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定卿卿不放松——顾了之
时间:2017-10-22 17:05:18

  陆时卿心里头生生淤了口血,想吐又吐不出,躁得穿着中衣在床前来回踱步。此去滇南归期未定,倘使叫元赐娴这样误会下去,等他回到长安,岂不得收上厚厚一本诗集?
  不行。
  他看了眼漆黑的窗子,恨恨披衣而出。
  
  陆时卿大费周章避开宵禁巡卫已近三更,到了元府,挣扎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仿照风月话本所述,做做夜探香闺的活计,却是刚一靠近外墙,就被一名提了灯笼,匆匆步出偏门的仆役唤住:“来人可是陆侍郎?”对方在一片乌漆墨黑里朝他探头探脑张望,“滇南王交代,若您来了,请到中堂等他。”
  “……”话本里都是骗人的。
  头一次夜探香闺就被守株待兔的陆时卿霎时黑了脸,想掉头就走,却因清楚一旦放弃今夜的机会,再见元赐娴或将遥遥无期,只好硬着头皮,悻悻跟随仆役到了中堂。
  元易直似乎根本没睡,很快就来了,见他便冷斥一声:“看来陆侍郎是不记得与我的承诺了。”
  偏门到中堂一路,陆时卿已然恢复了惯常的姿态,全然不见窘迫之色,含笑道:“陆某的确不是君子,对我来说,承诺之重,重不过生死。如我明日便要赴死,也就无心将承诺守过今夜了。”
  元易直眉梢一挑:“我记得,陆侍郎口口声声与圣人说,你有十成把握。”
  陆时卿淡淡一笑:“我若不说十成,圣人岂会答应我这番请求?您比我更清楚滇南的形势,知道这事绝不可能有十成的把握,所以今夜才给我留了门,愿意许我见她一面,做个道别。”
  元易直不说话似是默认,半晌盯住了他道:“小子,我知你非暴虎冯河之辈,必能说服南诏吐蕃退兵,但前提是,你得有命开口。”
  陆时卿点点头。诚然,此去滇南,说服二字中“服”易而“说”难。
  元易直从宽袖中掏出一块月牙形的纯色帝黄玉来,递给他道:“拿着,该怎么用就不必我教你了。”
  陆时卿垂眼一瞧,微微一滞。
  在此之前,他始终不能确信元易直是否在滇南暗中培养了唯他独尊的私军,当初助郑濯拉拢元钰时也曾几番迂回打探,却都未果。不料眼下,答案竟自己送上了门。
  这块帝黄玉,想来便是足可号令那支私军的信物。
  元易直将这样东西交给他,无疑是叫元家的命脉都捏在了他手里。倘使他有心,回头就能将它交给圣人,置元家于死地。
  陆时卿不能不说有些意外。
  他默了默,伸手推拒道:“您应该知道,退敌之法不止一种,陆某非要躬身南下,就是为免南诏此战陷元家于不利,叫圣人愈发忌惮您。倘使我为保命使了这块玉,所有的努力便等同于白费,甚至可能叫事态变得更糟糕。如此,我何不干脆放弃此行?”
  元易直朗声一笑:“给你,是我的道义,用与不用,是你的选择,和我无关。只是你得记住,活着才可能娶到我的女儿。”
  陆时卿笑着摇摇头,伸手接了过来:“多谢滇南王成全。”
  他冷笑一声,似乎是示意他别高兴太早,然后道:“我让下人叫她来中堂,给你两炷香时辰。”
  陆时卿忙道:“不可。”
  元易直抖了抖眉毛:“如何?”
  “想来您自宣政殿回府后,并未将战事告知与她,也不打算把我即将南下的消息讲给她听,令她忧心。既然如此,叫她来中堂,得知您安排了这场见面,她如何能不起疑?”
  元易直一噎。
  没错,他女儿就是这么冰雪聪明,的确很可能察觉端倪。
  陆时卿已经趁他这一噎接了下去:“您若当真体恤陆某,不如就将这事交给我自己来吧。”
  元易直登时火冒三丈:“你是在跟我说,你准备去她闺房?”
  “是。但您大可放心,若陆某真不守规矩,早在您来长安前就已不规矩够了。当然,如您不应,我也只好打道回府,是否能再活着见到她,就看天意吧。”
  真是有理有据,博得一手好同情!
  元易直窒了半天,竟觉实在无法拒绝一个“将死之人”的微末请求,只好当作什么也不知道,甩袖离去,临出门回头补了一句:“一炷香!”
  
  三更天,元赐娴睡得正熟,忽被后窗“咣”一声响惊醒,醒来意识到似有贼物闯入,慌忙坐起,睡意朦胧间也算反应迅猛,料想如此动静绝非阿猫阿狗,立刻一手抓了被褥裹身,一面张嘴就要喊话,却先听来人低低道:“是我。”
  她听见这声色一愣,惺忪之下再一眨眼,就见陆时卿绕过了她屋里的屏风,站到了她的床榻前,生生卷进来一股寒气。
  她打了个寒噤,稍稍回过些神,却更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一揉才仰着头呆滞道:“要命,我这是写情诗写得走火入魔了?”
  她都好久没做过这种能瞅见人脸的梦了。
  陆时卿心道恐怕是他走火入魔了,才会来这一趟吧,嘴上却说:“是,元赐娴,恭喜你梦到我。”
  元赐娴闻言将信将疑,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疼得“哎哟”一声,然后“嘶”着冷气道:“陆时卿,你睁眼说什么瞎话,痛死我了。”
  她这下彻底清醒了,一面惊心府上守备的疏漏,一面疑心陆时卿来此的缘由,裹着被褥质问他:“三更半夜,你是怎么进来的,偷摸到我闺房做什……”
  她话说一半,突然被俯身下来的陆时卿轻轻捏住了下巴,连带一张一合的两片唇瓣也被吞没在了他的嘴里。
  陆时卿故伎重施,趁她说话的时机叩开了她的齿关。只是与前次不同,他此番落下的吻一改盲目扫荡之势,细腻绵长,沥沥如雨,喉结滚动间,一点点极缓极慢地攫取她的芬芳。
  不似被欲望支配,意图将她拆骨入腹,而更像一种无法排遣的痛苦悱恻。
  元赐娴微有觉察,略略一震,不明所以之下想到,他这么痛苦,莫不是又犯洁癖了?
  几天不见人,一上来就吃她口水,边吃还边嫌弃,谁逼他吃了吗?不提亲,亲什么亲!
  元赐娴心里恼怒,便不再放任他,这回学聪明了,一针见血,狠狠咬了一口他的舌头。
  陆时卿吃痛之下蹙眉撤出,品见一股淡淡的腥甜,低头瞧着她道:“你就是这么咬我的?”
  对,咬断卿卿好过冬。
  她抹抹嘴唇,一副很嫌弃他的样子:“你耍流氓还有理了?”
  “你自己问我偷摸到你闺房做什么的。”他不过是拿实际行动答了她而已。
  元赐娴恨恨看他:“除了这个,难道你就没别的事说?”
  “哦。还有,你那个诗我看了,格律尚可。”
  谁要听他讲这些啊。
  元赐娴发指道:“陆时卿,你在商州扒我衣服一次,舒州睡我马车一次,长安闯我闺房一次。牵我手一次,抱我少说四次,亲我也有三次。都这样了,你还不打算娶我?还敢说你不喜欢我?”
  终于说出来了。陆时卿等这一天着实等了很久。可她早不说,晚不说,竟偏偏在他没把握给答案的时候说。
  见他噎住,元赐娴愈发生气:“我阿爹又不会真扒你皮抽你筋。你究竟什么时候来提亲?”
  元赐娴早先确实不想拿那些琐事逼迫他,可眼见阿爹来了长安,陆时卿却仍无所动,若等到阿爹再回滇南,他岂不是又有理由拖她一年。
  说什么也得趁这几日把亲事给定下来。
  然而陆时卿当真算不上日子,滇南战事正兴,此行险阻重重,他现在答应她,倘使有个万一,就真要叫她守寡了。
  他踟躇半晌,说了个合适的答案:“下回。”
  这是什么敷衍人的说法。元赐娴恼得想抽他,却听他继续补充道:“下回你再看见我的时候。”
  她微微一滞,眼睛一亮:“当真?”
  陆时卿点点头,神情认真。
  元赐娴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拍拍床沿示意他坐,然后问:“那简单,为免夜长梦多,我明天就去找你守岁。”
  陆时卿却没坐,心里叹口气,拒绝道:“我明天没空,你好好在家就是。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元赐娴不给他走,一把拖住他的胳膊,硬是把他往床沿拽:“明天除夕,你还能不在府上?在你家提亲也行,哪里都没关系,我会来的。”
  见他沉默不答,她又掐了下他的胳膊,皱眉道:“听见没啊?明天乖乖等我上门来被你提亲。”
  这是哪门子提亲法。陆时卿心里失笑,见不答应便走不成,只好眨了眨眼道:“好。”
 
第59章 059
  元赐娴得了满意的答案,终于肯放陆时卿走,特意披衣起身,支走四面守夜的仆役,以助他一臂之力。
  陆时卿不能在离开长安前露了马脚,免得她死活缠着他一道去,便也没阻止她,看她做贼一样护送自己出了府。
  翌日,元赐娴布置了整天的战术,与拣枝和拾翠商议了七条出逃路线,用过晚膳,快该到了一家人一道守岁的时辰,刚预备偷溜,却被元易直硬是拉去了陪棋。
  她起先想敷衍一盘了事,却不料这棋一陪就是一个时辰。阿爹的兴致尤其高昂,连带阿娘和阿兄也在旁热烈观棋。她拿了百来种借口遁走,每每一开口就被他们转移话茬,即便起身如厕,也被阿娘陪着一道,结果自然都以失败告终。
  元赐娴也不傻,自然瞧出了究竟,想是计划败露,去不成陆府了,只好给拣枝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跑一趟永兴坊,给陆时卿递个消息,叫他别等。
  拣枝回来已近子时,一脸忧心忡忡,元赐娴一看就觉不对劲,再次以如厕为借口溜了出去,示意她跟来,到了外头,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拣枝气都没来得及喘匀,急声答:“小娘子,婢子去给陆侍郎带话,却没见着人。陆老夫人说,他今早天没亮就离了长安城去办公差了。”
  元赐娴不由一愣,问道:“什么要紧的公差,竟非得除夕夜办?”
  “婢子也觉得奇怪,想您一定好奇,便替您多问了几句。陆老夫人说,这公差是昨日就派下来了,但陆侍郎并未交代具体,很是讳莫如深。”
  “昨日就派下来了?”元赐娴一耳朵抓着重点,蹙眉思索起来。
  既然如此,陆时卿昨夜怎么没跟她说,且还答应了她守岁的事。
  这不是摆明了扯谎吗?
  她将脑袋转得飞快,随即记起了更多古怪的事。眼下回想一番,陆时卿昨夜的举止的确很是异常。暂且不论夜闯闺房这等事如何不符他的行事作风,当晚,他看她的眼神,说话的态度,都和平日里不太一样。
  他似乎难得没有与她“斗法”的心情,多是沉默或者顺从。话里话外都好像……好像有些难言,有些挣扎。
  可她当时因接连几日未能逮他,急于逼他提亲,一点也没多想。
  她将这两天的种种古怪串连在一道反复回想,心砰砰砰地跳了起来,突然扭头奔回了阿爹的书房,一跨进门,就见原本头碰头窸窸窣窣说着什么的一家子一下收住了话头,都抬起眼来紧张地望着她。
  她把手扶在门框上,直直瞧着他们:“阿爹阿娘阿兄,你们瞒了我什么?”
  元易直叹息一声,无奈看了冯氏一眼。
  他就知道瞒不了元赐娴多久。但事实上,只要不叫她在昨夜知晓真相,捱到这个时辰也就够了。她已经不可能追赶得上陆时卿。
  元赐娴的指甲紧紧扣着门框,继续追问:“陆侍郎去哪里了?你们告诉我。”
  冯氏起身上前,把她的手拉扯下来,免她自伤,然后道:“滇南起了战事,他与南诏及吐蕃去和谈。”
  元赐娴像是一时没听懂,半晌讶极反笑,难以置信道:“谁叫他去的,圣人?”
  “是他自己的意思。”元易直答。
  她将冯氏的手一点点拨开,略有些迟滞地上前,一字一顿道:“也是您的意思?”
  元易直沉默不答。
  元赐娴突然笑了一声:“那是什么地方,有怎样的虎狼,孤身前往会是何等下场,别人不知道,难道您也不清楚?”她说到这里似有所悟,“还是说,根本就是您逼他去的?您不愿叫他娶我,觉得他不值托付,就逼他证明给您看?”
  “南诏兴战的目的是咱们元家。这一战,他细居太子要的是圣人对我元家更多忌惮,要的是大周终有一日自断后路。他去了,为了元家去的,为了减轻圣人对您的顾虑去的,您却这样袖手旁观?”
  元钰见妹妹态度恶劣,皱皱眉道:“赐娴,你冷静点。”
  元易直面冷如霜,瞧着她道:“谁说他就是为了元家去的?滇南沦陷,多少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他既为人臣子,心系天下,就该义无反顾去救。”
  “即便如此,救他们的法子有很多,朝中能说善战者也很多!”元赐娴双手撑案,紧攥着案沿,双目赤红地道,“为何非得是他?替大周出生入死,赴汤蹈火的为何非得是他?”
  元易直一怒之下蓦然起身:“为何不能是他?既如你所说,旁人都可替大周赴死,为何唯独他不能?”
  “因为……”元赐娴被问得噎住,突然眼眶一热,眼泪跟决了堤似的,大颗大颗往外滚。
  元易直冷嗤一声:“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我就当没听过,你回头好好想清楚,究竟该不该说。”说罢转身走了。
  元赐娴站在原地拿袖子去揩泪,却到头来越揩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冯氏叹了口气,给元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瞅瞅元易直,然后揽过元赐娴的肩,一下下轻轻拍打。
  元赐娴便更是忍不住,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哭也哭不停,憋了一晌,干脆抱着冯氏边哭边喊:“阿娘,我就是不想,就是不想他去……我不是不懂阿爹说的道理,不是不忧心滇南的百姓,可是他去救他们了,谁去救他?”
  她越哭越不可遏制:“阿娘,我心疼……我心疼啊……如果,如果他死在滇南怎么办?阿娘,我怎么办……”
  冯氏一下下拍着她的背,轻声道:“窈窈,滇南是很危险,可你为何不能相信他呢?你阿爹都信他,你不信吗?”
  元赐娴微微一滞,抽抽搭搭地抬起头来。
  冯氏刮了下她的鼻尖:“你阿爹从前隔三差五便上战场,你又何时见阿娘这般哭哭啼啼过?阿娘不是不担心他,只是更相信他。”
  “滇南是个是非之地,但阿娘一直很喜欢那里,因为那是你阿爹一次一次罔顾性命保护着的地方。现在滇南有难,你说,你阿爹怎可能对它袖手旁观?可他却撒手将它交给了陆侍郎,难道不是因为对他有十足的信心?既然如此,你为何就不能相信你阿爹,相信陆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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