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庄——”涂山显心疼地抬了抬手,想要抚慰她,好教她不要这样伤心。
她却突然地,突然紧紧拥住了他。
涂山显以为,这是庄嬴改变了心意决定跟他走。
但她不是。
“涂山显,你是仙,我是人,我们……”
“你是仙,我是人”——又是这句话,她这算什么意思?再三地提醒和告诫他吗?这就是她最大的顾忌?
涂山显忽心生怨意:“我讨厌你说这句话!”
回应他的,是灼热的泪滴,那泪滴落进了他的颈间,随即也好像烫着了他的心脏。
“别再,叫我为难了……”她哽泣道,声音嘶哑而颤抖,她更紧地拥住了他,“涂山显,你有你的族人,我亦有我的家和国……放下吧,不要再来找我……”
他的心,猛地抽了一抽,很痛。
突然之间的大彻大悟。
涂山,那里有他的亲族,是他的根本,他到人间走了一趟,爱上人间的女子,又如那懵懂的凡人少年,恨不能与心上人朝朝暮暮,他差一点就要忘了,相爱和相守,原本就是两件事。
☆、第四十八章 谷中雪
她不是真的冷情绝意,而是他们都不能够舍离本源。
月光穿漏云隙,照见疾风骤雨后的松青沙白。
“今夜发生的怪事,我知道是你在帮我,我以为你不会现身……”庄嬴松开手,低头擦了淋漓的泪,很努力地朝他笑了笑,“可除了一句谢,我再给不了你什么。”
涂山显凝眸望她,没有说话,然后他看向她的伤口。
依稀记起了从魏都大梁离开的那个夜晚,也是这个姑娘,惦记着河西的战势,害怕赵国吃亏,她不顾受着重伤,几乎要走去河西,因而伤口裂了,胸前的衣裳,被血染湿了大片。
涂山显抬手按住了那道贯穿的箭伤,垂下头低声地说:“一切都是心甘情愿,我不要你谢我。”
他在为她治伤。
的确像他说的那样,有一点儿疼。
这样的疼,对受惯大伤小伤的人来说,算不上什么,庄嬴觉得疼,是心里疼,她欠了他太多,今生是还不清的。
涂山显替她治好了伤,他摸了摸她的脸颊,然后突然倾身过去,他咬了她。
尖利的牙,在她肩窝附近刺入,剧烈的痛感让她出现了短暂的眩晕,但她没有躲开没有挣扎,仅仅是默然承受着这骨血撕裂的痛……
庄嬴闭上眼睛,好像倒回到了楚国荒野里的那一刻,生气的涂山狐太子扑上来想咬她以作教训,但那时她以为他是想杀她,奋力地抗争,还用悬翦剑割裂了他的衣裳,这次不同,哪怕他是真的要她的命,她也不想反抗了。
片刻后,他主动松开。
短暂的片刻,仿佛过得很漫长。
涂山显捧住她的脸,他离她很近,一字一句要她听得清楚:“记住,这痛是我给你的。和我在一起,你会痛,你痛过!”
再之后,他往她手心里塞了一块温凉的东西,是那块他从不离身的白玉牌。
“我不会再来了,除非你想见我。”涂山显握住她的手,让她把白玉牌贴到了心口,他能听见一颗心在强有力地跳动,他眼眶红了,轻声地告诉她,“像这样,贴在心口,在心里念我的名字,只要我感知到你的心跳,不管多远,我都会赶来见你。”
庄嬴握紧白玉牌,潸然零涕。
他以最后的勇气,亲吻了她。
或许这就是诀别了,他们看着彼此,无言更增离愁,忍不住相拥而泣……
策马赶往山谷的时候,庄嬴一直回想着田澄在她寝宫外同她说过的话。
远去昆仑数月,终是空手而返。
还未开春的时候,田澄就动身离开了临淄,是因为很久没有传来她的音信,他思念于她,更担心她有什么意外,所以不顾老齐王的劝阻,执意来到了邯郸,直到面见了赵侯,田澄才知晓庄嬴不在赵宫,甚至不在赵国,赵侯见庄嬴并没有通知田澄她的去向,事关重大,就也没有明说,只是敷衍罢了。
太子雍曾悄悄告诉她:“姐姐,田澄是想亲自去找你的,他来问过我不下一百遍你去了哪里,我是想告诉他的,可惜我真的不知道。”
于是只有等。
庄嬴回到邯郸的那一日,田澄在城南官驿已住了二十余日,每天的清晨和日暮,他都去城门口问上苏将军一句:“将军,公子庄可曾回来?”
任是谁,都看得出齐国公子的情深。
那天在赵宫,她的寝殿,院中春景朦胧,风习草绿,花朵幽绽在枝头,他来探望她,两个人从午后相坐到日暮,伴随着天光一分分暗下了。
说起提前这么早来了邯郸,田澄怪不好意思的,只是说,很久没有见面,有些惦念。
田澄又问起她:“昆仑那么远,为什么要一个人去?”
她讷讷,好半天才回答道:“总是独自出去,习惯了。”
田澄不假思索,认真说道:“以后要出远门,告诉我,我陪你去。”
说罢,他自己愣了一下,转而又笑了,轻拉住她的手,牢牢握着,接着再言:“看我,都糊涂了。很快我们就成婚了,往后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他对庄嬴说,往后她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临到婚期,她以赵国为先,没有顾他,脱下一身嫁衣即带兵离都,他到了邯郸接不到人,不止是作为新郎丢了面子,更是被拂了作为齐国嫡公子的面子,可是他不恼,君子重然诺,哪怕只是面对着一介区区小女子说过的话,他也信守着每一个字。
紧随赵侯之后,太子雍传信给她,信上提到田澄,道他误了吉期便误了,一句抱怨都未曾有,立刻调转马头驰出城追她来了。
脸上冰冰凉凉,不知是雨水还是泪,庄嬴用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让视线不再模糊,马跑得已经够快,但她还嫌不够,夹紧马腹连声再催……
天上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
赶到山谷口,雪下了多时,地上的积白已有半指厚。
谷中杀喊声不断,庄嬴没有犹豫,当即纵马行入谷中。
谷内白雪皑皑,四野鲜血和横绝的尸首,既有秦军的、赵军的,亦有齐军的,秦人一向悍勇,有匹夫难当之力,阳曲的援兵没有赶来,两方兵力还分不出来谁一定胜。
兵荒马乱里,庄嬴一面砍杀敌军,一面急切寻找着田澄,她几乎向山谷深处杀出一条血路,正在又冷又累力气将绝之间,终于看见了郑恒,以及被齐军团团围住、正在包扎腿上伤的田澄。
“田澄!”
闻得这一声意外之外的呼唤,田澄愕了愕,急忙抬起了头。
秦人善骑射,此次突袭来的又有不少弓箭好手,流箭易伤人,彼时田澄的膝盖被箭矢射伤,正血流不止,夜中,他在谷中迎面遇上秦军,困战许久才等来了郑恒的率兵襄助,两军兵力并不悬殊,战得十分艰辛,若非春日天降大雪,秦人以为不祥,军心动摇无心恋战,他这伤还不知要拖多久。
“庄姬……”田澄见她,惊喜交加,忙令人扶他站起来,他腿上有伤,只能艰难迎上前,他一边着急关切问着她的好坏,一边又忍不住埋怨自己的不济,“庄姬,你还好吗?对不起,我没料到秦军会……”
堂堂的齐国公子,每于人前,必是风华高洁的好模样,如今他浴血奋战,铠甲上沾染血污,连脸上、手上都是,竟不知是是敌军的还是他自己的。
田澄是温文尔雅的君子,他给不了那些惊心动魄的回忆,唯一能给的就是细水长流的温情,足以融化一切坚冰的温情——他就是世间最好最温柔的男儿,为什么会不喜欢他,怎么能不喜欢他?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未及田澄话说完,娇俏的人影已投进他怀里,紧紧搂住了他。
庄嬴总还记得师父教过她,人活一世,贪心不得,人之一生,圆满和遗憾都会有,重要的是,要学会抓紧所得到的。
她选择的是赵国,是田澄,那么,涂山显便是她的遗憾,林中一面,即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面了。
纵使庄嬴早已做出决定,一意断舍,但重逢之后的彻底别离,仍旧余留剜心之痛,她像永远失去了一件至爱的珍宝,而面对田澄,她会永生愧疚。
难过和感愧,使得她紧拥住田澄,在他怀里哭成了个泪人。
“田澄……田澄……”
她哽泣不止,重重复复低声呢喃着他的名字。
“庄姬,别哭,我没事。”田澄笑着环住她,轻轻抚着她的长发,“幸亏郑恒来得及时,多谢你让他来帮我。”
田澄的宽慰之语不起任何作用,庄嬴反而哀哭更甚。
隽雅的齐国公子从未见得她是这副模样,赵姬坚毅英果世人皆知,何曾在人前有过娇弱啼哭之状?田澄想,怕是这北边的战事来得突然,她一路经受颠沛、艰辛,吃了苦受了委屈,加之担心他的安危,如今见到他,一股脑将心里的不痛快都宣泄出来了。
——再刚毅如男子,也终究是个女儿家罢。
田澄惊诧之外更多是心疼,他的声音再温柔了几分:“吉时过了,我自当你已是我的夫人。从今以后,都由我来护着你,不会再令你担忧,也更加不会再令你惊怕,我田澄会倾尽一生,给你最安稳的生活。”
庄嬴什么话都不说,依旧只是低泣,抱紧他没有松开。
雪越下越大,覆白了怀中人的寸寸青丝。
田澄拂去庄嬴发间的雪花,顺手解下自己的战袍裹住她,为她挡去风雪的侵扰,他抬起头,不禁感叹道:“好奇怪的天,都这时节了,竟然会突然下起大雪来。”
以手接了一片鹅羽般大的雪,掌心的温度居然不能很快将之融化,可见天寒雪厚。
这倒是天也来助了。
庄嬴哭了良久,起伏的心绪终得以克制,她擦了泪,亦抬头来看满天的飞雪。
田澄含笑与她道:“庄姬,秦军远攻,若遇此极寒天气,后备供给不足,必然动摇溃败,我们应当定策,趁胜追击。”
是了,大雪来得正恰好。
她酸心想着,此生欠涂山显的,怕是又多了这一桩。
……
山高处,白衣红裳的年轻人默然静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山谷里的一切。
春风不过阳曲城。
这场突来的风雪,会下很久,对于后防空虚的秦军来说,足以难熬。
“最后一次了。”涂山显私语喃喃,“田澄,我将她交给你了。”
漫天大雪落下,人间呈现萧条景象。
涂山行云望着崖边孤独的身影,他因封印之故,内伤严重,但从头到尾看着涂山显的行事,他都不曾多言半句,涂山显能冲破他的封印,昭示涂山太子的修为已远在他之上,欣慰和高兴都来不及,焉以区区伤势挂怀?
只是,决意舍弃人间种种的太子,他的心里该有多难过啊。
行云嘴唇动了动:“显——”
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行云知道,这选择于太子来说,比做任何事都难。
山崖上,凛冽的寒风灌进涂山显的衣袍,他看了她最后一眼,眼中潮意渐深,尔后他转过了身:“走,回涂山。”
从此后,人间便只是人间,时移事易,都不再与他有关了。
明月清风,自应只在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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