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萧燕燕双手握成拳头,泪水在瞪得溜圆的眼睛里打转,颤声说,“到现在了,你还不准备跟我说实话吗!?”
白梅和青梅从没有见过萧燕燕发这么大的火,都吓得跪了下来。萧燕燕产后本就虚弱,阿离担心她承受不了,忙跪下来失声道:“主子,主子,您消消气,阿离说实话,您...您千万别气坏了身子!”见萧燕燕依然怒视着自己,阿离才哽咽着说:“昨天...奴婢...奴婢回到府里的时候,正听见...听见皇上派来的人跟夫人说...说...老爷在永州...遇到了强盗,已经...已经...被害了。御驾...已经启程,和...和老爷的...灵柩一起回上京。皇上担心...担心雪天路不好走,所以...派人...先回来知会夫人。皇上...不让告诉您,就是怕您着急,说...说等皇上回来了,亲自跟您说。谁知道…...”
虽然心中已有预感,但当萧燕燕听到阿离亲口说的时候还是不禁一阵眩晕,她用力撑着床沿防止自己倒下,可心里却痛苦的无法抑制。这一切来的太突然了,突然到她没有能和父亲再说一句话,没能再看父亲最后一眼,甚至,还没能告诉父亲她已经不怨他了,就从此天人永隔,生死别离。阿离见萧燕燕将头深深埋在胸前,发出低沉的哭声,似乎随时就会因为哭泣而昏厥过去,忙跪着向前蹭了几步,哭着说:“主子,主子,您刚生产完,这样伤身啊主子。您...得为自己想,还有...还有夫人,还有小公主呢,主子…...”
萧燕燕听到“夫人”两个字,忽然一惊,从胸前抬起一双被泪水浸润得空洞无神的双眼,喃喃道:“对,母亲,我要回府,母亲,我要回府。”说着掀开被子就要下床。阿离惊得忙伸出手揽住萧燕燕,并用身子挡在面前,大声哭道:“主子,您不可以。您听奴婢说,夫人很好,而且...而且二小姐也在府里...陪着夫人呢。韩大人,耶律大人都去了府里。还有...还有,奴婢让塔达和小松待在王府,有事情马上向主子禀报,您放心好吗,主子,您不可以…...”
萧燕燕却好像根本没有听到阿离的劝说,只死命要从阿离的怀中挣脱开。一旁的白梅青梅也急得直哭,却都手足无措,只能看着两人僵持不下。忽然,腊梅抱着小公主神色惊慌地出现在门口,小公主被混乱的场景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房间中突然变得安静。阿离见萧燕燕泪水涟涟地盯着孩子发愣,赶忙起身飞奔到门口将腊梅手中的小公主接过来递到萧燕燕怀中。这还是自从生产之后,萧燕燕第一次将孩子抱在怀里,神奇的是,本来哭啼不停的公主到了母亲的怀中忽然就不哭了,也好奇地盯着萧燕燕看。看着那张红扑扑的小脸和如星辰般闪亮的眼眸,萧燕燕的心忽然柔软了。她轻声抽泣着,慢慢将脸贴在女儿细嫩的脸颊旁,不禁闭起眼睛深深吸着气,仿佛在从女儿身上吸取生命的力量。窗外,天阴沉沉的,躲在乌云后面的残阳撒着灰蒙蒙的光,偶尔刮来的一阵疾风犹如老者的低吟,悠长而又哀伤。
在知道父亲被害的消息后,萧燕燕就一直郁郁寡欢,只有在看到女儿的时候才会展露一丝笑颜,其他时候不是靠在床上发愣,就是望着窗外发呆。给她送来吃的,她就吃点,如果不送,她也不会主动要。胡太医日日请脉,只说娘娘这是产后心郁气结,以致肝气不畅,食欲不振,虽然开了舒心健气的方子,但毕竟心病还需心药医,太医们也是束手无策。眼见主子脸颊越陷越深,身体也越来越虚弱,阿离也只能暗自抹眼泪,只盼望着不要再下雪,皇上可以早点回京。
可是第六天,上京就又迎来了一场暴雪。雪光将窗户照亮,萧燕燕半躺在床上,仿佛能听见雪花飘下来落在地上的声音,那声音清晰的好像来自她的心里,使她不禁想起了和父亲在雪中嬉戏的画面,又触景伤情,黯然垂泪。正难过时,忽听见门外阿离说定慧师太请见。萧燕燕想到自己在这偏苑住了几日,却还未曾见过这里的主人,便忙擦了擦泪水说道:“师太请进。”
“咯吱”一声门被推开,定慧师太缓步而入,门外的风将她的袍角微微吹起。因她两手端着一个茶碗,便向萧燕燕颔首以示礼,柔声说道:“贫尼见过娘娘,这是贫尼用去年采集的玫瑰花煮的茶水。玫瑰花性温,有理气解郁、活血散淤的药效,如果娘娘不嫌弃,请尝用。”
萧燕燕暗自惊讶,她本以为定慧师太是一个花甲老者,却没想到她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头戴青色僧帽,身着宽大的青黑色僧袍,脚踏黑色丝瓜络布鞋;身形清瘦,面色暗黄,但容貌清丽,眼眸如星,只嘴角微微下垂,有细微的纹路,想来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位美人。萧燕燕双手合十在胸前,微微颔首回礼:“有劳师太了,阿离。”
从阿离手中接过茶碗,一股玫瑰花的清香立刻扑面而来,瞬时神清三分。那茶水轻轻啜在口中,清香丝滑,沁人心脾,萧燕燕不禁味蕾全开,竟一饮而尽。将空碗递给阿离,萧燕燕不好意思地轻轻擦拭嘴角,笑道:“让师太见笑了。我听说,那日晕倒在偏苑,是师太及时相救,萧绰在此谢过了。”说着,又向定慧师太合掌颔首。
“阿弥陀佛,诸法因缘而生,世间万物自有因缘,娘娘行至此,便是与贫尼有缘,小公主亦与贫尼有缘,娘娘无需言谢。”定慧师太合掌浅笑,娓娓道来。
大辽的皇家寺庙是上京城里的天雄寺,连先皇后都是在大雄寺里带发修行。萧燕燕心里疑惑,不知定慧师太是何身份,为何能在皇宫里出家,又见她谈吐不凡,行为举止令人舒畅,不禁更加敬重。想到自己正置身于师太的卧房,忙致歉道:“师太,萧绰无奈暂住了您的房间,打扰您的清修了。”
定慧师太含笑摇摇头:“出家人无分别心,卧房可住,柴房可住,天地之间亦可住,有何分别,又何来打扰。”
萧燕燕仿佛被点拨,不禁问道:“分别心,什么是分别心?”
师太继续说:“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拣择便是分别心,是妄念。众生本性空虚,皆因有了分别心,才生出这许多烦恼。”
萧燕燕追问道:“那...如何才能破除分别心呢?”
“因心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萧燕燕已听出来定慧师太正在用佛语开解她,于是不禁苦笑质问:“既心无挂念,无分别,无七情六欲,又何以为人呢。”
定慧师太却不恼,她知道萧燕燕已经进入了禅意,只笑笑说:“娘娘可知,一切众生皆有二身,谓色神和法身。色身既是肉身,肉身无常,如日有升落,月有圆缺,如草木瓦石,有生有灭。而法身则无知无觉,不断不灭,就像这雪一样。你看它飘落在地上、房上、树枝上,或瞬时或几日便化为乌有,你以为是‘无’,岂不知它早已变成水渗透到地下。它流到了地里,你又以为是‘无’,岂不知明年长出的绿草之上那晶莹的水珠,就是它的化形。因此法身的寂灭,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为涅槃。这便是‘生灭灭己,寂灭为乐’。”见萧燕燕痴痴地盯着自己身后的字,定慧师太知道她已渐悟,因此继续说:“娘娘目中有宿慧,应该明白个中道理。佛陀说‘不悲过去,不贪未来,心系当下,由此安详’,阿弥佛陀。”说罢双手合十,微笑颔首。
萧燕燕一时怔住,口中默默重复着“不悲过去,不贪未来”。半晌,一滴眼泪从左眼缓缓滑落。此时,门外忽然传来小公主的哭泣声,萧燕燕不由得身体一颤,喃喃了一句“父亲”,忙对外面喊道:“把公主抱进来!”
阿离不知道萧燕燕何意,但见她苍白的脸上似乎泛起红晕,赶忙从腊梅手中接过公主,递到萧燕燕怀中。凝视着怀中的孩子,定慧师太的话在耳边萦绕,萧燕燕忽然觉得心胸开阔了许多,多天的抑郁似乎都被刚刚那一滴泪冲走。她感激地望着定慧师太,颔首道谢:“多谢师太点拨,萧绰如醍醐灌顶。只是...萧绰还有一事相求,还望师太成全。”
“不敢,娘娘但说无妨。”
“我想请师太给这孩子取个名字。”
一旁的阿离心里暗自担心,公主可是皇上和皇后的第一个孩子,名字不是应该由皇上取吗?定慧师太却是一副风轻云淡的表情,只点点头说:“贫尼还是那句话,诸法因缘而生。娘娘觉得...平南可好,平是平安的平,南是南方的南,南方,太阳者,小字...就叫阿难吧,阿难在梵语中有‘不染’之意。”
萧燕燕与定慧师太相视一笑,温柔的看着怀中的女儿,喃喃道:“平南,平南,阿难…”
忽然,门被猛地推开,把三人都惊了一跳,萧燕燕定睛一看,只见满身是雪的耶律贤出现在门口,不禁出声唤道:“皇上!”
☆、阴谋初现
耶律贤一个箭步跨到萧燕燕身边,单膝跪在地上,一只手捧着萧燕燕的脸,目光中都是心疼,气喘吁吁地说:“绰儿,朕...朕到了新洲才知道...知道你已经生产。可是大雪封路,马车走不动,朕只好骑马。绰儿,你受苦了…”说罢又不禁咳嗽起来。
见皇上的紫貂裘衣上落满了雪,雪花化成水还在他的额头上流淌,鼻尖上却浸出细细的汗珠,一双毡靴已经湿了大半,双手更是冰凉,萧燕燕不禁泪水盈盈,一边为皇上抚胸,一边说:“皇上,太医说您不能在雪天疾行,您看您,臣妾...臣妾这不是好好的吗。”说完,用下巴指了一下怀中的平南,笑着说:“皇上看,我们的女儿。”
耶律贤进来的时候只顾着看萧燕燕,却没注意到她怀中的孩子。忽然见到这个粉面玉团的小家伙,耶律贤初为人父,竟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一会儿看看孩子,一会儿看看萧燕燕,只温柔地笑着。萧燕燕将公主轻轻递到皇上怀中,鼓励着说:“皇上你看,公主的眼睛长得多像你,还有那个小酒窝。”耶律贤小心翼翼地接过女儿,见她粉雕玉琢的一张脸蛋上,两只黑溜溜的眼睛也正凝视着自己,瞬时觉得心被融化了一般。他一边逗着女儿 ,一边问萧燕燕:“孩子的名字取了吗?”
“叫平南好吗?”
“好,你取得名字都好。”耶律轻轻地摇晃着怀中的女儿,眉眼笑成弯月,嘴里轻轻唤着:“平南,平南,朕的平南公主…”
看着眼前这幅美好的父女天伦画面,萧燕燕又想起了父亲,不禁悲从中来,轻轻将头侧到一边。耶律贤看出了萧燕燕的心思,他将公主递给身边的阿离,坐到床边,默默为萧燕燕擦去脸上的泪水,安慰道:“绰儿,朕知道,魏王的事...你已经知道了。也许有个消息能让你安慰一些,那群暴徒已经被女里抓到,并在魏王的灵柩前问斩,希望能告解你父亲的在天之灵。还有,朕决定追封魏王为大于越,一切丧葬礼仪按照亲王的规格,由耶律休哥和萧海只主持。”
萧燕燕知道皇上的一切安排都是为了让自己放心,不禁感激地说:“臣妾替父亲谢过皇上。臣妾只是担心母亲,父亲和母亲一向感情亲厚,臣妾怕...皇上,请您准许臣妾回府看望母亲!”
耶律贤握住萧燕燕的手,柔声说道:“朕刚才在门口遇到胡浩卿,他说你生产的时候极为惊险,伤了元气,要好好休息。朕答应你,等你身体恢复了,一定准你回府。”见萧燕燕还想再说,耶律贤马上接道:“你放心,朕会再指派两个太医,随时为你母亲看诊。还有,朕知道你和母亲都挂念太平王妃,朕虽然不能立刻招太平王回京,但朕会和大臣们商讨,尽早让你们母女团聚,好吗?”
这的确是个恩赐,自从大姐远走西北之后,母亲就日夜思念,如果大姐可以回到上京,那母亲一定会高兴的。萧燕燕轻轻靠在耶律贤的肩膀上,却没有注意到,定慧师太早已愣在一旁,幽幽地盯着耶律贤,泪流满面。
皇上回宫之后,萧燕燕就搬回了崇德宫,一是耶律贤觉得偏苑实在过于简陋,不利于萧燕燕的修养,而且偏苑距离自己的彰愍宫太远,也不方便自己看望她们母女。萧燕燕从偏苑离开的时候,定慧师太赠送了她许多佛教书籍,还有两包去年采的玫瑰花瓣。萧燕燕本想令人重新修葺偏苑,并添置些日常用品,却都被定慧师太拒绝,只说出家人心无旁骛,但求寂静,萧燕燕因此也不强求。她曾暗地里问过皇上定慧师太的身份,但耶律贤却也知之甚少。他只记得小的时候在宫里玩耍,曾经偶然闯入偏苑,才知道这里住着一位出家人。听身边的奴仆说,世宗的时候,定慧师太和两三个小尼住进了偏苑,但仿佛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上到世宗下到奴仆,都对偏苑礼敬三分,自有宫人提供所需一应物品。穆宗登基之后,偏苑渐渐被人遗忘,以致后来一切食物用度皆自给自足,只着都帐司定时送去些柴木。在诺大的皇宫里,偏苑犹如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苑外的人不来打扰,苑内的人也不出去。耶律贤登基后,政事如山,若不是这一次萧燕燕在偏苑生产,他已经不记得皇宫里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听到这些,萧燕燕又想起定慧师太那张枯黄的面孔和泰然自若的神态,便安排人远远护着偏苑,并增加了柴木、炭火和药材的供应,才稍微安心。
修养了半月,萧燕燕身体逐渐恢复。她心念母亲,却因为还没有出月子而不能外出回府,只好派阿离或青梅每日折返于皇宫和萧府。阿离向来是报喜不报忧,萧燕燕几次逼问下,她才说了实话。萧夫人的病情确实不好,自从得知魏王被害的消息之后,痰疾加重,虽然吃了药却也不见好转,而宋王妃月份已大,且自顾不暇,也没有精力日夜守护。倒是萧燕燕尚在舞勺之年的表弟隆巴多,一直尽心尽力地服侍在床边。最令萧燕燕心寒的是,朝廷上对于是否让太平王回京争论不已,高勋以西北局势不稳为由加以阻挠,那些原先整天围着父亲转的大臣,如今竟然都不敢出声,连同宗的叔伯也都倒戈,真是人心凉薄。萧燕燕心里着急却无能为力,只盼望日子过的快一点,自己可以早点回府。
这一日,萧燕燕刚刚哄睡了平南,便见阿离有些慌张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太监打扮的男子,但那人身材高大魁梧,脚步有力,却深深低着头。萧燕燕见阿离将屋里的一众奴仆都驱走,又关了门,正纳闷着,忽见那男子抬起头,不禁倒吸一口气:“怀义!”
那打扮成太监的男子正是萧思温的贴身侍卫萧怀义。见萧燕燕认出了自己,萧怀义忙跪下来,压抑住内心的激动说道:“奴才萧怀义拜见皇后娘娘。”
萧燕燕还有些发愣,向阿离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