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燕燕正莫名其妙,忽然发现门外白雪梅树下,一个人正慢慢向自己走来,那熟悉的身影和坚定的步伐,不是韩德让又是谁!
待韩德让走进屋子,耶律凝也站起了身,对他说道:“我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就看你自己了。”说完便翩然进了里屋。
萧燕燕也站起身,她不知道韩德让要对她说什么,但她不喜欢这种毫无准备的感觉,于是她只背对着韩德让冷冷地说:“你不该这么做,尤其不该把凝儿牵扯进来。”
韩德让一点也不意外,这么多年,他早已经习惯了把她当做大辽太后来仰视,也习惯了她这样冷冰冰的语气。
“其实,是凝儿劝我这么做的,她问我,还准备等多久。我也问自己,还要等多久。”韩德让望着萧燕燕一动不动的背影,深情地说,“当年先帝过世的时候,我想跟你说,我愿意一辈子照顾你,但那时候我不能,因为皇上刚刚登基,你要帮他巩固江山。后来皇上大了,心也大了。再后来,辽宋对峙,我们都无暇顾及儿女私情。一直到澶渊立盟,国家太平了,又见你操心起后宫。我本来想,就这样吧,至少还知道你安好。可是这次在来南京的路上,我看到你头风发作,我才意识到,我不能再等了。三十年前,我负了你,我已经悔恨了三十年,以后的日子不多,我不想再后悔!”
萧燕燕背对着韩德让的双肩微微颤抖。这段迟了三十年的告白,仿佛打开了过去的大门,一瞬间往昔的点点滴滴涌入了萧燕燕的脑海中,恍如隔世。只是此时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执着的萧家三小姐,她背负过家仇国恨,经历过生离死别,她以为自己的心已经苍老了。所以很快,萧燕燕就恢复了平静。她转过身,回望着那双和三十年前一样,深沉而干净的眼睛,淡淡说道:“德方,都回不去了。从我入宫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你我只能是君臣。如果可以,就期待来生吧。”
韩德让轻轻摇头,目光晶莹。“绰儿,我们一起回草原吧。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吗,我们一起在草原上牧马放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顾云卷云舒,不问世事如何。你已经还政于皇上,我也告老还乡。我没想过回到过去,我们是君臣也好,主仆也好,兄妹也罢,我只想用我不多的余下的时间补偿你,照顾你。”
萧燕燕当然记得,那是他们第一次互相吐露心声时,韩德让对她说的话。这句话如今听起来,竟清晰得仿如昨日。她有些意外,三十年前那个血气方刚的德方哥哥选择了懦弱和隐忍,三十年后,眼前这个灰发暮年的韩德让却坚持得令她感动。萧燕燕不禁苦笑,人生真是奇妙,如果当年他能这样坚持,也许会是另外的结果。两个人如何会等到年过半百的时候,才敢互相说一句“在一起”。
不知什么时候,门外飘起了雪,这场景像极了三十年多年前他们告别的那天,连老天都在捉弄他们吗。萧燕燕呆呆望着纷飞的雪花,忽然觉得浑身发冷。“是老了。”萧燕燕在心里对自己说。曾经她是多么爱雪,爱雪天,但是如今却只觉得冰冷,都是会变的。想到这里,她眨了眨湿润的双眼,无意识地抚了抚自己鬓角上的,对韩德让说:“德方,你的心意我领了。这些年,也委屈你了,你救过皇上的命,救过我的命,也救过大辽百姓的命,我们两清了。现在,你应该去过你想过的生活,就像凝儿一样,不必再为我牵挂。”
忽然,耶律凝从里间冲了出来,怒气冲冲地说:“萧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虚伪了。你们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老人,能不能别再婆婆妈妈,顾左言右了。既然你们相互挂念了对方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在一起!?”
萧燕燕被耶律凝的话激得面红,于是掩饰说:“佛门中人不是远离红尘吗,怎么...你还干起媒婆了。”
耶律凝冷笑:“我是看破了自己的命,所以认了命,如今才得自在。而你呢,为什么不敢承认你的命呢。你的命里有他,他也一样,为什么不放下那些所谓的俗尘杂念,去自在活呢!”
“绰儿,”一旁沉默的韩德让忽然说,“我今日和你说这些,算是对自己的交代。我知道你有你的顾忌,我也不会逼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那个承诺,我会兑现,无论什么时候,不管面对什么,这次我不会放手了。”说完,韩德让转身走入了白茫茫的飞雪中,这一次被留在原地的是泪流满面的萧燕燕。
那日之后,韩德让没再和她提过之前的话,但萧燕燕心里却不能平静。她承认,她不是不想和韩德让远离红尘,她可以不去管朝臣的目光和天下人的议论,但她不得不顾忌皇上。他那么敏感多疑,又野心勃勃,他发誓要做一个圣君,而作为母亲,她怎么忍心与他为敌。这样辗转反侧,萧燕燕的头痛病又犯,幸亏有圆玑在身边为她按摩。这一日,耶律隆庆照例来向萧燕燕请安,却有些踟躇不决,萧燕燕知道他有话说,便柔声问道:“庆儿,有事吗?”
耶律隆庆不敢抬头,轻声说:“呃,是,儿臣...儿臣听圆玑说,说母亲今日身体欠安,思虑过甚,所以儿臣想...想请母亲放宽心,不必...不必在意别人怎么想。”
萧燕燕不动声色,只问道:“圆玑还说什么了?”
“啊,没…没了。”
“没关系,你说吧,我不会怪他,更不会怪你。”萧燕燕笑说。
耶律隆庆犹豫了半晌,见母亲微笑看着自己,才鼓起勇气说道:“圆玑说...说母亲虽为大辽圣主,但...也是一个女人。《周易》里说,一阴一阳谓之道,阴阳乃一体两面,彼此互藏,缺一不可。这世上,天为阳,地为阴,日为阳,月为阳,男为阳,女...女为阴。所以,所以阴阳平衡才能…才能…...”
虽然耶律隆庆停下不说,但萧燕燕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暗自惊讶于圆玑的心思,更惊讶于圆玑对耶律隆庆的影响。萧燕燕故作镇静,只问:“庆儿,那你怎么说?”
耶律隆庆忙颔首答道:“儿臣认为,母亲为了大辽江山鞠躬尽瘁,已经...牺牲了很多。如今,皇兄英明睿智,堪称圣主,江山稳定,百姓安居乐业,母亲也应该为自己打算。”
萧燕燕没想到平日里寡言的小儿子会说这样一番话,她有些感慨,却还是忍住了情绪,话锋一转说道:“庆儿,你说的对,你皇兄是一个明主,但你知道最让母后放心的是什么吗?是你。你不仅是皇子、皇弟,更是大辽的臣子。皇上统理天下苍生,政事繁杂,难免有遗漏,你是个稳重的人,你要在皇上身边辅佐他、帮助他治理好这个国家,明白吗?”
耶律隆庆虽然不知母亲为何会提到自己,但还是立刻答道:“是,儿臣谨遵母亲教诲。”
萧燕燕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撇见耶律隆庆紧张的表情,担心弄巧成拙,于是便让他去了。耶律隆庆转身向外走,没走几步却停了下来。他有些犹豫地转过身,低头说道:“母亲,儿臣想到一件事。大概十年前,有一次儿臣和皇兄闲谈,皇兄曾说,‘母后和韩卿都不容易’。”说完,又向萧燕燕一拜才退了出去。
望着耶律隆庆的背影,萧燕燕不禁眼眶湿润。
☆、不负相思(大结局)
第二年一月萧燕燕回到上京,过完年后便向耶律隆绪暗示了想和韩德让一起到南京幽州安度晚年的想法。既意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是,耶律隆绪对此大加赞成,不仅立刻下令在南京为太后修建新的行宫,还将韩德让归入皇族,成为自己的叔叔,并在皇族里挑选了一个男孩过继给韩德让。
得到消息的萧耨斤又高兴又不甘。她高兴的是,这个权倾朝野的太后终于要离开皇宫,离开皇上了,她再也不用过得战战兢兢。可另一面,这些年,夺子之痛的伤疤在她心里越来越深,每当看到自己的儿子和皇后、皇上、太后共度天伦的时候,萧耨斤都恨得将嘴咬出了血。她觉得让萧燕燕和老情人一起双宿双飞简直太便宜她了。此时,萧耨斤又怀有身孕,于是她仗着有皇上的恩宠向耶律隆绪进言说,外面关于太后和韩德让的流言蜚语传得很难听,如今皇上正是树立威信,开创基业的时候,太后这么做岂不是让皇家成为了百姓的谈资和笑柄,也让外国人看笑话。
耶律隆绪面露不悦之色,没好气地说:“你懂什么!你是皇家的人,是朕的妃子,怎么能和外面的人一样没有见识。怪不得母后喜欢皇后胜过你,皇后会跟朕说‘天子之德,以孝为先’,又劝朕让韩德让归入皇族,好来堵住那些叫嚷着辽汉不通婚的人的嘴,为朕解忧。你就只讲那些让朕烦心的话!”
萧耨斤听到皇上说自己不如皇后,失子之痛又涌上心头,冷笑一声恨恨说道:“是啊,臣妾怎么能和皇后比呢,不如等臣妾生下这个孩子皇上再把他给皇后养好了!”
耶律隆绪听萧耨斤这样说,也于心不忍,于是语气变软说道:“朕又没有这么说。朕是说,你毕竟是太子的生母,想事情要长远一些。”说到这里,耶律隆绪轻轻叹口气,“母后和韩德让统理大辽朝政二十余年,只要他们留在上京,就会一直影响着朕、左右着朕。朕这么做,既能成全了朕的孝道,又能加强皇权。这道理,你可明白?”
听了皇上的话,萧耨斤虽然心里不甘,但还是点了点头。她在心里暗暗发咒:是的,谁也改变不了自己是太子生母的事实,萧绰,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愿的!
对于太后要下嫁韩德让的消息,大辽上下难免议论纷纷。只是关于两个人的流言本就传了三十年,这次又得到了皇上的的认可和祝福,而且契丹本来也有寡妇改嫁的传统,所以众人议论了几日便也都消停了。韩德让还特别赶到南京幽州,亲自督检行宫的修建,以求给萧燕燕一个满意的颐养天年之所。萧燕燕之所以将终老之地选在幽州,而不是北方草原,一是因为幽州天气更适宜,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可以时常和耶律凝叙旧畅谈。
一晃十个月过去了,萧燕燕收到了韩德让的来信,信中说行宫已经完工,太后可以随时启程,并附上一句诗: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望着熟悉的字迹和语气,萧燕燕竟不觉脸庞有些发烫。她仿佛透过信纸看到了韩德让期待的目光,这个目光陪伴了她三十多年,也黯淡了三十多年,现在终于明亮了。萧燕燕对着镜子里那张美人迟暮的面容,喃喃道:“腊梅,你看我是不是老了很多?”
腊梅笑说:“太后一点都不老,您看上去和二十岁的时候一样。”
萧燕燕啐了腊梅一口,笑着摇摇头说:“我今年五十八了,要是和二十岁一样不就成老妖怪了!”看着镜子里自己脸上清晰的细纹、下垂的眼角和发髻里的白丝——她应该庆幸,虽然时光没有留住她的容貌,却留住了一个人。可是不知为什么,萧燕燕心中却有隐隐的不安,似乎一切来得太快,又太顺利了。她只希望是自己顾虑得太多了。
萧燕燕正想着,便皇上带着太子来向她请安。刚满三岁的耶律宗真长得像极了他的父亲,他仰着白嫩的小脸摇摇晃晃走向萧燕燕,奶声奶气地说道:“孙儿给皇祖母请安。”萧燕燕脸上洋溢着慈爱,她一把将耶律宗真抱入怀中,亲个没完。
耶律隆绪忙在一旁呵道:“真儿快下来,别累到皇祖母。”
耶律宗真却不理他父皇,而是向萧燕燕问道:“皇祖母,父皇说你要离开真儿,这是真的吗?”
萧燕燕眼角有些湿润,这上京里她最舍不得的就是这个皇孙。“是的,皇祖母要去南京了,真儿会想皇祖母吗?”
耶律宗真立刻哭了出来,在萧燕燕怀里撒娇说:“不,真儿不要皇祖母走,真儿不要皇祖母走!”
“真儿乖,真儿要是想皇祖母了可以来南京看皇祖母啊。”萧燕燕一边替耶律宗真擦眼泪,一边安慰说。
听萧燕燕这样说,耶律宗真这才停住了哭,一边抽泣一边重重点头。
“真儿,皇祖母问你,皇祖母不在你身边,你会听话吗?”
“恩,真儿听话!”耶律宗朕认真地说。
“好,那真儿要答应皇祖母一件事。真儿,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对皇后娘娘好,像男子汉一样保护她,你能做到吗?”
一旁的耶律隆绪脸色一变,耶律宗真却满脸疑惑地问:“真儿能做到,可是皇祖母,母后不是有很多人保护吗?”
萧燕燕紧紧盯着耶律宗真,认真地说:“是,可是也许有一天,他们都保护不了你的母后,只有你能保护她。你要保证任何人都不能欺负她,任何人,知道吗?”
耶律宗真望着一脸严肃的皇祖母,虽然懵懵懂懂,却还是重重点头说:“恩,真儿答应皇祖母,不让任何人欺负母后!”
“乖,真儿真乖。”
站在一旁的耶律隆绪忍不住开口说:“儿子不孝,让母亲操心了。母亲还有什么要叮嘱,尽管吩咐儿子。”
萧燕燕将怀里的太子交给奚奴,说:“带太子出去玩一会吧。”待耶律宗真出了殿门,萧燕燕才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正色说:“皇上,刚才我对太子说的话你听清了吧。我老了,这后宫也该交给别人了,但是我不管你纳多少妃子,你要记住,皇后是你的结发妻子,是后宫之主,她为你受了罪,你不要辜负她。”
耶律隆绪忙颔首说:“是,儿臣记住了。”
萧燕燕点点头,面容也比刚刚放松了不少,继续说:“还有庆儿,他从东京回来之后也没安排什么官职,倒弄得他整日和道士们混在一起。”
耶律隆绪忙解释说:“母后,是庆儿跟儿臣说想休息一段,所以儿子才——”
“我知道,我不是在埋怨你,我只是想说血浓于水,你们才是最亲的人。你这个弟弟是个有才华的人,你要用好他。如果…如果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你…你也要多担待他。”
“是,儿子知道。”耶律隆绪猜不透这话的意思,但他知道母亲的话一定有她的道理。
萧燕燕满意地点点头,叹口气说:“绪儿,你是一个好皇帝。和赵宋议和后,国家太平,国库充裕,百姓安稳,你颁布了很多好的政策,母亲很放心。你只要记住,宋国已经不是我们的敌人,与宋为友,保持通商,大辽才会长治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