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怀义念王继忠是一员悍将,因此没有处决他,而是押他回南京,一路上又好言相劝,希望他能归降。可惜,王继忠也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对萧怀义的招降毫不领情,只求速死。萧怀义没有办法,只好将他押至南京大牢,再做商议。
这日,王继忠正在闭目静坐,忽然听见狱门被打开,他睁眼望去,只见一个五十岁上下,汉人官员打扮的男子走了进来。但比这个男子更吸引他的,是跟在这男子身后一个二十岁多岁的少女,纤腰如素、明眸朱唇、肤如凝脂,尤其是一头瀑布般的黑亮秀发直及腰间,妩媚灵动。王继忠有些发愣,忽然听见那男子轻咳一声,才知道自己失态了,于是忙收回目光,重新闭目。
那男子看在眼里却不露声色,向身后的女子使了个眼色。那女子会意,从手里的木桶里端出一盘盘精致的美食,一一摆在桌子上,最后又拿出一壶酒和两个酒杯。王继虽然虚闭着眼,余光却看到了眼前的一切,正纳闷着,就听见那男子开口说道:“王将军,久闻大名,今日略备粗食,请见谅。”
王继忠自然还不知道,这个男子就是大辽仅次于萧太后和皇上的三号人物,韩德让。他只是觉得这人说话还算客气,于是出于礼貌微微睁开眼睛,冷冷说道:“不必客气了,请有话直说吧。”
韩德让一边给自己的杯子斟满酒,一边说:“好,那我就直说,我今日来是想请将军帮忙的。”
王继忠更不解,冷笑一声问道:“我能帮你什么忙?”
韩德让说:“请将军帮我使辽宋边界的百姓脱离战争的苦海。”
王继忠一惊,不由得重新打量眼前这个目光深邃,面目恳切的男子,问道:“请问阁下是?”
“我是韩德让。”
“啊......”王继忠轻声微叹,可是知道了韩德让的身份后,他就更不理解刚才话的意思了,“那...你...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希望辽宋之间能够停止战争,和平往来,两不相犯。”韩德让认真说道。
王继忠摇摇头,无奈笑说:“那我就更不明白了,从统和十七年开始,不都是你们几次进犯我宋境,大宋迎战只是为了保卫疆土。若要是说停战,不应该也是辽军放下屠刀吗?”
“辽宋之间恩怨已久,贵国太宗皇帝在位时不是也两次大举伐辽吗。因为两次伐辽都失败,还引发了国内的矛盾重重,这才无奈改进攻为退守。”
王继忠知道韩德让所说是实情,虽然心里不痛快,却也无法反驳,又听韩德让接着说:“贵国太宗皇帝是个雄心勃勃的帝王,他在位时两次伐辽是为了夺回燕云十六州,他认为那是石敬瑭丢掉的中原领土。同样,我大辽的萧太后和当今圣上也同样雄心万丈,大辽伐宋也是为了夺回被掠去的领土——瀛洲和莫州。为此,这么些年来双方打来打去,结果却是谁都没有称心如愿,不过是此消彼长,来日再战。可是,王将军有没有想过,战争中最受苦的人是谁?不是你我,是拼死搏杀的士兵,是交界处的百姓!无论是瀛洲、莫州,还是涿州、雄州,有汉人,也有契丹人,他们中很多人已经相互融合,成为一家人。百姓们在这里繁衍生息,祖祖辈辈勤劳耕种,为的是能过上安稳的日子,这块疆土到底属于宋国还是契丹,真的重要吗?你我都不知道,这样打来打去,什么时候才会有个结果,可是将士们却要丢掉性命,百姓们要流离失所,如此劳命伤财,究竟值不值得?”
韩德让的一番话说得王继忠感慨万千。虽然王继忠身为武将,但他亦是儒门弟子,也心怀天下归仁的理念。而且他常年跟随在赵恒身边,知道皇上是个仁义至上的人,每每谈到战争中百姓的艰难总不禁忧心叹气。王继忠耳濡目染,也渐渐滋生了反战主和的情绪。实际上,对于与辽的战争,上到宋主赵恒,下到百姓,早就厌烦了。所以此时,他听到韩德让——这个契丹最有权势的大臣说出这番话,既感同身受,又觉得诧异。
“既然韩大人如此坦白,那我也实不相瞒。”王继忠深思片刻说道,“我朝皇帝宅心仁厚,是个时时刻刻念着‘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明君。能够恢复汉唐旧疆固然可以名垂青史,但皇上更在乎的还是百姓的生死安危。所以自皇上登基以来,从未在边界挑衅,反倒是你们,几次大举进攻我宋境。韩大人若有这悲天悯人的心思,不是更应该向贵国太后皇帝进言吗!?”
韩德让听见王继忠与自己站在一边,不禁面露喜色,说道:“是,所以我才要请将军帮我,帮我说服太后和皇上。”
“韩大人是在开玩笑吧,”王继忠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虽然我远在汴梁却也知道,在契丹,萧太后不听皇上的话,却也要听你韩大人的话。”话一出口,王继忠旋即觉得自己说得有些露骨。不过在宋廷,确实都传说着萧太后和韩德让的私情,有人甚至说他们二人早就秘密成婚,同室而居了。王继忠有些尴尬地瞟着韩德让,却见他脸上毫无异色,坦然笑说:“将军不知,停战一事事关重大,要讲究天时、地利和人和,三者缺一不可,而将军就是这个人和。”
“哦,此话怎讲?”
“将军可知道大辽郑国公室昉?”韩德让问。
“有所耳闻,”王继忠说道,“听闻室昉是两朝帝师,颇受大辽皇帝器重,听说因为室昉年纪大了,萧太后还特别许他乘辇入朝。”
韩德让点点头说:“将军说的没错,郑国公在大辽的地位可谓无人出其右,虽然他几次请辞却都被太后驳回,后来也是因为郑国公病痛加剧,才允其在家休息。可是将军知道吗,大辽这几年南伐前,郑国公都曾拖着病体向太后和皇上请旨不要与宋开战。太后和皇上虽然怜他年老且一片衷心,却不理他的请求。究其原因,除了太后和皇上雄心勃勃外,也是因为郑国公是汉人,所以就算他的话再有道理也会被认为有同情汉人的嫌疑。”
王继忠明白了韩德让的言下之意,却依然不解地问:“可是,可是在下也是汉人啊。”
“是,但将军同时也是个聪明人。将军心怀大义,不贪生怕死,亦不会为了后世虚名而做死臣,将军和德方一样,在乎的是百姓的生死,此为其一。其二,将军虽然是汉人,更是宋国皇帝的心腹之人,将军为宋国说话是理所当然的事。所谓人不可密,密则疑生,我了解太后,越是亲近的人越疑虑,越是疏远的人越慎重。所以将军的话太后反而会考虑。而且停战是两国之事,中间少不了要谈判往来,由将军作为中间人最为合适了。只是,如今还不到时机,不可贸然向太后进言,所以德方要请将军先归降,再打算。太后和皇上都是爱才惜才,知人善用的人。将军若肯归降,太后定会加以重用,这样将军才可以名正言顺地提出停战和解的建议。”
王继忠琢磨着韩德让的话。如果能够促成宋辽停战自然是千古功德的一件事,可是降辽却令他犹豫。皇上待他恩重如山,何况自己的家人都在汴梁,如果自己投降家人势必受牵连。
将王继忠眉头紧锁,韩德让知道他担心什么,于是说道:“我明白将军的担心。昔年,李陵被匈奴所俘,他虽没有以死报国,却造福了千千万万流落草原的汉人百姓。如今世人提到他,谁会说一个不字。将军是个心怀天下的人,孰重孰轻,应该自有判断,切不要做沽名钓誉之人。另外,不瞒将军说,我已经令萧怀义传播出去,说你战死沙场。人言可畏,我这么做,是不想将军身在汴梁的家眷遭遇不测,以解将军的后顾之忧。”
王继忠大惊,张了张嘴本想质问韩德让,却最终还是化作喟然一叹,他不得不暗暗佩服韩德让的良苦用心。他为自己安排好了一切,只等自己入局。如今看来,只要自己答应,这应该是个造福两国百姓又可自保的万全之策。只是,这个大辽最有权力的大臣真的如他所说,想两国停战和解吗?或者,他有自己的目的呢?
见王继忠似乎陷入沉思,韩德让知道自己十拿九稳,遂说:“王将军可以好好考虑一下。对了,这是汾儿,”韩德让指向身边的女子,那女子应声走上前,为王继忠倒满一杯酒,“汾儿是我的婢女,将军一个人在大辽不能无人照料,从今日起,就由汾儿伺候你的起居吧。”
王继忠慌忙抬头想拒绝,却正和汾儿含情脉脉的双眼对上,一个“不”字说得磕磕绊绊。这在韩德让的预料之内,他早就打探到,王继忠为人正直不阿,却是个难过美人关的英雄。所以他特别安排汾儿来服侍王继忠,一是为劝说他增加筹码,也是在他身边安插一个棋子。见王继忠犹豫,韩德让不由分说,举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说道:“不管将军的决定是什么,这杯酒我都敬将军了,望将军以天下苍生为念。”说罢向王继忠拱手,转身离开了。
王继忠望着韩德让离开的背影思绪烦乱,这时一旁的汾儿上前要替他斟酒,王继忠却一把盖住自己的酒杯,幽幽盯着汾儿问道:“你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谁知汾儿不慌不忙,放下酒杯娓娓说道:“汾儿是汉人,家人都住在涿州。韩大人说,将军有办法说服太后和宋国皇帝停止战争,所以要汾儿好好照顾将军。”
听汾儿说的坦白,王继忠反倒有些意外,只问:“你是涿州汉人?那怎么会到幽州做了婢女?”
“乾亨元年,辽宋在涿州打仗,那年汾儿还小,汾儿爹娘本要跟随宋国将军一起回中原,可是后来宋国将军打了败仗,自己逃走了。数万百姓被丢在半路上,汾儿就是那时候和爹娘走散的。后来多亏了韩大人,把同汾儿一样和家人走散的孩子都收在了留守司,后来又帮着我们找寻家人,汾儿这才能和涿州的爹娘重聚。汾儿感念韩大人的救命之恩,便一直留在韩大人在幽州的府邸为婢。”
听了汾儿的话,王继忠不禁喃喃感慨:“如此,韩德让倒不像是个小人。”
汾儿淡淡地说:“汾儿不懂什么国家大事,但汾儿知道韩大人是最为汉人着想的。当年韩大人在幽州做老爷的时候,为我们汉人做了很多事,分土地、省赋税、恤孤寡,我爹娘都说,只要韩大人在,好日子就在。所以韩大人说,将军有办法让涿州的百姓从此免受战乱,汾儿就相信将军一定可以。”说罢,汾儿忽然跪下,一双明亮的眼睛渴望地望着王继忠动情地说,“汾儿求将军,请一定要救救涿州的百姓们!”
王继忠忙去扶起汾儿,心里却波澜起伏。
十日后,王继忠同意归降。萧燕燕很高兴,要封他为大将军,却被王继忠拒绝,王继忠很坦诚地说,自己愿意做大辽的臣子,却不愿与宋军在战场上兵戈相向。萧燕燕念他忠心可嘉,又颇有贤能,便封他为户部使,主管汉人财政,又将汾儿指给他作妾室。
☆、瀛州之战
统和二十二年九月,大辽再次攻入宋境。这一次,萧燕燕命韩德让和耶律隆庆留守上京,自己则和皇帝耶律隆绪亲率二十万大军南下,仅用了十二日就推进至固安(属涿州)。萧怀义和萧观音奴作为先锋,分别攻破了赵宋顺安军(今河北安新)和遂城,遂城宋军守将被俘。宋军主将(镇、定、高阳关三路都部署)王超携二十万大军就驻守在唐河(属今河南安阳)防线,他眼看辽兵大军来袭却按兵不动,不拦不追不出击,以至二十日后萧燕燕与耶律隆绪从容避开王超的主力军,从定州以□□破唐河防线率兵进驻城淀(今河北望都),分兵进攻瀛洲、祁州,直指宋军关南最后一道防线天雄兵(今河北大名东)。
消息传到汴梁,赵恒不禁惊慌。他赶忙召集亲信大臣商议对策,参知政事王钦若是江南人,他建议皇上去金陵躲避战争。枢密院院事陈尧叟是四川人,他则建赵恒避战去四川,说那里比金陵更安全。赵恒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见刚刚升任为宰相的寇准铁青着脸一言不发,便询问他的意见。谁知寇准冷笑一声,厉声说:“若臣说,为皇上出这种搜主意的人,就应该杀了他们以激励前方的将士!”
王钦若和陈尧叟明知道寇准说的是自己,虽然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也不敢反驳,他们都知道寇准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当年宋太宗还在的时候,有一次寇准奏事殿中,大胆进谏,由于忠言逆耳,宋太宗听不进去,生气地离开了龙座要回内宫。寇准竟然扯住宋太宗的衣角,劝他重新落座,听自己把话讲完。
赵恒见寇准态度坚决,便默然不语,寇准见状继续说:“如今我大宋天子神武,将帅协和,若皇上亲征,契丹人自当遁去。就算他们不退却,我们也可以阻挠契丹的进攻。现在他攻我守,我们以逸待劳,胜算在握,为什么要抛弃祖宗的江山社稷,远远跑到江南和巴蜀去呢!?”
赵恒知道寇准说的有道理,况且自己刚刚登基就弃国都难逃也实在有辱祖宗英魂。于是,在寇准的坚决主张下,赵恒决定御驾亲征。
此时,萧燕燕和耶律隆绪的主力已经按计划合围了瀛洲。这一次,萧燕燕下定了决心要将瀛洲收复。为了赶在宋师援军到来之前攻克瀛洲,辽军组织了凌厉的攻事。一批一批的辽兵排山倒海地向城墙发起进攻,密集的弓箭像雨点一样向城楼飞去,击鼓声、呐喊声、厮杀声此起披伏,萧燕燕和耶律隆更是绪亲临城下督战。激烈的进攻昼夜不停,晚上辽兵们举着的火把照亮夜空,瀛州城方圆几十里几乎分不出白天黑夜。
然而,令萧燕燕意想不到的是,小小的瀛州城竟然顶住了辽军连续十天的强攻!虽然半壁城墙已经倒塌,城楼上密密麻麻扎着辽兵射来的箭矢,每天都有成千上百的宋兵从城墙上摔死下来,但是在守城大将李延渥的率领下,城里的宋军利用巨木、滚石、火球和弓箭顽强抵抗住了辽军的进攻。除了士兵,城里的乡兵也加入到战斗中,整个瀛州城仿佛从未这样坚固过。然而这却大大打击了自出兵以来就战无不胜的辽军的士气,看着将士们的进攻慢慢变得迟缓,萧燕燕知道,时间不仅在消耗敌人,也同样在消耗自己。于是,在连续十天昼夜不停的进攻后,第十一天的晚上,瀛州城终于恢复了久违的平静。
十月的瀛州寒意初现,清冷的残月挂在高远的夜空下,仿佛很久都没有出现过一样。战火终于变成了星星点点的炊火,第一次,人们竟然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燕子的低鸣。萧燕燕身披玄色貂绒,在萧怀义和王继忠的陪伴下在营地里巡查。王继忠作为户部使,负责本次出征的后勤补给,于是也在大部队到达瀛州后不久赶到。他奉韩德让的命令身赴前线,当然也有另一番目的。萧燕燕举目四望,见将士们都安静地坐在地上,三三两两,有的在擦拭弓箭遁甲,有的啃着干粮,有的人在缝补破了的雪帽,有的人已经伏在刀把上入睡,有的则只是空洞地望着远处发愣,只有那一张张已经有些褪色的旗子依然不知疲倦地迎风飞扬着,好像在证明什么一般。不知道为什么,萧燕燕忽然感到一阵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