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隆绪烦躁地来回踱步,愤愤说道:“宋人卑鄙狡猾,以诡计取胜,胜之不武!朕也给他来一个调虎离山之计!”
韩德让不禁问:“皇上的意思是?”
耶律隆绪露出狞笑,恨恨说道:“五日后,太傅率主力攻城,何承矩定会倾全力守城。而萧宁贝会领着精锐偷偷绕到瓦桥关西侧,突击西门,等萧宁贝攻入城里再与太傅里应外合,你说如何?”
韩德让思索片刻,沉吟着说:“此计虽可行,但不得不防备何承矩已做了万全的准备。若是强攻不下,请皇上要当机立断,及时退守,不可与宋军纠缠。到了十一月,天气寒冷,就更不适宜攻城了。”
耶律隆绪显然有些不耐烦,皱着眉头说:“太傅怎么总是担心打败仗。朕听说,乾亨元年,宋师二十万大军合围幽州,太傅顶住火炮箭雨,独守幽州城,那是何等气魄,怎么如今却这样胆小了!”
韩德让脸色难堪,默默说道:“也许,也许是臣老了吧。”
耶律隆绪却没有留意韩德让的痛心,只冷冷说:“总之,朕希望五日后所有人全力以赴,一雪前耻!”
这日早上,韩德让开始率兵攻城。寒风中,他灰色的胡须微微抖动,就如同他此时的心情一样。韩德让预料的没错,宋师准备充分,箭羽、滚石、木桩、火炬,都给辽军的攻城带来极大的困难。眼看着辽军一批一批地冲上去,又被打下来,韩德让忧心忡忡。他想起来离开上京前与萧燕燕的谈话,当时他并不赞同这次出兵。虽然连年的战争,大辽胜多败少,但不仅边界地区的百姓深受其害,将士们也对无休止的战争产生了厌烦感。韩德让建议萧燕燕休养生息,再待时机。但萧燕燕却不以为然,她似乎不甘心眼前的疆土,定要将瀛、莫两州再次收入囊中。想到这里,韩德让轻轻叹气,他明明记得曾经萧燕燕是最讨厌战争的人,也不止一次说宁愿大辽多一些耕牛,少一些战马。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心里只有战争和疆土。
攻城从早上一直打到黄昏,却也不见起色,而士兵们显然已经疲惫,进攻也不如之前凶猛。就在这时,皇上身边的一名禁军慌慌张张地奔到韩德让帐内,脸色苍白,气喘吁吁说道:“太傅,太傅,不好了!”
“怎么了,你慢慢说。”韩德让蹙眉问道。
“萧宁贝将军在西面进攻失利,损失惨重,皇上知道后大怒,竟...竟亲自带兵奔袭过去了!”
“什么!”韩德让惊得站起来,一边去拿身边佩剑和头盔,一边怒斥,“废物东西!你们怎么不拦着皇上!”
那禁军追着韩德让走出军帐,苦脸说道:“拦了,可...可皇上不听啊!”
韩德让不再理他,一个翻身蹬上自己的战马,对身边的副将说:“传我命令,停止进攻,全部回防,违命者斩!”说完策马就走。他一路狂奔,远远就看见一身金甲的耶律隆绪骑在白马上观战,甚是显眼。韩德让暗叹一句“不好”,急忙夹紧马肚加速。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韩德让快要奔到耶律隆绪身边的时候,只见一支飞箭直直向耶律隆绪飞来。韩德让来不及多想,一边大喊“让开”,一边一个跃身从马上跳起,用尽全身力气向耶律隆绪扑去。再看去,就见耶律隆绪已经翻滚在马下,而韩德让也栽倒在地,胸口却插着一支箭,鲜血直流。
耶律隆绪哪里经过这种场面,呆呆愣住,不知所措。韩德让忍着胸口的剧痛,挣扎着说:“皇...皇上,看来...看来宋军...早有防备,我们还是赶快撤兵...撤兵为好,皇上!”
耶律隆绪这才恢复了神色,强作镇定,说道:“快,把太傅抬到朕的战车上,撤兵!”可话刚出口,就看见远处尘土飞扬。原来,宋军射出一箭后,见有人倒下,以为中箭的是大辽皇帝,于是立刻派大军出击。
“皇上,别管臣!”韩德让强挺着站起身,急切说道:“皇上,您...您快走,臣...臣自有办法!”见耶律隆绪踟躇着不动,韩德让对皇上身边的耶律速撒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快扶皇上上车,换下...换下皇上的衣服!”
耶律速撒等人这才急忙将皇上搀到车上,又为皇上换上一件普通士兵的铠甲,然后驾车而去。耶律隆绪在车上看着韩德让面如纸白,却神色镇定,心里翻江倒海,只得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韩德让喃喃道:“太傅,你一定要撑住。”
见皇上已经走远,韩德让这才令人将皇上的金甲给自己穿上,又忍着剧痛重新蹬上战马,组织辽兵有序撤退。远处的宋军见刚刚倒下的“大辽皇帝”又重新站了起来,还指挥自若,以为那一箭并没有射到。又见天色已晚,辽军撤退有序,担心辽人背后有诈,因此也不敢远追,只将近前的辽军尽都剿灭便收兵。韩德让这才趁着夜色,伏在马背上,在十几个骑兵的护卫下从西门撤离。
另一边,耶律隆绪回到大本营后,因为担心韩德让急的坐立不安,他一边气自己出师不利,一边也后悔当初没听韩德让的劝告。这时帐外传来“太傅回来了”的喊声,耶律隆绪一个箭步跑出去,正看见众人将韩德让抬下马。只见他面色苍白、双目发黑、嘴唇发紫,似乎已经奄奄一息。耶律隆绪忙令人将韩德让抬到毡帐,传御医为其医治。半个时辰后,御医才擦着汗向耶律隆绪汇报:“回皇上,太傅的箭伤伤在右肩伤,本无大碍,可是...可是这箭上有毒。”
“什么,是毒箭!?”耶律隆绪惊问。
“是,皇上。而且太傅受伤后又骑马奔波,导致毒液扩散到了体内。幸好太傅身体壮健,又有功夫底子,才没有使毒液遍布全身。这要是换成别人,恐怕...恐怕已经......”
“那...那太傅还有救吗?”
“臣虽然暂时用药控制住了毒液蔓延,但是这里的药品不足,若要彻底清除毒液,只有回上京,到时候...就看太傅的造化了。”御医答道。
耶律隆绪瘫坐在椅子上,额头上渗出滴滴汗渍。半晌,他叫来耶律速撒,幽幽说道:“明日分批从瓦桥关撤兵,回上京。”
☆、以命易和
耶律隆绪等人回到上京时,已经是十一月中。韩德让被直接送进了韩府,提前得到消息的胡浩卿等人早已等在府中,急忙开始为韩德让诊治。耶律凝几乎哭成了泪人,日夜服侍在一旁,寸步不离。耶律隆绪和萧燕燕也日日派人探视。终于,在昏迷了大半个月后,韩德让清醒了过来。他一睁开眼睛就看见眼眶发青、脸颊消瘦的耶律凝正在为自己擦拭手臂,惊得韩德让一颤,倒把耶律凝吓了一跳。
“你醒了!”耶律凝惊喜地叫道。
“是,”韩德让想把手臂抽出,却发现自己使不上劲,只得避开耶律凝热切的目光,弱声说,“公主,这些事让...让下人做...就好。”
耶律凝不理睬他,一边继续擦手臂一边冷冷说:“你放心,如今你醒了就好,以后你就是想见到我都难了。”
韩德让不知她何意,虚弱地问:“公主...公主此话何意啊。”
耶律凝面色平静,风轻云淡地说:“你昏迷的这些日子,我日夜守在你身边。我跟自己说,只要你心里有我,我宁愿就这样一辈子待在你身边,不求名分。”说到这里,耶律凝凄然一笑,“结果,结果你念叨的除了皇上,就是她。原来你为了她们母子,真的连命也可以不要。所以,我认输了,也认命了。但这二十年我不后悔,毕竟我也有过很美好的回忆,只是我累了,以后的日子我想过的轻松一些。”
韩德让怔怔望着耶律凝,与她相识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听耶律凝这样平静地同自己谈心。听她这番话,韩德让既为她高兴却又有些内疚,自己已经习惯了耶律凝的任性,如今见她忽然成熟起来,倒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额...公主...公主...是要离开上京吗?”
耶律凝淡淡地说:“是,我要去幽州悯忠寺。”
韩德让一惊,他以为耶律凝要出家,急的狂咳不止,肩旁也隐隐作痛。耶律凝吓得忙问:“你,你怎么了,我去叫御医吧!”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高喊:“太后驾到!”
耶律凝脸上闪过一丝不快,又对韩德让苦笑说:“好了,我也不用叫御医了,她就是医你的药。”说罢头也不回地闪进了后堂。
恰此时萧燕燕走了进来,她看见韩德让醒来也是喜得目光一亮,见他要起身给自己叩拜,忙制止说:“你不必多礼,快躺下吧。”
“是,谢太后。”韩德让靠着背枕,依然低着头,“臣没能保护好皇上,又打了败仗,请太后惩治。”
见韩德让脸色苍白,身体虚弱,萧燕燕忍住心酸,只说:“皇上已经跟我说了,是他草率行事,又未听太傅的忠言,才落得败局。多亏你及时出现,救了皇上一命,皇上和本宫还要谢谢你。”
“臣不敢,”韩德让颔首说,“臣知道,皇上...皇上一直对臣有误会,所以...所以是臣的德行不够。”
“不,德方,”萧燕燕紧紧盯着韩德让,有些动情地说,“这些年,我们母子多亏了有你,你的忠心天地可鉴。”
萧燕燕的话令韩德让亦动容,两个人之间似有千言万语,此时却都沉默不语,可在两个人心里又好像互相诉说了千百回。萧燕燕心里想的是,这些年你尽力辅佐我和皇上,却承受着旁人的非议,甚至皇上的猜忌,当初将皇上和大辽江山托付给你,却是拖累了你。韩德让却想,就算当初没有先皇的嘱托,我也一定不会袖手旁观。既然我没有福气娶你,也总可以在一旁默默保护你,我受些苦不要紧,但你要幸福。
半晌,韩德让打破了两人间的平静,他撑着床沿,支起半个身子,缓缓说道:“太后,臣...斗胆,有一不情之请。臣知道,太后有扩大契丹疆域的野心,也有才能和魄力。但是,您还记得吗,先皇也曾说过,只放牧却不种草,终有草尽畜忘的一天。宋人曾想收复幽云,但是经过这两次北伐失败,已经彻底放弃了这个想法。我们想收复关南两州,如今看,也是困难重重。可是...可是连年的战争,百姓和士兵们才是受害最深的。”
萧燕燕眉头紧蹙,犹豫片刻幽幽说道:“有一件事,你和皇上都不知道。统和三年,我从幽州回京的路上在独乐寺曾遭遇暗杀。杀我的人是那的住持,叫无根,原来他的父亲是曾经的蓟州刺史,因为不归顺大辽而被石敬瑭灭门。所以,他隐姓埋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替家人报仇。德方,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只是,我常常很恨那些汉人,像杨业,像无根,他们都是人中之龙,却偏偏陷入华夷之分中,不管孰对孰错,总是把矛头指向我们契丹。无论我们如何施仁政,无论汉人政权有多不堪,这些人却永远把什么民族大义、华夷有别放在嘴边。我就是要证明给他们看,他们是错的!”
“可是太后您知道吗,在幽云地区,百姓们对大辽,对皇上,对您都是交口称赞的。百姓归则国强,太后又为什么因为几个顽固不化的人而让百姓们失望呢。如今,宋国已经示弱,并将边界南移,想来短期内不会主动来来战。我们也应该趁这个时候休养生息,重整内政,这些年连年征战,大辽上下也是百废待兴。既然辽宋间的较量不会停,那么谁准备的充分,谁才会是最终的赢家。恳请太后,以大辽百年万世基业为重,切莫拘泥于眼前的得失!”
思忖半晌,萧燕燕露出一丝笑容,向韩德让幽幽说道:“太傅好好养病吧,只要宋人不犯我,大辽十年之内,与宋无战。”
☆、西域来客
第五卷 不负相思
统和十二年,契丹迎来两件喜事。二十岁的皇帝耶律隆绪举行大婚,他迎娶的妻子不是别人,正是太后萧燕燕的侄女,北府宰相萧继先的女儿萧灵琦。萧灵琦小字菩萨哥,年芳十四,自小聪颖端秀,十岁就被选入宫中,以皇妃的身份学习宫廷礼仪,适应宫廷生活。对于自己挑的这个儿媳,萧燕燕很是满意,耶律隆绪也喜欢萧灵琦性情温顺,况且两个人一处长大,感情自然也亲厚。看着一对璧人向自己叩拜,萧燕燕感慨万千。仿佛昨天,她还身穿凤冠霞帔,在父亲和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向耶律贤。那年她十六岁,和萧灵琦一样,年轻、美丽、热情、又有一些骄傲。她们都带着姓氏的荣耀,背负着家族的期望从父母的宠爱中踏入另一个陌生的世界。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萧燕燕眨了眨潮湿的双眼,不禁用手抚了抚鬓角,她跟自己说,应该高兴才对。
举国的庆典持续了近一个月,契丹又迎来了远方的客人——高昌回鹘、喀喇汗、龟兹国、于阗国等西域诸国的王使,带着丰富的礼物,一行五百人浩浩汤汤来到上京。西域诸国每隔几年就会派使团出访契丹,除了向契丹皇帝进奉贡品外,还在上京进行商贾贸易活动。这样,来自西域的玉器、佛经、珠宝、犀、乳香、琥珀、玛瑙器、镔铁兵器等传入契丹,而契丹的金带、丝绸织物和兽皮等也进入西域各国。与进入宋地道路漫长又危险颇多相比,西域通往契丹,只需先沿绿洲道至沙州,再行往东北,经草原道即可进入契丹境内。因此西域诸国与契丹的来往一直非常密切,每次出使都在四百人左右。而上京百姓也如同过节一般,早市夜市、北市南市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街道上会响起独特的西域音乐,身着各国服装的人们在这里交易、饮酒、表演,整个上京都沉浸在欢快蓬勃的气氛中。
萧燕燕这晚为各国使者举办了盛大的欢迎宴会。萧燕燕和耶律隆绪端坐在宣政殿正中,皇贵妃萧灵琦坐在耶律隆绪下首。萧燕燕左手边坐着韩德让、耶律隆庆、萧继先等契丹贵戚,右手边则坐着西域诸国的来使。富丽堂皇的宣政殿热闹非凡,西域的使者们跋涉千里带来了特色美食美酒,以及种类多样的乐器和能歌善舞的西域舞者,契丹自然也拿出了珍馐美食款待来客。这些使者们常年往返西域和契丹、宋之间,都能够说一口流利的契丹语和汉语,讲起发生在西域的奇闻异事,总能把众人逗得捧腹大笑。
高昌回鹘的使者泰维斯亚见太后和皇上心情大好,趁机起身拜道:“太后、皇上,小臣这次奉命觐见,还有一个请求。”
“你说。”萧燕燕笑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