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定卿卿不放松——顾了之
时间:2017-10-22 17:05:18

  “当然,如若您听了这些话,仍执意不肯退兵……”陆时卿淡淡一笑,“陆某倒是不惧做您刀下魂,但照您国内情势看,恐怕您不久就将与我在阴曹地府相见,再续孽缘了。您也说了,没见到我的时候,您总是很好。”
  他说完,瞥了眼细居小指上的玉戒:“殿下对陆某今夜这番讲解,可还算满意?”
  
  五日后,吐蕃毁约撤军,大周得以喘息反攻,逼退南诏,一路驱敌出境。至此,这场持续了短短二十日的战事便了结了。
  消息传到长安,满朝欢喜震惊。元赐娴兴奋得险些提了包袱南下去接应陆时卿,却被元易直一斧头给拦了下来。
  她便只好每天掰着手指头等他,一步都不离府,早晚各问一遍是否得了南边传来的消息,结果陆时卿也真够可以的,从头到尾一个准信没带给她,气得她等到后来失了耐性,就干脆不再问了。
  正月渐近尾末,二月就是红杏开花墙外艳的日子,他爱来不来吧。
  二月初八这日,元赐娴拉了阿兄和阿娘去往芙蓉园,踏还没全然冒出来的青,散散心,原本打算好了绝不念起陆时卿,不料逛了一圈园子,便不知不觉爬上了当初来过的那栋竹楼。
  彼时,她来这里见郑濯,到了顶上这层,却先一眼看见一身扎眼银朱色的陆时卿。
  她突然很好奇,她当日又是招呼郑濯吃荔枝,又是与郑濯共舟的,陆时卿如今若是记起这些个事,会是什么想法啊。
  她暗暗坐在小室内的长条案边,略有些窃喜地想象他的心情,一边傻笑个不停,等回过神来,原本陪她上到竹楼的阿娘和阿兄竟齐齐不见了人影。
  她这个神出大了。
  元赐娴一愣,忙起身张望,却一眼瞧见小室阁门之外,长长的走道尽头负手站了个人,似乎已经看了她很久。
  见她望来,那人扯了下嘴角,有些得意又有些倨傲地问:“元赐娴,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傻笑什么?”
第61章 061
  陆时卿站在三丈远的地方,唇角微弯,一双斜挑的凤目隐隐含笑。
  这丫头长进得不错,都学会故地重游思慕他了。南下一趟也算走得不亏。
  他心中暗暗自得,元赐娴却根本没听清他问了什么,只是出神地望着他。
  虽说战事结束一刻,她脑袋里绷紧的弦就彻底松了,但想见陆时卿的念头却在心底扎了根,非但不减,反倒日复一日生长茂盛,哪怕因气他不给音信,面上故作不在乎,假意心情很好地跑来踏青,也还是没法自欺。
  否则她怎会在被问及想去哪的时候,脱口而出说了这里?她不得不承认,她想见他的心意,已经迫切到急需重游故地来纾解。
  她是真的被他掳了。
  除夕夜,阿爹质问她,旁人都可替大周赴死,为何唯独陆时卿不能。
  她彼时没答上来,因她自己也想不通,她从小接受的教导怎会叫她说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直到翌日,听见阿兄口中一句“当局者迷”才蓦然醒悟,原来那个答案是:因为她喜欢他。
  因为喜欢,所以自私,所以全天下最在乎他的生死。
  日升日落与她无关,物生物灭与她无关。山川浩渺,天地阔大,可她只看见他。
  陆时卿他,从一座靠山,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个人现在就在她眼前,离她不到三丈,她想抱他。
  元赐娴眼眶一热,拔步冲出小室,奔到他跟前张臂圈住了他。
  陆时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抱撞得心胆俱麻,一愣之下垂眼看她,却突然听见一阵低低的抽泣声。她说哭就哭,埋首在他颈侧,把泪流得酣畅淋漓,很快就打湿了他的衣襟,闷头道:“你还知道回来!”
  陆时卿慌了。
  他此番南下,诚然是为救国而去,但如果不是因为元家,他未必选择亲手来办此事。他始终觉得元赐娴这丫头看似面热,实则心硬,既然自己替她做了靠山该做的事,未必不能趁机讨点什么,譬如叫她急一急他。
  因此回程一路,哪怕他心焦如焚,马不停蹄,为能早日回到长安与她提亲,不惜天天吹风吃土,却也数次忍住了给她报信的冲动。
  但他现在后悔了。
  陆时卿张了张嘴复又阖上,再张了张嘴,再阖上。大敌当前口角生风的人竟因为一个姑娘的眼泪,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长久的沉默后,元赐娴泪都哭干了。她从最初的激越里回过神来,手臂微松,仰头瞅着他憋屈道:“陆时卿,你太无情无义了,一声不吭走人就罢了,归途不给报信也算了,现在我都哭成了这样,你连抱也不抱我一下吗?”
  陆时卿这才意识到自己脑袋梗塞了,忙伸手回抱住她。这一抱,却觉她裹在棉裳里的腰身窄了一圈,原先便是盈盈一把,如今竟都有些不堪折的味道了。
  元赐娴瞧见他这怔愣的神情,抬手抹了把泪,心中低哼一声。她脸上瘦得不明显,这下可叫他发现了吧。
  她抽噎了一下,抱怨道:“光抱就完了?这么多眼泪,你都不给擦擦?”说着,扬扬下巴,垂眼示意她脸上的泪痕。
  确实哭得一个梨花带雨,本就湿雾迷蒙的一双眼简直成了一汪池水,陆时卿终于开口,看着她道:“我没有帕子。”
  没帕子就不擦了啊,没帕子不会用手啊。他是不是又在嫌她脏了?
  元赐娴心里头正咆哮,却忽见陆时卿收拢了圈在她腰后的手臂,然后低头凑到她下巴处,亲了她一下。
  准确地说,是含了她一滴悬而不落的泪珠子。
  他接着上句道:“只能这样擦。”
  元赐娴睫毛微微一颤,却没有出言抗拒,顺从地闭上了眼睛,仰起脸一副要他伺候的模样。
  陆时卿顿了一顿,得了应允便移唇往上,继续亲吻她的泪痕,一点点缓缓推移,慢而细致,从她的颊侧到眼下,再到实则并无泪痕的鼻尖、眼睑、眉心。
  每一下都是蜻蜓点水,每一下都似情深义重。
  元赐娴在他一下复一下的吻里想到,其实她当初是被许如清误导了。自打听了她的建议,她便将投怀送抱当作拿下陆时卿的一种手段,因此主动献吻,或在被他亲的时候半推半就。
  欲要征服他的意念太过深重,以至覆盖了本该有的脸红心跳,也叫她忘了至关重要的一点:倘使换作一开始,哪怕她再想讨好他,也绝不可能愿意如此。
  她愿意,是因为潜意识里根本没将这样的亲密当成一种牺牲。
  在她眉心落下最后一吻后,陆时卿喉结翻滚,声色喑哑地道:“擦完了。”
  元赐娴皱皱眉头,继续闭着眼睛,催促他:“没有呢。”说完,撅了撅嘴巴示意。
  陆时卿趁她看不见,忍不住无声一笑,重新低头贴住她的鼻尖,然后轻啄了下她的唇珠。
  这样就完事了?元赐娴睁开眼来,目光哀怨。
  他之前明明不是这样亲的啊,那种上天入地的,狼奔虎啸的,排山倒海的呢?
  陆时卿瞥了眼竹楼底下,叹口气道:“等我先去剜了你阿兄的眼。”
  元赐娴心里“哗”一下巨浪滔天,挣脱了他,猛然回头趴在栏边往下望,就见元钰一手捂眼,一手朝上打手势示意他们继续,一路慢慢后撤。
  她揪起脸哀叹一声。她都忘了阿兄和阿娘也在芙蓉园了。
  元赐娴回头看看陆时卿,见他注视着自己,这下有点知羞了,抬头望了望天,理了理鬓发,然后没话找话道:“你怎么找来了芙蓉园?”
  他无奈答:“因为上门提亲,发现女方不在家。”
  “……”苍天啊,她错过了什么。
  元赐娴赶紧道:“在家在家,马上就在家了,女方现在就回家。”说完拔腿就跑。
  陆时卿心里哭笑不得,快走几步扯过她胳膊:“你阿兄阿娘可能先回去了。”言下之意,她没有马车坐了。
  “好吧。”她苦了张脸,总觉这步骤哪里怪怪的,“那我坐你的马车,跟你一起去提亲……”
  
  上到陆时卿的马车,瞧见里头的陈设,元赐娴才发现他似乎根本没回过家。也就是说,他一路风尘仆仆赶到长安,半途就遥遥指挥陆府安排好了说亲的媒人,然后直奔胜业坊而去。
  但她估计这个嘴硬的闷葫芦大概不会主动提这些,便捱着他道:“其实你可以先回趟家,不用这么着急的,我又不会跑。”
  陆时卿心道她都把玉戒送到滇南去了,还说不跑,都插翅膀扑棱扑棱飞了好不好,面上嗤笑一声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只是履行承诺罢了。”
  胡说吧他。滇南和长安距离多远,她再清楚不过,他这个脚程都已经急得踩了风了。
  想到这里,她有恃无恐道:“说的是下回再见就提亲,你也可以永远不来见我啊。”
  陆时卿噎住不说话了。
  永远不见?美得她。除非他死了才行。
  待到了胜业坊元府,元赐娴一下去就见府门口停了辆阔绰的马车,正有仆役从里头往下搬东西,眼瞧着一溜排的,便是一只雁,一只羔羊,再各一斛的酒黍稷稻米面。
  这是大周规定的,婚仪六礼之首,纳采一环中的定亲礼。自皇子王以下至于九品都是一样的规制。
  但元赐娴却是一愣,回头问陆时卿:“这太快了吧,我阿爹都没说同意呢,你就先赶着送纳采礼了?”
  他淡淡“哦”了一声:“我公务繁忙,一次办了。不同意就再说。”
  元赐娴斜昵他一眼,当先跨入府门,忽闻一声犬吠,抬眼一看,就见小黑蹿了出来,像是嗅到了同类,哦不,非人类的气息,一跃扑向了一名陆府来的仆役,直向他手中的大雁叼去。
  那名仆役不防这么大一只黑皮猎狗突然袭击,手一抖,惊吓间把雁高高抛起。
  活雁被缚了翅膀,飞倒是不会飞了,却是到了半空中,眼看就要摔成一滩烂泥,变成一只死雁。
  这是活活要把婚事搅黄啊。
  陆时卿牙一咬心一横,疾步上前,双手一伸。
  “噗”一声响,大雁稳稳坠入他怀中后,天空悠悠落下几根雁毛,恰好飘了缕在他头顶。
  陆时卿的脸黑了。
  元赐娴是他的魔咒,一生的魔咒。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元赐娴愣愣回头,忍了忍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与此同时脑袋里飞快闪过他当初狼狈坠湖,与芙蓉花共景的场面。
  陆时卿恨恨剜她一眼,再一低头,就见小黑不知何时拱到了他脚边,正仰头渴盼地盯着他手里的活雁。
  狗跟雁,不至于产生情愫吧……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把雁抱得更紧一些,然后听见一个声音朗朗道:“不畏狗势,不惧脏臭,很好,陆侍郎,勉强算您过了我这关,往里请吧。”
  陆时卿抬头看了眼远处笑得非常欠收拾的元钰,忍气道:“多谢元将军。”
  元钰摆摆手:“不客气,看在你这么想喊我大舅子的份上,我当然该对你多加关照。”说话间,着重强调了一下“大”字。
  陆时卿真烦这个恼人的辈分,奈何今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朝他略一颔首,步履僵硬地绕过了小黑,将活雁交回到仆役手中。
  元赐娴正要上前帮他把头顶的鸟毛取了,却被元钰喊住:“赐娴,你可还姓元呢,给我过来。”
  她只好朝陆时卿讪讪一笑,然后随阿兄走了。
  媒人已在中堂与元易直和冯氏天花乱坠地说亲,说陆时卿是如何的一表非凡,是怎样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元赐娴照规矩不宜露脸,却又实在好奇结果,便想去听个墙角。可惜精明如爹,她那种偷摸功夫放在别处勉强好使,搁眼下就是一到后窗就被仆役架着胳膊送回房的命,便是一直等中堂人都散了,才得以询问究竟。
  拾翠第一时间来与她回报:“小娘子,成了成了,您与陆侍郎的婚事成了!”
  这场面简直跟中了状元似的。
  元赐娴问道:“阿爹阿娘怎么说的?”
  “说是答应陆侍郎先定下亲事,遣人去算算您与他的生辰八字,卜卜吉凶,但此行匆忙,暂且不论具体婚期,延后再议。”
  这卜凶吉实则是六礼中的第二环问名,原本该由陆时卿再度登门时再算,但元易直此番已在长安逗留月余,滇南又是战后初定的情形,他恐怕没那么多时辰再耽搁了,便干脆遂了陆时卿的意,两礼一道来。
  元赐娴“哦”了一声,心道肯定是吉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陆时卿呢?”
  
  陆时卿已身在元府门外。元易直跟他到了马车内,见他递来了当初那块月牙形的帝黄玉。
  刚才人多眼杂,陆时卿没机会交给他,临走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便来了。
  “虽未派上用场,还是感谢您愿意如此待陆某。”陆时卿递完玉道。
  元易直没什么表情地说:“都是为了赐娴罢了。你若真心感激,就对她,包括她的兄长和母亲守口如瓶。他们都不知道这块玉的事。”
  陆时卿垂眼一笑:“陆某明白。”
  元易直点点头下了马车。陆时卿也就识相些,不再回头跟元赐娴打招呼了,叫车夫往永兴坊去,一到陆府便吩咐曹暗拿了俩人的生辰八字,先一步去卜卦问明凶吉。
  这卜卦之事原本该交给宣氏来办,曹暗倒是不懂他何故如此心急,领命去后一直到黄昏时分方才归来,一脸凝重地将一张字条交给他。
  陆时卿一看他表情就大概知道结果了,展开字条一瞧,果见上头是个“凶”字。
  曹暗解释道:“郎君,小人也算耍了赖皮,一连给您卜了四卦,却不料卦卦皆凶,照这生辰八字瞧,澜沧县主真是克您不假。”
  陆时卿淡淡一笑,将字条搁到手边油灯,凑着火燃尽,扯过一张纸,提笔蘸墨,一笔一划:横,竖,横,竖,横,竖,横。
  片刻后,他将重新拟好的字条交给曹暗:“我和她命里没有撇点,只有横竖,拿去给元家。”
第62章 062
  他交代完,又问:“玉戒的事有结果了吗?”
  曹暗忙道:“查到了,郎君。那玉戒是由南诏上贡的一块璞玉打成,并非县主所有,而是她向韶和公主讨要来的。”
  陆时卿闻言略微一愣。
  当初在南诏军营看到那枚玉戒时,他自然猜到这是元赐娴为了他的安危着想,送给细居的,否则当夜两军交战不会如此轻易结束,他的和谈之词也不至于如此顺利出口。
  但他并不晓得一枚玉戒何以令南诏选择停战,再联想到元赐娴曾说过的,她和细居在黄昏时分的春野溪畔,那种一看就很有故事的初遇,事后便不由在脑中勾勒出了十七、八种风月版本。最终得出结论:这玉戒或许是细居交给她的信物,见戒如见人,换他无条件答应她一个请求。
  幸好事实证明,是他想象力太丰富了。
  他略一思索,理清了贡品背后的渊源,弯唇笑起来,道:“知道了,下去办吧,把一样的卦辞再拟一份,拿给老夫人也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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