人疾步进佛堂通报,佛前诚心祈祷的青年将军收起珠串敛身站起晃了一晃,却被一旁侍从伸手扶住。岳峦摆脱搀扶迎出来,神情中的平和淡定令刘坪也觉得心安。
“兄长为何要过成这样子?早说过缺少什么同我或者婉儿讲来便好,何必一定要如苦行僧一般?”刘坪看到他这个样子也是不忍,叹了一口气自食盒中端出俞婉专门为岳峦做的几样清淡小菜,素斋菜色虽说不上新鲜,却也是色香味俱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