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卿瞥瞥恭候在旁的朱县令,目光质疑。
朱县令腆着脸笑:“陆钦差,您不许下官设宴,可这长寿面还是该有的,否则便是下官太不懂人情世故了。”
呵呵,他若懂人情世故,至于给他捅出个大篓子吗?元赐娴可在屋里闷了一下午,未曾踏出过房门半步。
陆时卿也懒得与他计较了,问:“县主呢?”
朱县令忙答:“下官已差人好生去请了。”
他话音刚落,果见元赐娴来了,穿了身瞧上去过分厚实的男袍,头发束得一干二净。
今早她与陆时卿在唐河县落脚后,原本是换回了女装的,眼下摆明了对下午的事心有芥蒂,才故意如此。
陆时卿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元赐娴却看也没看他,坐下后就低着头自顾自动筷了。没毛病,反正她最大。
她不是风月话本里,一点点委屈就绝食的小娘子,再生气也得吃饭,不吃饭,吃亏的是自己。
所以哪怕她脸很臭,却也吃得很香。
朱县令继续腆着脸笑,站在一旁给她介绍席间菜色,一盘一盘指点,眼见得那手势都是绕着正中那碗长寿面走的。
等他说得口干舌燥,快接不上气的时候,元赐娴终于开口问他:“这怎么像是长寿面,朱县令府上有人过生辰?”
机会来了!把陆钦差今日生辰的真相告诉澜沧县主,叫俩人亲近一下的机会来了!
陆时卿听见这一问,夹菜的筷子一顿。
朱县令心中大喜,忙摆手道:“不是,不是的……!”
元赐娴却只是“哦”了一声,然后便重新低头吃饭了。她心绪不佳,不欲多言,原也不过随口一问,既然不是就算了。
朱县令张着个嘴愣在原地。这就完了?正常人下一句不该是继续追问的吗?
他刚欲出言将话茬绕回去,却突然觉得有点冷——席间气氛好像有点凝固。低头一瞧,原是陆钦差的筷子和澜沧县主的筷子夹着了同一根秋葵。
两双筷子一双夹了一头,两人都顿在原地一动不动,盯着那绿油油的秋葵看,像是谁也不肯相让。
一晌过去,两人齐齐松筷,去拣别的菜,下一瞬却又夹着了同一块童子鹅肉。
好家伙。朱县令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见陆钦差这次很快收回了筷子,像是想将鹅肉让给县主,可县主却也跟在他后边搁下了筷子,面无表情地说:“我吃饱了。”然后起身就走。
朱县令脸都苦绿了,正想说点什么打破僵局,见陆钦差也撑案站起,一句话未留回房去了。
陆时卿回房后歇了一晌便去沐浴了,等拾掇完毕,翻读了几本公文,召来曹暗询问刺客案的进展。
曹暗回禀道:“郎君,照长安现今的动静瞧,凶手应该找好了替罪羊。此人知道圣人多疑,遇事必要弯绕思虑,一层布置是不够的,故而先嫁祸给了韶和公主。圣人一定与您及县主一样,不会轻易接受这个结果,而一旦他往里深入查探,便能顺藤摸瓜,找到另一个替罪羊,也就是凶手真正欲意栽赃的人。但小人想不通,这个即将倒大霉的人是谁?”
陆时卿略一思索:“二皇子。”
曹暗一惊:“二皇子如今已然日落西山,谁还不肯放过他?”
他摇摇头:“表面看来是在嫁祸二皇子,最终目的却是阿濯乃至元家。上回盂兰盆法会,虽未有证据直接证明是二皇子陷害了阿濯,但依照当时的利益关系看,圣人心中多半已认定是如此。也就是说,在圣人看来,他的二郎近来是在针对六郎的,而如今,一个针对六郎的人却向元家下了毒手……你以为,这将给圣人提供一条怎样的思路?”
“圣人会觉得,元家兴许与六皇子有牵扯。”曹暗霎时下了层冷汗,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此人心思高妙,一石二鸟之计着实狡诈!郎君,咱们该如何应对?”
陆时卿笑了笑:“计策虽妙,却可叫他未成先夭。你想想,圣人既要顺藤摸瓜,该从谁查起?”
“刘少尹。想来刘少尹已被凶手收买,到时指不定在御前供出什么来。”
他冷笑一声:“那就叫他永远也没这个机会开口。”
曹暗颔首应是,正欲告退去办,突然想起桩旁事,踌躇道:“郎君,县主似乎心情不好,您是否该去与她解释几句?”
陆时卿默了默没说话。
他继续小心翼翼道:“小人知道您顾虑什么,您无非是担心,她别有用心地接近你,万一晓得了您暗藏多年的幕僚身份,令您无法再站在绝佳的位置操控朝局,从而耽搁了大事。但照小人看,县主哪怕并非绝对的真心实意,也必然不是想害您。您可晓得,她遇刺当日,缘何回头中了埋伏?”
陆时卿这下抬起眼来,眼色疑问。
他便将刺客令元赐娴误会陆时卿遇险的经过讲了,然后道:“县主若一点不在乎您,彼时怎会心急忙慌走回头路去救您?今日也是,那不上道的话是朱县令讲的,可她偏偏生了您的气,可不正是因了她无所谓朱县令如何看她,却在意您吗?左右都是误会一场,您与她解释几句也不花多少力气……”
未听他将话说完,陆时卿便已接连变幻了神色,到得最后倏尔起身,一阵风似的走没了影,不料方至月门,就见门槛对头来了个人,正磨磨蹭蹭,犹犹豫豫往这儿走。
是元赐娴。
两人倏尔齐齐停步,惊讶对望。
第36章 036
天色已然昏暗了,今夜无月,倒是满天星斗熠熠灿灿,河汉纵横分明,将整个唐河县笼在一片瑰丽的光泽里。
珠星粲然,一门之隔,自然也瞧得清彼此的神色。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晌,元赐娴先道:“陆侍郎。”
陆时卿轻咳一声,“嗯”了一句。
“您可是来寻我的?”她继续问。
他微微一滞,一个“是”字临嘴一滑,转而道:“睡不着,出来走走。”
他方才当真脑袋一热就冲出来了,其实并未想好合适的说辞,加之元赐娴出现得突然,便想先拿“散步”做借口缓一缓。
陆时卿答完又问:“你怎么?”
元赐娴撇撇嘴,很小声地哼了一下,瞅着自己的鞋尖说:“我也睡不着,出来走走。”
他“哦”了一声:“那就走吧。”说完转身往外头去。
元赐娴在原地愣了几个数,意识到这似乎是邀她一道散步的意思,方才抬脚跟上。他似乎刻意压小了步子,所以她很快就与他齐平了。
两人一路无话,直至横穿过一整个院子,却突然异口同声道:“我……”
陆时卿停下步子,偏头看她,大抵是叫她先说的意思。
元赐娴转过身面对他,犹豫了下道:“对不起,陆侍郎,其实我是来与您道歉的。”
陆时卿倒是被她这话惹懵了:“你道什么歉?”
“方才听院里小厮说起,我才知今日原是您的生辰,若我早晓得,就不与您置气了。反正寿星最大,生辰这天,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的。”
她的语气闷闷的,听来并不如何高兴,像是勉强迁就他。
陆时卿心里有些哭笑不得:“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
元赐娴点点头,看了眼天色,补充道:“天亮之前可以。天亮以后,我可能会重新生您的气。”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只留给他一个头顶心看。陆时卿垂眼瞧了她一会儿,笑得颇是无奈:“天亮也不用生气了。朱县令说的都是子虚乌有的事。”
元赐娴微讶之下抬起头来。她的确记得他下午否认了一句,但她没信。毕竟朱县令怎可能当着钦差的面信口雌黄。
“他怎敢骗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陆时卿没法解释,推诿道:“我哪知道他何故突犯失心疯?你只要晓得我没答应过那种事就行了。”
元赐娴面露狐疑:“我不信。”说完补充道,“除非您发个毒誓。”
他一噎:“什么毒誓?”
“倘使您眼下是在骗我,天亮之前就将粘一身狗毛。”
真是够毒的。他一时被气笑,却还是照她说的,一字一句发了誓。
元赐娴这下才算勉强信了,心情不错地拍拍手道:“好吧,暂且信您了。”
陆时卿瞥瞥她,刚预备叫她回房歇息,却忽听一阵“咕噜噜”的响动。他目光一动,下移至声来处——她的肚子。
元赐娴早在“咕”声落,“噜”声还未起的时候便尴尬地抱紧了肚腹,不料还是被他察觉了,只好讪讪笑道:“陆侍郎,我晚膳没吃饱,本来靠您一口气撑着,现在原谅了您,肚子一下就空了。”
陆时卿又好气又好笑:“我看你晚膳吃得不少,没怎么动筷的怕是我吧?”
是哦。她点点头:“那您难道不饿吗?”
他肯定道:“不饿”。话音刚落,寂静的夜却再度被一阵“咕噜噜”的声响打破。
陆时卿一愣。这声音不是他发出来的吧。一定不是。
元赐娴却已捧腹大笑起来:“您这人真是口是心非!”
他瞧着眼前笑得前仰后合的人,半晌叹了口气:“我叫人拿些吃的来,一份送到你院里,你回去等吧。”
元赐娴却摆摆手拦下了他:“夜都深了,何必再扰人家,咱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陆时卿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一炷香后,两人偷偷潜入了朱府的灶房。元赐娴猫腰打头阵,陆时卿拗不过她,被迫殿后。再往外,灶房门口蹲了被主子喊来望风的小黑。
元赐娴心里奇怪,这朱府好歹是个县令府,怎得家丁如此之少,尤其灶房周围,竟连个看门的也无。
陆时卿却明白了。估摸着是朱县令有意叫他和元赐娴今夜无忧无虑“畅游”朱府,这才将人都给撤了。所以当元赐娴在灶房摸着黑,艰难地找吃食时,他非常干脆地打着了一个火折子。
元赐娴一惊,抬手就要去灭火,压低了声道:“会给人发现的!”
他侧身躲开:“被发现如何?他朱县令还能报官抓了你我?”
哦,说的也是。
陆时卿见她不反对了,便就着火折子的光,点亮了屋子里的油灯。四面一下灯火通明,干净的灶台上摆了好几筐新鲜的蔬菜,还有和好的面团,只是搁久了,似乎稍稍有些发硬。
元赐娴一愣,嘀咕道:“怎么没有现成的吃食啊。”
陆时卿晓得这必然也是朱县令的手笔,觑她一眼:“方才谁说要自己动手的?”
她皱了下脸:“是我说的不错,可我以为只要端几个盘子就够了。我不会做菜啊。”她说完,略带期许地望向陆时卿,“或许您会?”
回答她的当然是一个眼刀子。
他一个男儿,还有洁癖,必然厌恶烟气冲天的灶房。元赐娴对此倒也理解,只是没吃食可怎生是好,她快饿死了。
陆时卿见她饿得面如菜色,叹口气道:“还是叫人吧。”说罢转身就走。
元赐娴一听这话却不依了,扯住他袖子说:“别别,我试试,万一我天赋异禀呢?”
万一她天赋异禀,做了碗好吃得令人永生难忘的面,从此抓住了陆时卿的肚腹,叫他再也无法割舍她呢?何况今日是他的生辰,下碗面再合适不过,简直是天赐良机。
想到这里,元赐娴心里已经开花了,充满干劲地撸起了袖子,打水净手。
陆时卿见她一副仿佛要揍人的架势,虽不敢苟同,却好奇她能做出个什么来,便站在一旁未加阻拦,直至瞧见她拿了把庖刀,一刀就往面团上劈去。
“啪”一声,发硬的面团被拦腰砍成两半。
“……”陆时卿虽是头一次进灶房,却也知道,和面绝不是这样和的,要不怎么不叫砍面?
他回忆了一下上次在长安西市,观察点心铺伙计做包子的场景,然后目不忍视地道:“我来吧,你去切菜。”
她刀工这么猛,切菜总行吧。
元赐娴也觉得如此操刀似有不妥,沉吟了一下,不好意思笑道:“那就麻烦您了。”
陆时卿净完手就去和面了,边和边叹息。他究竟是倒了几辈子霉才会碰上元赐娴,如今竟连下人的活计也要过手。
元赐娴在旁清洗苋菜,一面瞅他,对他的手法赞不绝口:“陆侍郎,能被您如此揉搓,这块面团真是三生有幸了!”
也不知她这句话戳着了什么要紧的念头,陆时卿动作一顿,忽然浮想联翩起来。
他记得,在那个荒诞的梦里,他也曾这样揉搓过什么。
他直直盯着手下雪白的面团,飞快压抑下体内一丝异样,默不作声继续和。
元赐娴勉强切好了菜,除去刀挥得稍微猛了点,险些劈裂了砧板以外,倒也未生什么意外,只是干完活偏头一瞅,却被陆时卿手中根根都有小指那般粗的面条吓了一跳。
她好像没吃过这样的面。
但她不好意思挑三拣四,违心夸赞道:“陆侍郎,您实在太厉害了,这活做得真精致。”
陆时卿哪里听不出她的心里话,觑她一眼,却也不想谦虚,毕竟他初次尝试,能摸索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就道:“好了,你下面吧。”
她备受鼓舞地点点头,待将食材与面条一一摆好,拿起锅铲,却蓦地一愣。
她皱眉思索一番,忍不住问:“咱们是不是少做了点什么?”
陆时卿洗完手回头一看,视线下移至堆满了柴火的灶洞,疲惫道:“是忘了生火。”
他只得再一头扑回了灶洞。
很快,灶房里就烟火气弥漫了,陆时卿一边坐在小杌子上烧柴,一边问上头元赐娴:“火够了没?”
元赐娴哪里知道分寸,见一锅水半晌都未烧沸,就一直道:“不够不够,继续添!”
陆时卿便一捆一捆往里扔柴火,等她说“够了”,他一张俊脸已然被烟熏灰,狼狈得不辨面目。
元赐娴见了,笑得花枝乱颤,差点手一抖往锅里撒了一铲盐,气得陆时卿一头栽进水里抹脸。
虽说过程兵荒马乱了些,但当清汤寡水的苋菜面出锅,两人其实还是抱了一点希望的,一人抽了双筷子,站在灶头前,端了个瓷碗面对面瞅着彼此,似乎都在等对方先下口尝试。
踟蹰半晌,元赐娴道:“不如我数三下,咱们一起动筷子?”
吃个面而已,又没毒,这么麻烦做什么。陆时卿皱皱眉:“不必了,就我先吃吧。”他说完,夹起几根粗面塞到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