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本该更加寂静的宫廷,不知哪里传来了阵阵曲声,在这听雅阁上空漂游。她抬头往窗外看去,从曲声的远近听来,应当不是听雅阁的良人所奏。
那乐声是她不曾听过的,无论是乐器还是曲子,都好似不是月国的乐曲风格。
曲声悠长平稳,饱满圆润,并不是乐声清脆的乐器。曲子悠扬,从远处悠悠传来,满是哀思,让人听得有点小伤感。
西风放下茶水推门出去,发现院子里已经有其他良人闻声出来聆听。
“也不知是哪里传来的声音,听着想家了。”
“哪有什么声音?我怎么没听见?”
“那儿呀,这样大声,你竟听不见。”
“我们已经住得很是偏僻,那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冷宫。”
“冷宫?定是哪个被冷待的妃子在哀怨吧。”
那几人说着,立刻便有了共识——“可怕,以后可千万不能被打入冷宫。”
西风瞧了她们一眼,便继续听曲,那音调依旧平稳圆润,只是越听,心中就越愁。愁得她感觉整个人都如同被秋风席卷,萧瑟中透着微微凄凉。
她摇了摇头回过神来,进了屋里将门关上。
那曲子还在夜空中飘荡,由初秋转入深秋,似马上就要坠入寒冬中。
西风心痒了,她想看看到底是谁在吹奏这么凄凉的曲子。想罢,便从窗户溜了出去,跃上屋顶,朝那声源飞去。
没有月色映照的皇宫也并不显得晦暗,盏盏华灯如倒映星河,在各个宫殿中绽放光芒,与皇宫的金瓦相映,金碧辉煌,透着皇家特有的威严和孤清。
西风眼里映满了金灿灿的金子,瞧着瞧着,差点一脑袋撞在屋顶飞檐上。
此时曲声已停,在皇宫中沉寂了。
她想循声去找已经没有可能,因为这皇宫实在太大,房屋万间,曲声一停,要找到具体位置就不可能了。她等了半晌,那曲声依旧未起,怕是吹奏的人累了。
西风唯有朝原路折回,想着如果青渊没去吃饭就好了,说不定他能找到那曲声来源。
她刚回到屋里,就见宫人们在外头敲门,要进来收拾残羹。
宫人收拾完东西,眼见就要走,西风唤住一人,说道:“公公,我跟你打听个事,那儿是什么地方?”
公公朝她手指窗外的方向看去,因这听雅阁已经快近边缘,她一指,那儿统共也就一个能住人的地方,猜着约莫是那,便说:“禁华庭。”
“禁华庭是什么地方?住了什么人?”
公公没有直接答,而是问道:“主子问这个做什么?”
“你刚才没听见有人在吹曲子么?我想知道是谁在吹曲。”
公公皱了皱眉,还是客气笑笑:“罗良人在说什么,哪里有人在吹曲子。”
西风一愣。
他听不见?可为什么方才良人们能听见?不对,倒也有人说没听见的。
这曲子还能分人了不成。
此时那消失的曲子又再次响起,依旧是平稳忧愁的调子,听得让人难过。西风说道:“现在公公听见了吧?”
那公公尴尬一笑,仍是没有听见:“等会会有人来上水,为您沐浴,沐浴后,主子便歇歇吧。”
这分明是说她累糊涂了。
西风不跟他计较,等他们一走,她又跳到屋顶上,快速地往那声音飘来的方向跑去。
这皇宫,真是怪哉。
不但有饕餮,还有奇怪的曲子。
这样离奇的景象,国师竟然不作为,任它们折腾,也是怪。
想到师出灵殿的国师,西风就想到了离千战,他常受十国君主邀约入宫查看,也不知道会不会在这大月国碰见他。
应当不会这么巧。
循声疾奔的她忽然就见夜色下,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脚点飞檐,远远看着她。
西风一惊,脚尖一绊,扑身摔倒在这刺人的瓦片上,摔得下巴都磕破了。
离千战微微皱眉盯看,对她出现在这里有些意外,再看她身上穿的良人宫衣,更觉意外。
而她身边明显少了个人。
“为什么你会在这,那条龙呢?”
第78章 池中鱼(六)
西风爬起来拍拍沾了尘的衣服,瞧了他一眼,说道:“赚黑心钱的灵殿殿主不去管好自己的事,偏是来问我,这可不好吧。”
离千战盯着她问道:“我如何没有管好自己的事?”
西风轻笑一声:“这皇宫有怪兽,还有奇怪的曲声,你都没看见,没听见?与其来管我,倒不如先收拾好它们吧。”
“你仍是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就妄下言论。”
“哦。”西风不愿对他讲道理,那饕餮,那乐曲或许的确有什么隐情,但她一点都不想在他面前好好说话。她嫌恶地看着他,说道,“你最好不要调查我为什么进宫,就算查出来了也不要拆穿我,否则我就说出你我的关系,让你也惹上麻……”
“我没有打算调查你。”离千战淡漠道,“你想太多了。”
“……”被打脸的西风深吸一口气,强行露出微笑,“行,那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平静的宫中,传来阵阵敲锣声,刹那传遍半个皇宫。
几乎是在锣声一响的瞬间,原本就明亮的皇宫突然亮起更多灯火,将每个角落都照得透亮。西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正往下面瞧看,就听离千战问道:“那条龙是不是在皇宫里到处走动?”
西风抿唇,她才不告诉他,自己猜去。
离千战继续问道:“你知不知道这动静意味着什么?”
西风最受不了别人卖关子,没忍住,问道:“什么?”
“意味着宫里有刺客。”离千战尾音刚落,就见她拔腿就往听雅阁的方向跑,样子慌慌张张,永远是一副不可靠的模样。
离千战良久无言,此时曲声再起,隐隐从那禁华庭中传来。他往那看着、听着,曲声幽幽,带着隐隐愁思。
巡夜的护卫已经追查到了这边,见有人站在屋顶之上,正要喝声,待看清那人的脸,立即收了手中兵器,问道:“殿主,可有发现可疑的人?”
离千战低眉看他们,说道:“没有,我继续查看宫中可有妖物,你们去捉人吧。”
“是。”
在魑魅魍魉横行的年代,最有威严的不是一国之君,最骁勇的不是大将军,而是捉妖师,尤其是出自灵殿的捉妖师。
十国国师皆出自灵殿,天下九成捉妖师也师出灵殿,国君对他们又敬又怕。
曾有一国之君弃用灵殿国师,结果邪祟侵袭朝野,饶是国君请来无数得道高僧、玄门中人,都是徒劳,妖灾弄得民不聊生,国将不国。最后国君亲自前往灵殿,恳请他们出手。
灵殿中人一到,妖魔尽除。自此此国国民笃信灵殿,而别国听闻此事,更将灵殿中人奉为座上宾。
而每年一次请灵殿殿主入住宫中巡视,也成了十国君主最为期盼、最为安心的事。
哪怕说灵殿已经掌控了人间最高的权力也不为过。
所以离千战说让侍卫退下,他们也立即离去,没有逗留。
曲声萧瑟,似凉凉秋风,勾得人心有愁思。
离千战缓缓将视线收回,不知为什么西风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穿着一身良人宫衣。
西风焦急地往屋里跑,怕那个刺客就是青渊。她倒是不怕青渊被人发现,只是怕万一引起了什么骚乱,宫中彻查,查到良人身上,她的身份就要暴露了。
所以现在她要赶快回到屋里,免得侍卫查看,发现她不在那。
她刚从窗户跳进去,就见青渊坐在桌前喝茶,她提着裙摆跑到门背后,打开一条门缝瞧看,并没有护卫进来,但他们从外面过去的声音,她倒是听见了。
也对,住在听雅阁的都是姑娘们,日后都是宫里头的人,护卫都是男子,要查姑娘们的住处,到底不方便。
西风这才放下心来,回到桌前要倒茶喝,可茶壶已空,只剩青渊手中的半杯。她伸手抢来,仰脖喝下,暂时解渴。青渊一顿:“这茶我喝过。”
西风朝他吐舌头:“我都不嫌弃你就不要说什么了。”
“哦……”他当然不嫌弃,只是没想到西风会不嫌弃。
西风想起刺客一事来,不确定跟他有没有关系,狐疑问道:“刚才你跑去哪里了,有没有在宫里到处晃悠?”
“这里不大,我看了一遍。”青渊认真说道,“比我的龙殿小,房间也没龙殿多。”
“……所以你果然到处晃了一遍。”特地晃了一遍然后特地踩人家一脚,西风又闻到醋味了。
“我去找了吃的,比别的地方好吃一些。我们龙,果然都是精挑食物的行家。”
西风微扯嘴角,踩一脚还带着夸一下,真是奇怪的龙。她哼哼:“这么夸自己脸竟然一点都不红。”她又道,“外面在抓刺客,看样子,就是在抓你。”
“事情严重吗?”
“严重又怎么样?”
“严重的话,那我就只有一不做二不休,将宫殿原地拔起,把那龙丢出去。反正,已经做错事了。”
“……你该不会是故意露出行踪的吧,给斩草除根找借口?”
青渊看向别处,一口否认:“没有。”
西风瞧着就像是这样:“你别打月国皇宫的主意,月国没了皇帝,国将大乱,百姓也会流离失所。”
青渊微顿,点了点头,不再提这事了。
“既然你刚才还在宫里,那曲子到底是从哪里传来的,又为什么有些人听得见,有些人听不见,奇怪……”
她嘀嘀咕咕着,青渊问道:“就是那个,听起来让人很伤心,会想东想西的曲子么?”
“对!”西风说道,“但是有些太监和良人听不见,这样看来,估计是深宫里的妖怪,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妖怪,灵殿的人竟然会放任不管……”
她想跟他说她刚才看见离千战了,可转念一想,还是没提。他们还没有见过,不知道见了,会不会出大事。
“咚、咚。”
西风抬头往门外看去,警惕道:“谁?”
“罗良人,该沐浴了,奴婢们来给您上水。”
“等会。”西风立刻弯身,拉了青渊往窗户那走,要将他丢出去,“快走,有人要进来了。”
“我隐身,没人看得见。”
西风一顿,要是把他扔到外面去,指不定宫里又要搜一遍刺客,而且……离千战还在宫里。
她一点都不想两人碰上面。
“那你不许出声,好好待在这里,也不许偷看。”
青渊立刻蹲地看她,除了一双眼睛跟着她的身影转动,身子一动不动。
宫人提水进来,将澡桶上满水,便道:“请罗良人沐浴更衣。公公吩咐了,明日寅时主子们就要早起更衣,用过早食后,在前院练习礼仪。”
西风面上淡淡应了一声,心里已经嚎叫起来。
“到了后日,诸位主子就要去听芳阁面圣了。奴婢祝罗良人喜得圣缘,受封为妃。”
西风干笑两声,就算她再怎么恭维她,她都不会打赏的,别想了!
还蹲在地上的青渊抬眼看去,想把西风打横了抱住,劫出宫外去。可这一抬眼,就见那白梅屏风后面,一袭衣裳轻落,姑娘光洁的影子浅映屏风之上,青丝垂落,轻贴腰间,悬于两峰,风拂过,吹得墨发轻扬,如剪纸映画。
他怔了怔,立即背身不动,没有再看。此时耳边传来哗啦水声,是姑娘入水的响声。他捂住耳朵,有点口渴。
怎么会口渴。
明明刚喝了一壶的茶水。
“哗啦……哗啦……”
水声像热浪,像滚烫的茶水,一点一点地浇热他的心。
煎熬。
“哗啦……哗啦……”
青渊猛地站起身,离开了这个像火炉的房间,去找水喝。
约莫过了三刻,水将凉,宫人才将水放干,等伺候她穿好衣裳,也没见她打赏一个铜板,相觑一眼,知道这是个小气的主,便不再恭维什么,客气又淡漠地退了出去。
她们一走,西风就跑到窗户那,可青渊已经不在了,她哼了一声,不听话,又乱跑,希望这次不要被人看见,当成刺客了。
一直到她拧干满头湿发她也没等到青渊回来,又等了半晌,睡意渐来,想到寅时还要起来,便倒头睡觉了。
“呼……呼……”
风过林中,一头独眼魔怪急速掠过。突然一阵煞气出现,阻隔了它的路,不等它看清是谁,就被一支利箭刺穿身体,直直钉在树上。
它痛苦哀嚎,越是挣扎,伤口就被噬得越开。
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姑娘跳到它面前,摸摸它的毛,顿生嫌弃:“你这皮毛,都不够给我娘做一对暖套子。”
它叫了两声,求她放了它。
小姑娘轻笑:“放了你?没有用处的魔,就该死啊。”
她抬手要杀它,忽然有人轻斥。她回头看去,就见娘亲弯身将她的手握住,轻轻摇头对她说道:“你又动杀念了,娘说过,不许乱杀生灵。”
“为什么不许?”
声音清朗冷漠,带着两分取笑。
小姑娘见了来人,面露欢喜,朝他跑去。
男子见她奔来,俯身将她抱起,笑道:“这是你捉的魔怪?越发厉害了,小西风。”
“因为夜大人教的好。”小姑娘又道,“我想做一对暖套子给我娘,夜大人要不要?”
“好啊。”他又笑道,“可是你娘不许,所以,杀了你娘吧,碍事的人,都要杀了,知道么?”
小姑娘脸色一变,猛然看见那被她刺穿身体挂在树上的魔怪,变成了她的母亲。她愕然,心瞬间被撕裂:“娘——”
“砰砰。”
树上的人忽然不见了,又变成了一朵正灿烂盛开的花,一层铺一层,开成一朵大红花,将她冷冰冰的梦都染成了红色,染出了一股暖意。
嘶声痛哭的她顿时愣住,眼泪硬生生留在了眼眶里,再看抱着她的人,却已经变成了青渊。
她又是一愣。
青渊将她揽入怀中,说道:“不怕。”
目光所到之处,都开出了烂漫花束,让人看不到一点阴冷的地方。
她知道这是梦,做了那么多年的几个噩梦,还是头一回,三番两次开出花来,像是有人,知道她的痛苦,将她的噩梦吃掉了,还了她一个永远无法得到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