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父亲...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看着萧燕燕悲恸的样子,萧思温也有些也于心不忍,他眨了眨泛着泪光的眼睛,慢慢说道:“当今皇上,年少有为、怀仁勤政,是百年不遇的贤君。为父已决心,要为他倾尽毕生之力去辅佐。不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大辽的百年基业。只是古来明君,除了贤臣,还要有贤后。想我□□皇帝如何神武,却因为应天皇后宠爱幼子,扰乱纲常,这才有了后世的种种乱政。不是父亲自私,这皇后必要出自我府,我才能放心。”说到这里,萧思温长叹一口气:“你们姐妹三人,阿依古英勇有余而才智不足,鹦哥性情虽好,却不免心思过细,而且…...”说到这里,萧思温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说:“只有你,自小就蕙质兰心,胸中有量,是皇后最合适的人选。何况,皇上幼时遇故,身体并不康健,我大辽又有皇后摄政的传统,所以这后位就更加重要了。燕燕,希望你能明白父亲的苦心。”
父亲的这番话,萧燕燕只听进了一半,她何曾想过,这大辽的盛衰竟然还要她一个女子去承担。若这江山为重,若这帝王为重,那她,就真的轻如苇草吗?萧燕燕喃喃说道:“父亲,这不公平!”
“公平?”萧思温哼了一声,“你还没有资格和我说公平。你这十六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锦衣玉食!你去外城看看,看看那些像你这样年龄却在卖苦力、卖唱、卖笑的姑娘。那些涌进城里的难民你也看到了,他们过的又是什么样的日子,暴尸街头的人中又有多少像你这般大的女孩!”
萧夫人见他说的难听,不禁唤道:“思温!”
萧思温却当做听不见,上前一步说道:“燕燕,没有人愿意过那样的日子,也没有人天生就该坐享其成。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世上之事,从来都是阴晴圆缺。为父和你母亲,也是抱着将死之心的。”
听着这些残酷的话,看着父亲冷漠的面孔,萧燕燕既绝望又茫然,她仿佛感受到了命运的强大力量,正将她推向未知的深渊。
看见女儿怔住,萧思温转过头叹道:“你也不必担心,皇上是贤良之人,他既然有意于你,就不会负你的。”
皇上!萧燕燕忽地灵光一现,对,既然皇上是贤君,那君子不夺人所爱,反正在父亲这已然无望,不如现在就去找德方哥哥,向皇上表明心迹,求皇上成全!想罢,萧燕燕转身就要走,却被身后的父亲叫住。萧思温仿佛看穿了女儿的心事,面无表情地厉声说道:“你不要想着再把德方拖下水。他的前途你可以不要,那他的父亲呢,他韩氏一族的生死荣耀,你也要一起葬送吗?”
萧燕燕没有回头,虽然父亲的话也使她犹豫,但她还是大步走了出去。萧夫人担心女儿会做傻事,不禁在后面唤她。“别追了,她会回来的。”萧思温平静地说。
“你也是,刚才为什么说那些狠话。”萧夫人责怪道。萧思温长叹一声:“我们的女儿你还不知道吗,置之死地,方能重生。”
萧燕燕转身从和睦厅走出来,心里乱作一团,急忙中正和一个人撞个满怀,抬头一看,竟是韩德让。只见他满身满头都是雪,定是站了有些时间,刚才自己和父亲的对话他一定都听见了。萧燕燕本来有千言万语,满腹委屈,这一见面却忽然不知道从何说起,唯有眼泪不争气地先流了下来。
韩德让的确都听见了。事实上,萧思温今晚本是约了韩德让,要和他讲明自己的安排,想着让韩德让去说服女儿燕燕。结果却是萧燕燕在韩德让前知道了真相。寒风大雪中站了半个时辰,韩德让全身僵冷几乎失去知觉,可是比起身上,心里的寒冷却更加刺骨。看着萧燕燕泪如雨下,韩德让心如刀割,他抬起僵硬的手想替萧燕燕擦拭脸上的泪水,可却在半空中停了下来。
萧燕燕见此状心中已有不好预感,她轻轻问道:“都听见了?”
韩德让点点头,努力挤出一丝苦笑。
“去见皇上,求他成全。或者,带我走!”萧燕燕盯着那双有些模糊的双眸,幽幽地说出其实自己也很心虚的话。
韩德让只觉胸口绞痛,仿佛被从人用手在身体里紧紧扼住心口。他不敢去看萧燕燕期待的眼神,只能侧过头,攥紧两个拳头不让自己颤抖,用尽全身力气从嘴里蹦出三个字:“我不能。”
一阵寒风呼啸,夹着雪花向两人倾洒过来,“我不能”这三个字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萧燕燕却不惊讶,仿佛她早就猜到会是这个结果。他们自小一同长大,她怎么会不了解德方哥哥呢。
萧燕燕踉跄向后退了几步,哭笑着说:“我大姐在出嫁那天跟我说,这是我们萧家女儿的宿命。我当时以为,自己躲得开,谁知道,一切早有安排,根本没有意外。”
萧燕燕的话如同利剑句句刺在韩德让的心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牵起她的手就这样一走了之。但是他知道,他不能。从小就被父亲告知,先为臣,再为子,如今上有国家,下有老父,他怎么能为了一己私利就全都抛下。但此时他是那样的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些去萧府提亲,恨自己为什么这样瞻前顾后。这一切是多么讽刺,他几乎是亲手将心爱的女人送给了自己全力维护的兄弟!
“绰儿,你恨我吧。”看着萧燕燕像一株雪夜中飘摇的红梅,而自己就是那个折花人,韩德让痛苦地说道。
此时的萧燕燕却变得平静,她望着满天风雪弥漫,伸出手接住从天而降的雪花,看着它们融化在自己手掌里,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对韩德让说:“你看这雪花,飘下来的时候是多大的势气,可落在手上,转瞬就不见了。”透过迷朦的双眼,看着眼前这个陷入自责和痛苦的男人,萧燕燕静静说道:“德方哥哥,我不恨你。你忘了我吧。”
韩德让知道,这就是诀别。
雪越下越大,他们之间,是一片白茫茫的风雪,可在两人眼中,这便是千山万水。
半月后,一台十六人的赤金御辇将着凤冠霞披、龙凤团袍的萧燕燕从萧府接到皇宫,因为正值穆宗丧期,所以省了教坊礼乐,但大于越耶律休哥为媒,南枢密院密使高勋为使,以及浩浩荡荡的皇族迎亲队伍,足以彰显皇家气派。御辇行至内城,在元和殿前停下,萧燕燕缓缓下轿,透过面前红色的薄纱,看见皇上正站在丹墀上。她看不清皇上的表情,也看不清周边的一切,只觉得眼前是像雾一样浓的散不开的红。
一群乌鸦从头顶飞过,留下空旷的鸣叫。萧燕燕抬头看了看猩红色的天空。她知道,从今往后,那个无忧无虑的萧府三小姐已经不在。从今往后,她是大辽皇后。
☆、晋国公主
萧燕燕没想到,自己的新婚之夜竟然是独守空房。偌大的偏殿,红纱幔帐,烛光妖娆,可除了宫娥侍奴,就只有她和阿离主仆两人。坐在大红卧榻上,萧燕燕心中不知是喜是忧。
“阿离,刚才那个侍奴是怎么说来着?”
阿离作为萧燕燕的陪嫁一同入宫,此时心里也是忐忐忑忑。听萧燕燕问,赶紧答道:“他说...皇上说,今晚要在紫宸殿和大臣们商讨汉宋战事,可能会宿在紫宸殿 ,让小姐先休息。” 虽然主子已经入宫,但阿离还是习惯称呼她“小姐”。
萧燕燕稍稍松了一口气,心里有点感谢这个紧急的战事。在今天之前,自己只见过皇上两次,一次在韩府,一次是庆州行营。匆匆几面,寥寥数语,对于自己的这位夫君,除了知道他身体羸弱,其他的完全不了解。对于皇上,还有这个大婚之夜,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可同时萧燕燕又不敢放松,都说伴君如伴虎,皇上今晚的这个举动是否有其他含义?
阿离见萧燕燕沉默不语,以为她心情低落,便劝道:“小姐,不如让阿离侍候你洗漱更衣吧,今儿折腾了一天也累了,早点休息吧。”没想到萧燕燕摇了摇头,正了正身子,端坐着说道:“我等着皇上。阿离,你把外面那些奴才都打发了,天寒地冻的,让他们都去休息吧,你也去休息。”
阿离还想再劝,但见萧燕燕已经闭上了眼睛,知道她主意已定,便默默退了下来,打发了殿外的一众奴仆,又给屋里的火炉添了些炭火,才复站到一旁。
几个火炉把殿里烧的暖烘烘、红彤彤的,萧燕燕闭着眼睛,渐渐放松下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中她仿佛看到韩德让正站在她的面前,他忽然牵起还身着喜服的自己奔跑进风雪中,韩德让笑着,她也笑着...他们跑着跑着...又来到一片草原,草原上是成群的牛羊和悠闲的骏马,于是他们两人共骑一匹马,一会策马奔驰,一会闲庭信步,一会又跑回风雪中...
等萧燕燕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天已经大亮,自己正躺在卧榻上,身上盖着一件龙凤纹刺绣缎毯。
“阿离,阿离!”萧燕燕一边起身,口里一边唤着。阿离正端着水盆进来,见萧燕燕起来了,忙拧了手巾过来:“小姐,你醒啦,擦擦脸吧。”萧燕燕接过手巾,迷迷糊糊问:“阿离,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经辰时了,小姐。”
萧燕燕皱了皱眉,没想到自己睡了这么久,想起昨夜的梦,心里恍恍惚惚的。
“阿离,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我...我也不知道。要不是皇上——”
“皇上?皇上来了?”萧燕燕大惊。
阿离笑吟吟地答道:“是啊,昨晚我站的累了,就靠在这住子上坐着,困的睁不开眼睛。后来隐约感觉有人来了,我一睁眼,居然是皇上,那时候小姐你已经趴在案上睡着了。”
萧燕燕埋怨道:“你怎么不叫醒我啊!”
“我是要叫醒小姐的,” 阿离有些委屈的辩解,“可是皇上不让啊!皇上笑着跟我说——” 阿离一边模仿,一边说道:“皇上说‘看你主子睡得多香啊,别叫醒她,你去把毯子给她盖上,别着凉了’,那我只好听命了啊。”
见阿离学得有模有样,萧燕燕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只问道:“皇上还说什么了吗?”
阿离皱着眉头,仔细回想着:“说了,还说先委屈小姐住在彰愍宫的偏殿,等行了册后之礼,就让小姐搬到皇后的崇德宫。还有...对了,皇上还说,如果今天午时得空,他会来这里用午膳。”
听到皇上午时要来,萧燕燕不禁紧张起来,赶忙让阿离服侍洗漱更衣。换上一件锦茜红如意云纹袍,将头发梳成螺髻配以凤钗,简单不失典雅,又略施粉黛,才觉得肚子饿了,便走到厅中坐下喝粥。一抬头,看见院里黑压压跪着几十个人,有男有女。
“阿离,这是干什么呢?”
阿离朝外面看了一眼,说道:“哦,他们啊,是皇上派来侍候您的,从早上就跪在这听吩咐了。”
萧燕燕皱了一下眉,喝了一口粥,又向院里看去。只见跪在中间的一个小侍左顾右盼,好像有话要说,看上去又有些面熟,便让阿离把那人带上前。近处一看,见那人小鼻子小眼 ,一脸的褶子,这才认了出来。
“你不是韩府进宫的那个侍奴吗?”
辛古忙跪下磕头:“是,娘娘竟还记得小的,小的...小的是辛古。”
萧燕燕微笑着点头:“对,辛古。我记得你是先皇的尚饮小低,怎么…...”
“回娘娘,先皇驾崩之后,因为皇上不爱饮酒,小的就被打发回了着帐司。后来,小的听说萧宰相府的千金晋了贵妃,小的就想...不知道是不是救命恩人,就求人分到了这里,不想…还真是您!”说罢辛古已经眼中含泪。
萧燕燕遇到故人,心里也欢喜,便对辛古说:“辛古,你以后就在这里服侍吧。”又向阿离一指:“这是阿离,虽然她是我的贴身侍女,但我们从小一同长大,也算是你半个主子了,以后这里的事要听阿离的。”
辛古抬眼望去,见阿离身着锦衣,面容俊俏,白皙的鹅蛋脸上一双笑眼含情,本是极耐看的长相,只左眼角下点的一颗泪痣着了苦相。不再多想,辛苦马上给阿离磕了一个头,谄笑着说:“是,给阿离姑娘磕头,姑娘万福。”见辛古的一副伶俐样阿离也不禁偷笑。
萧燕燕收笑又正色问道:“辛古,外面这些人你都认识吗?”
“回娘娘,大多都知道的,都是着帐司的奴才。”
萧燕燕点点头:“你挑几个老实的,留在殿外,其他人都替我打发回去吧。就说我这里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辛古立马答应着,却跪着不走。萧燕燕见他迟疑,知道他有话说。辛古见身前只有萧燕燕主仆,便往前蹭了小步,眨着小眼睛说道:“娘娘,小的听说...听说韩主子,前些天向皇上请调回南京,皇上已经同意了,现在...现在正在紫宸殿谢恩呢。”
萧燕燕虽然心里翻江倒海,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她冷冷看着辛古:“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辛古被问的一愣,结结巴巴说不出话。萧燕燕吹了吹勺子里的粥,说道:“辛古,你知道做奴才最重要的是什么,最忌讳的又是什么?”辛古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低着头支支吾吾:“小的...小的...不知…...”
萧燕燕语气平缓,却字字如电:“你记着,做奴才,最重要的是聪明,最忌讳的,是自作聪明。”
“是,奴才记着了!奴才不敢了!”辛古本想讨个好,却没想讨错了地儿,赶紧磕头认错。
萧燕燕也不看他,语气却不容置疑:“你踏踏实实伺候,我不会亏待你,但你要是琢磨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也不会由着你!去吧。”辛古见识了这个少年皇后的厉害,哪还敢多话,谢过恩后忙低头退了出去。萧燕燕方才松了一口气,刚才辛古的话的确令她心神不宁,她看了阿离一眼,阿离会意,立刻走了出去。
辛古说的没错,此时,韩德让正跪在紫宸殿,等待皇上的训诲。耶律贤端坐在龙椅上,头戴金冠,身着红缂丝龙纹袍,神色却有些黯然。几日不见,看到韩德让面容憔悴的样子,耶律贤心里难免波动,他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说道:“韩卿,你知道的,这一次虽然刘汉凭着地形的优势,顶住了赵宋的围攻,又因为耶律沙的援助,才逼退了宋兵。但是此役之后,刘汉已是不堪一击,连同幽州云州也如同覆巢之下的卵蛋,再无安全可言。你也知道,幽州对于大辽至关重要,不仅承担着一半以上的赋税,更是我们与中原的连接。可惜耶律喜隐在幽州经营多年,却弄得百姓怨声载道。幽州以汉人为主,如今人心所向才是王道啊。” 耶律贤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朕任命你为南京留守兼南京兵马都统,就是希望你能在幽州内施仁政,外御强敌,替朕把好这个大门!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