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辽英后萧绰传——一月山河
时间:2017-10-04 19:08:23

  
  往事历历在目,耶律贤长叹一声,又说:“这病根就这么落下了,这十几年我在宫中,一半是假病惑主以求自保,一半也真的是身体不康健。虽说,如今我登上皇位,心里却总是...总是不踏实,遥望四周,多少人在虎视眈眈呢。”
  
  萧燕燕听皇上自称“我”,知道他视两人为寻常夫妻,不禁感动。虽然早就知道皇上幼时经历坎坷,却不想是这样的惊心动魄。想他连大声哭泣都觉得是放纵,足见这些年的隐忍和孤独,便也理解了他的阴郁多疑。耶律贤迎上萧燕燕的目光,动情说道:“这些话,这些苦,朕咬碎了咽到肚子里,也从没对别人说过。绰儿,遇你,得你,朕之大幸。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从今以后,朕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
  
  萧燕燕脸上飞出一片绯红,也动情地说:“是,有皇上在,臣妾在这宫里也不再是一个人了。”
  
  窗外,圆月如盘,寒夜似水;窗内,情思缱绻,龙凤合鸣。
  
  夜半时分,萧燕燕却不能入睡。望着身边耶律贤熟睡的侧脸,萧燕燕心里既踏实又不安。她知道,此刻的她应该是幸福的,因为皇上是爱她的,可是这份爱会这样一直持续下去吗?如果没有了皇上的爱,她又要凭借什么在这诺大的皇宫立足呢?她位高权重的父亲又能帮护她多久呢?萧燕燕轻轻叹了口气,仿佛这一夜,她忽然就长大了。
  
☆、微服私访
  第二卷风云变幻
  
  三月的上京城,天气回暖,护城河的水已经融化,树枝上也开出了黄黄绿绿的新芽,玉兰花骨朵像娇羞的少女含苞待放 ,只是春风中还透着瑟瑟凉意。冷清的街道上有一行人显得格外注目。走在前面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妇,男子穿了一身猞猁羊毛镶边缎袍,红带束腰,头戴毡帽,像个富家公子,身旁的女子身着石青银鼠襦裙,云鬓凤钗,美丽端淑。他们后面跟着两个男子,都是素色长袍并纱帽,像是两个随府教书的先生,可神情声貌又明明像是老爷。
  
  这对夫妻便是耶律贤和萧燕燕,后面跟着的则是萧思温和高勋。原来这一日,耶律贤见春光明媚,便心血来潮,想到外城微服私访。萧燕燕毕竟岁数小玩性大,在皇宫里憋了几个月,一听可以出宫,也是高兴的眉开眼笑。萧思温担心帝后安危,于是派禁军统领女里带着一百个亲军侍卫扮成百姓悄悄跟在后面。
  
  上京北城是契丹官员、贵族的府邸所在,又有上京留守司、盐铁司、绫锦院、内省司等办公衙门。除此之外,祠堂、孔子庙、国子监、寺庙、道观等宗庙礼教场所也都在北城。一直到了靠近南城的一大片空地上星星落落扎着的几个毡帐里,才看到有契丹贵族饮酒嬉戏。这片空地是专为契丹人在城市里适应游牧生活而特别留置的。耶律贤等人本准备在南城里好好逛逛,可眼前的景象却令他们失望,偌大的南城,虽然房屋鳞次栉比,却都空无一人,只有酒馆里能看到一些吃酒的契丹人。偶尔看到一些汉人,不是在插标卖首,就是替主子办事行色匆匆的奴才。耶律贤不禁蹙眉,虽说现在天气还冷着,可这街道上也不至于萧瑟到如此,可见这个冬天,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
  
  见皇上眉头不展,萧思温便提议找个馆子喝些热茶。四个人边行边逛,来到一个门脸大方的酒家,见二楼只有一个男子独自饮酒,便挑了一个安静的雅座坐了下来。店小二见来人打扮的汉不汉、胡不胡,但衣着华贵、气吐不凡,知道定是官宦人家子弟,也不敢怠慢,上好茶水和精美点心一会儿就摆了一桌,然后就远远站开。耶律贤啜了一口茶,盯着窗外空荡荡的街道,幽幽叹道:“记得卢升之在《长安古意》里描写长安景象时写‘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可如今看看上京,真是天上地下。你们说,这是为什么?”耶律贤转向萧高二人问道。
  
  高勋心里琢磨,今天皇上高高兴兴微服,不能这么愁眉苦脸的回去,便笑说:“公子也不必太伤神。上京天气尚寒,百姓商客们窝在家里不出来也是有的。至于这插标卖首的事,历朝历代都有的,汉高祖刘邦不是还鼓励贫苦人家卖儿卖女,视为救荒的手段呢。”
  
  萧燕燕嚼着高勋的几句话,总觉得哪里不对。耶律贤听罢也不言语,又看向萧思温。见皇上望着自己,萧思温忙说到:“回公子,依老夫看,一则呢,咱们契丹人自古四处游牧,对于城市生活还不太适应。再则呢,上京的汉人,除了官员就是俘奴和难民。这里地处牧区,耕地本来就少,汉人在上京除了为奴为婢,确实没有好的营生。”
  
  耶律贤若有所思,眯起眼睛看向远方,喃喃道:“不仅这样。”
  
  “哈哈,公子的问题只要八个字就能解释。”耶律贤正沉思着,突然听见坐在身后背向自己的男子一边喝酒一边说道。耶律贤见那人一副书生打扮,自斟自酌,形态风流,又听他说的成竹在胸,便有了兴致,笑着问道:“哦?请听先生高见。”
  
  那男子仰头饮了一杯酒,朗声说道:“立足中原,四夷来朝。”
  
  契丹人向来最忌讳别人讲这个“夷”字,高勋不安地斜眼看了一眼皇上,见耶律贤并无不快,反而继续问:“小生不才,请先生明示。”
  
  那男子似有醉意,晃着脑袋说:“你没听说过唐太宗曾说嘛,‘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依朕如父母’,如果夷狄都能像对待父母一样对待唐太宗,那长安怎么能不繁华呢。”
  
  耶律贤眼中放着光,似乎听到了他想知道的东西,却又哪里摸不透,急着追问道:“先生,可是...可是李唐乃中华王朝,正源本溯。如今,契丹被视为夷狄,那该如何‘爱之如一’呢?”
  
  “中华王朝,”那男子哼了一声,又饮一杯酒才说,“公子,你难道不知道李唐一族本就拥有鲜卑血统吗,唐太宗的长孙皇后就是鲜卑人呢。再说,程晏的《内夷檄》说的才好:四夷之民长有重译而至,慕中华之仁义忠信,虽身出异域,能驰心于华,不谓之夷矣。中国之民长有倔强王化,忘弃仁义忠信,虽身出于华,反窜心于夷,不谓之华矣。岂止华其名谓之华,夷其名谓之夷邪?” 说到这里,那男子似有些激动,扬着手中的酒壶说道:“唐朝末年,皇帝昏庸,藩镇割据。藩帅不守臣节,贪权慕利,征兵重敛,以致上行下效,骄兵横行,民无宁日。这样的中华之主,有何可恋。若是现在能有一贤君,尊儒重道,知人善用,爱民如己,我室昉管他是华是夷,为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耶律贤腾地站起身,也忘了身份,激动地双目炯炯,脸色微红,倒把一旁的萧燕燕和高勋惊的一愣,也都跟着站了起来。萧思温见状,若有所思地向那人走去,轻轻唤了一句:“ 室昉大人?”那人正沉浸在自己的高谈阔论中,忽地听人叫自己,一抬头发现竟然是魏王萧思温,不禁一怔,结结巴巴说道:“萧...萧大人,您......”
  
  萧思温只微微一笑双手搀起有些醉意的室昉,一边在他耳边耳语。室昉顺着萧思温望去,看见高勋的时候还正常,当听到旁边的年轻男女就是帝后的时候,吓的呆立在原地。他职位低,当初在顺天们接驾的时候只远远见过耶律贤一眼,哪想到天子如今就近在眼前。室昉慌忙中刚想下跪,便被一旁的萧思温扶住,低声嘱咐道:“皇上今天微服,别露了风声。”
  
  耶律贤此时也恢复了镇静,笑着对众人说道:“怎么都站起来了,这位先生,一起坐坐可好。”那边高勋已经着人添了一把椅子,室昉这才有些惶恐地坐在下首。
  
  耶律贤见他冷风中只穿了一件洗的发白的绸袍,四十不到的年纪,发髻中却已见白丝,但面目矍铄,颇有仙风道骨之姿,心里欢喜,便笑着问:“先生叫室昉 ?”听皇上问话,室昉微微颔首道:“是,臣...呃...在下...是翰林学士室昉 。”
  
  耶律贤点点头,继续说道:“你刚才的一番话,说的我敞亮,很受用。”室昉此时也慢慢恢复了神色,听到皇上的夸奖,只略微一笑:“公子眼明心亮,这些道理早就存在心间,在下只是抛砖引玉罢了。”
  
  耶律贤知道他还有话,便又问:“那按你说,当今大辽皇上应该怎么做呢?”
  
  室昉稍稍有些犹豫,眼前一北一南两位朝廷重臣在场,而自己一个小翰林却在议论朝政,似乎不妥。耶律贤仿佛看出他的心思,指着萧高二人说道:“他们是我府里的清客,和先生一样,但说无妨。”
  
  室昉已明白皇上的意思,胸口一热。他本是后晋进士出身,太宗时入辽朝为官,做官十载,却总是礼部知事、翰林学士这样无关痛痒的官职。今日得见圣颜,又得圣眷,心中多年的郁郁不得志一扫而空,犹如千里马遇伯乐,舒眉展意,侃侃而谈道:“依在下看,若想使‘近人悦,远人来’,皇上有三件事可以做。第一件,开儒学,广纳汉士。儒学一直被视为中国的正统思想,程晏的《内夷檄》里说的‘仁义忠信’便是儒家的核心思想。中华有识之士,十之□□是汉儒。所以皇帝应该在大辽尊儒学、推儒学,这样不仅能够笼络汉人,对于契丹人和汉人的融合也是有利无害的。”
  
  高勋是后晋武将出身,本就瞧不起室昉这样的读书人,所以他对于室昉刚才的一番话很不以为意。“我以为先生有什么高见呢,难道您不知道,□□太宗开国的时候就把尊儒术定位国策了。”
  
  室昉却不在意,微笑说道:“国策是定了,却没有很好的执行。据在下了解,北城的孔子庙,去拜的依旧是汉人,而国子监在穆宗之后更是成了一个摆设。还有更重要的——”室昉故意停顿了一下,耶律贤忙追问:“是什么?”
  
  “科举!”室昉直视着皇上,正色到, ”只有通过这种被汉人广泛认可的方式选拔官员,才能体现出皇上对于汉学汉人的重视,也能为朝廷选拔出更多的人才。”
  
  室昉这些话都说到了耶律贤心里。自登基以来,他心里有一百件事想去做,却没个头绪,今天听到室昉一席话,茅塞顿开,恨不得现在就下旨。耶律贤按捺住激动,稍思片刻,对室昉 ,也是对萧高二人说:“你说的没错,这些事马上就要办。回去之后就着礼部安排祭拜孔庙之事,要成为规制。还有,让帝后两族十二岁以上的男子都去国子监学习,这件事就由室昉和...耶律贤适一起来办。科举的事情,我想可以先从南京办起,毕竟那里汉人比较多。室昉先写出一个章程给我看,我下旨给韩德让,让他认真给我选几个像你这样的人才!”
  
  见皇上做事如此雷厉风行,室昉心潮澎湃,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可耶律贤却不给他时间,追问道:“你刚才说三条,这第二条是什么?”
  
  室昉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绪,眨眨湿润的眼睛,声音更加坚定地说道:“第二条是还耕。刚才萧大人说的对,上京的汉人除了当官的,就是给人当奴才。这是因为他们没有耕地,不能自给自足。有道是‘民富则兵足,兵足则国强’。在下知道,上京城外有一些耕地被圈为贵族的私地,还有一些耕地干脆荒着。如果能把这些土地给汉人耕种,他们就可以过上更好的生活。这样,还怕汉人不归附吗?”
  
  耶律贤不禁冷眼扫了一下萧思温和高勋。虽然室昉没有说明,但是他知道贵族们所占的耕地面积肯定不小。可是,他刚刚继位就削减贵族的权益,定会招来非议,更有可能带来哗变。沉思片刻,耶律贤目光一闪说道:“颁旨下去,从今往后,在上京圈地必须上报朝廷得到允许。还有,要赶紧丈量上京的耕地,这件事萧思温和高勋去办。”听到此话,萧思温和高勋连忙颔首领命。
  
  耶律贤又展颜对室昉说:“这些土地是国家的,等丈量整肃后,我低价租给汉民去耕种,五年之内只收租金不收赋税,所得的粮食都归他们自己,你说怎么样?”
  
  这样的恩惠是从来没有过的,连萧思温和高勋也是一脸惊讶。室昉简直不敢相信,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只得颔首哽咽道:“在下...替他们...谢过...谢过公子!”看到室昉感激的样子,耶律贤也是欣慰,他饮了一口茶,缓缓说道:“三件事已说过两件,最后一件是什么?”
  
  这最后一件事室昉本来犹豫,可见皇上改革之心如此坚决,便横下心来,咽了一口吐沫说道:“最后一件事关乎国家法度。孔子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如今国家初定,实在不宜用严刑酷吏使人民担惊受怕,尤其不能滥用权利。国之法,最重要的是‘量刑’和‘公平’啊。”
  
  耶律贤沉思不语。室昉说的是实情,穆宗残暴,随随便便处死的奴婢不计其数,上行下效,暴戾之风甚嚣。他登基之后有心整顿,大赦天下之余,也已经着刑部完善法典。只是这‘公平’二字,却说来容易做来难。完全的公平必将激怒契丹贵族,动摇国本,风险太大了。高勋在一旁听了半天,见室昉直击国家中枢,心中已是不满,他刚想反驳却听室昉又说道:“法度关乎国家社稷安危,需要从长计议。只是眼下有一件小事,可以先行。”
  
  “什么事?”耶律贤冷眼问道。
  
  “恢复钟院。鸣冤鼓这一制度始于汉,太宗的时候传入我朝,可惜被先皇取消了。在下认为这是一个必须保留的制度,穷人人微言轻,钟院给了他们击鼓鸣冤的机会。若是连这点‘特权’也取消了,那真是让人心寒啊。”室昉本想说汉人,话到嘴边却改了口。
  
  耶律贤重重放下手中的茶杯,说道:“好,这个我还真的没想到。高勋,明天就告诉韩匡嗣,把上京留守衙门门口的鸣冤鼓架起来!”高勋虽然心里不乐意,但也只能领旨。
  
  耶律贤点点头长舒一口气,不由得信心倍增。赵宋自从去年攻打刘汉不成后,似乎就改变了扩张的策略,只积极向南推进,对大辽更有示好的意思。对于大辽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休养生息、改革积累的时机。这样下去,不出五年,大辽会是另一番风貌。耶律贤从窗户望出去,仿佛繁华喧闹的上京就在眼前。
  
  一阵凉风刮过,耶律贤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室昉紧张地问道:“公子,再饮几杯热茶暖暖身吧?”耶律贤微微一笑:“今天听你一言,我心已暖啊!”萧思温见时机已到,凑到耶律贤面前小声说道:“皇上 ,老臣有一个不情之请。今天皇上雷厉风行,一下子定了这许多大事,室昉更是有幸替皇上排忧解难。只是...如今他还是五品翰林,有言‘名不正,言不顺,事不成’,虽有皇上旨意,恐怕...办起事来...还是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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