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曾见他眉目含情地与那个女弟子说话,最后为他殒命只换得一句“咎由自取”,她这才知道这个看似最多情的人其实有着最冷酷的心肠。
她因此待对方冷淡下来,等到出了思柔那件事,她私下里去找过凌阙言,对方却第一次在她面前收起温柔的表情,嘲讽地看着她,要她尊重别人的选择。两人不欢而散,从此后完全断绝了来往。
往事已矣,今世她本以为不会再与浩天宗这些人有瓜葛,没想到世事难料,兜兜转转中,她竟欠下凌阙言这么大的人情。
换好衣服,凌阙言眼前一亮,鼓掌道:“你穿这样的衣服也挺好看的。”
她本是清丽精致的长相,这灿灿华服上身,非但没有夺去她容貌的光芒,反而为她平添了几分明艳富贵。
凌阙言又递过一个玉盏:“再把这个喝下,我还有话要问你。”
玉盏中是半杯浅蓝色的琼浆,沁出淡淡清香,抒悠认出这是巨岩峰秘藏的养脉浆,对她修复破损经脉有莫大的好处。
凌阙言要对一个人好,还真是无微不至。
她心中又叹了一口气:罢了,连衣服都受了,也不差这一点恩惠。她大大方方地接过一口饮尽,感觉清凉之意瞬间流遍全身,那难以忍受的剧痛一下子消褪了许多。
“多谢公子,不知公子有何事要问?”对方又没有前世的记忆,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对她这样一个小姑娘这么好,她受了恩,还是主动些吧。
“不急,你身体还没好,坐舒服点再说吧。”说着,他走近她,体贴地取过一个靠枕放在她身后,就要去扶她。
抒悠吓了一跳,连忙向后倒去,动作太急,脑袋不小心砸到矮榻的扶手,发出“砰”的一声。
凌阙言望着自己落空的双手,愕然不已。如果说刚刚是他选的衣服不合对方心意,那现在呢?他自问对小丫头也算得上尽心尽力,怎么感觉人家小丫头避他如洪水猛兽?他凌阙言什么时候被女儿家这样嫌弃过?虽然小丫头年纪还小,可毕竟也是个姑娘家。
抒悠揉了揉被撞痛的后脑勺,瞄到凌阙言的神色,心里一咯噔,自己怎么忘了,凌公子是个牵着倒退,打着不走的性子,自己这样隐含抗拒的动作,万一挑起他不服输的犟劲该怎么是好。
她连忙运功逼出脸上两团红晕,垂头道:“公子,男女七岁不同席,公子逾矩了。”
凌阙言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他倒的确听说人间界南方有些大族对女儿会有这样的要求,但这里已经靠近边界的极西之地,民风开放,还有人家会有这样的要求吗?何况,小丫头才多大点?
算了,只是一个凡人小丫头。他放下刚起的要逗弄对方的念头,又见她晕生双颊,委实可爱得紧,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方才退回自己的榻上,笑道:“你年纪还小,不需如此拘束。”
抒悠抚着被捏疼的脸颊,心中大怒,却发作不得。她生怕自己露出什么不该露的表情,将头垂得更低了:“公子有话但问无妨。”赶快问完,赶快分道扬镳。想到凌阙言写在许愿袋中的那些话,直觉他会挨揍,到时她要受了池鱼之殃,哭都没地方哭去。
凌阙言把玩着抒悠刚刚喝过的玉盏,沉吟片刻,问出第一个问题:“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是被一个小姑娘所伤。”抒悠道,“我本是想去山主祠找一个人,哪知她突然出现,抓伤了我。”
“那小姑娘是不是香喷喷的,很秀气,脸上还有两个酒窝?”
抒悠点了点头。
凌阙言看她一眼:“以后见到她,记得躲得远远的。她最见不得你这样漂亮可爱的小丫头。”
抒悠有点意外,听凌阙言的口气,似乎认识那小姑娘。但他既然不想说,自己自然不会追问。
凌阙言已继续问下去:“除了那小姑娘,在山主祠里有没有碰到别的人?”
抒悠茫然摇了摇头。
凌阙言眉头微皱:“你被她抓伤之后,山主祠里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抒悠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后来我拼命往外跑,再后来就被一股大气浪抛出来啦。”
“那是法阵自爆。”凌阙言忽然道。
啊?抒悠惊讶地看向他。
“你运气倒好,“凌阙言低低地笑起来,“非但能从那小妖女手下逃得性命,还跑得足够远,不然,只怕和山主祠一起粉身碎骨了。”
抒悠睁大眼睛,讶然问:“山主祠怎么了?”
“你自己看吧。”凌阙言抛出一块留影石。一道灵力打入,留影石现出鹤鸣峰顶的情景。
抒悠看到了一片焦黑的光秃秃的山顶,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坑洞,洞中岩石裸露,砖木倾颓,还能看到焦黑的断壁残垣;而本来鲜花盛开、竹篱为径处已被大量的看不出原来是什么的碎片掩埋;青翠的竹林都倒下了一大片。
迷阵自爆的威力竟有这么大!
抒悠倒吸了口凉气,想到叶春暖告诉她自爆法诀时的轻描淡写,只觉欲哭无泪。偏偏邋遢道人为了放她进去还临时关闭了山主祠的防护禁制,自爆的威力才会波及这么广。
好像一不小心闯了个大祸。
等等,刚刚凌阙言跟她说什么,好像让她离那狠毒的小姑娘远一些。难道,“那个小姑娘也跑出来了?”
凌阙言一直在观察小丫头的表情,见她先是震惊,再是后怕,心里最后一丝疑心也放下了。“她没那么容易死。”他心不在焉地回答了一句,陷入沉思。
自爆威力这么大的法阵品阶绝不会低,到底是谁这么大手笔,连珍贵的法阵都舍得这么浪费,就为了毁区区一个山主祠?
按理说小丫头是最可疑的人,毕竟只有她遍体鳞伤地从山主祠中跑了出来,可她偏偏是一个没有灵力甚至连灵根都没有的凡人,连当嫌疑犯的资格都没有。
☆、第14章 背黑锅
抒悠当然知道,那小姑娘神出鬼没,非但随身带着相当于金丹期威力的防护术,甚至连她的神魂攻击都伤不了她,显然身怀异宝,不会那么容易送命。
可是,当真知道对方没事,她心中还是一个咯噔:这下有麻烦了。
与对方一战,她底牌尽出,还把鹤鸣峰顶毁成一片废墟,算是彻底得罪了山主祠。对方又知道自己要找人,也不需要多做什么,只要把人在哪里透露一二,剩下的准备好天罗地网守株待兔便是。
偏偏乾坤袋对她来说实在太过重要,就算明知是陷阱,她也得跳下去。在这种情况下,对方知道自己的全部底牌,自己却对对方不甚了解,实在不是好事。
抒悠叹了一口气,只觉自己前途堪忧。
“别怕,”凌阙言听到她的叹气声,出声安慰道,“横岭山主此刻一定会全力追查自爆法阵,毁她生祠的人,不会有时间来关注你。”
闻言,抒悠脸更苦了,凌阙言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完全没有被安慰到好嘛。
糟糕,照他这么说,叶先生岂不是有危险?邋遢道人可是见到过他俩一起出现的。他们找不到她,会不会去抓叶先生?
想到这里,她有些坐不住了,正要开口,凌阙言忽然皱了皱眉,站起身来。
抒悠心下一凛,她神识受创严重,无法探知外界情况,但看凌阙言神情,心知有情况发生。
凌阙言随手布下一道保护禁制,叮嘱道:“不许离开半步。”随即施施然向外迎去,负手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尊驾既至,何不现身一叙?”
对方没有回答。只听“轰隆”一声,洞外不远处的巨石被轰成了碎渣。
这个答复可不算友好。
凌阙言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依旧风度翩翩地走了出去,站在洞口笑道:“道友好大的火气。”
洞外传来一股冲鼻的恶臭味,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怒气冲冲地响起:“姓凌的,你毁我灵峰仙祠,还敢在这里说风凉话!”
这话没头没尾的,饶是凌阙言也不禁愕然:“你说什么?”
抒悠怔住,她自然听出那声音是邋遢道人的,听这口气竟是把这件事栽到凌阙言身上?难道那小姑娘没有告诉他们实情?
邋遢道人怒火更盛:“你少装傻充愣,你只需实话告诉我,昨天晚上有没有去鹤鸣峰?”
凌阙言哑然,他确实去了鹤鸣峰。
邋遢道人又问:“你可有发现附近有其它修士?”
没有,一个都没有看到。
“凡人可能令阵法自爆?”邋遢道人的第三个问题如连珠炮般砸来。
当然不可能。阵法自爆需有大量的灵气灌入,凡人无法驱动灵气,根本做不到这一点。这也是他排除抒悠嫌疑的最大原因。
“嘿,没话说了吧。”邋遢道人冷笑,“除了你,还有谁有这等能力将我鹤鸣峰搅得天翻地覆?”
这也太强词夺理了吧。
“我为什么要毁了鹤鸣峰?”凌阙言苦笑,“当时不还有你们的人在场吗?你只要问问她,究竟是谁干的一问便知。”
邋遢道人一下子跳了起来,火冒三丈:“你还不承认?你要不在现场,怎么会知道我师妹在?哼,你是知道我师妹被法阵自爆震成重伤,才有恃无恐,要我们去问她的吧?”
那个打不死的小妖女居然重伤了?凌阙言彻底没话说了,好大一口黑锅,就这么结结实实地扣在了他身上,偏偏邋遢道人一派歪理,他还没有证据辩驳。
邋遢道人却不容他再分说,直接手一扬,一柄破破烂烂的拂尘划过一道弧线,向凌阙言席卷而来。“小子,休得再狡辩,束手就擒吧。”
拂尘尘尾根根直起,如利针激射而来,竟是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动手。
饶是凌阙言素来脾气好,也不由心下大愠。但见他五指一张一拢,手中已多了一柄折扇,扇面打开,上面点点桃花化作花瓣雨从扇中飞出,迎上拂尘,将尘尾根根裹住。
禁制之后,抒悠看得分明,那正是前世凌阙言结成金丹前惯用的法器:玉骨桃花扇。玉骨桃花扇,一品宝器,扇骨用万年沧溟玄玉制成,坚愈金铁;扇面上用五阶妖兽血绘成一幅桃花图,可幻作实物飞出,可攻可守;更妙的是,幻化出的桃花还有阵阵香气,可以迷惑人的心神。
凌阙言显然动了真怒,才会一出手就祭出这件宝器。
邋遢道人一声冷笑,一道法诀打入拂尘,拂尘“嗡”的一声颤动起来,根根尘尾蓦地柔软如线,蔓延而长,如藤蔓般绕着桃花瓣生长而出,片刻工夫就结成一张柔韧的网,飘飘悠悠向凌阙言当头罩来。
桃花香的迷惑之效竟似对他毫无影响。
凌阙言反而被对方身上的恶臭之气熏得头昏脑胀的,脚下微慢,拂尘结成的网近至眼前。
身后就是山洞,洞内还有受伤未愈的小丫头,后退不得。
一瞬间,他已下定决心,心念一动,手中多了一张瞬移符,就在拂尘网罩上的瞬间,他一把撕开瞬移符,整个人顿时从原地消失,出现在三丈开外。人影甫一移位,桃花扇倏地合上,直接一把挥出,向邋遢道人袭去。
邋遢道人猝不及防,匆忙中将拂尘柄横过来勉力一挡。
一声巨响,肉眼可见的灵气团倏然炸裂,地动山摇、巨岩粉碎。漫天灰土中,邋遢道人踉跄退了好几步,强忍住喉头腥甜,脸色阴沉地看向凌阙言。
怎么可能?这小子才筑基初期,比他还低了一个境界,这一下灵气硬碰硬,竟隐隐压了自己一头。纵然自己吃了仓促应战的亏,可这么充沛的灵力,也不该是一个筑基初期的小子该有的。
凌阙言稳稳站定,感应到洞口处受到波及,震荡不稳的保护禁制,微微皱了皱眉。他足尖轻点,脚下已多了一柄飞剑,腾上半空:“这里地方狭小,要打跟我来。”说话间,倏地拔高,向群山深处而去。
好不容易锁定嫌疑人,纵然忌惮对方的实力,邋遢道人又怎么肯放过他。他踩上拂尘,同样腾空而起,紧紧追踪而去。
震荡不休的禁制后,抒悠目送两道遁光一前一后消失不见,神色复杂:邋遢道人竟然把整件事都推到了凌阙言身上。
她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其中关窍:昨夜,邋遢道人为了放她进山主祠,偷偷关闭了保护禁制,实在是有莫大的责任。他只有尽快找到替罪羊,才能把自己摘出来,偏偏凌阙言在这时候出现在附近,不推到他身上推到谁身上去?
凌阙言也是活该倒霉,谁让他对横岭山主动了色心,徘徊在附近,以致遭受这无妄之灾。倒是便宜了自己,阴差阳错下逃得一命。
只是,还有一点想不通,以邋遢道人应付徐娘子那件事时的手段来看,不像是这么厚颜无耻之辈,若当时他就有这样的决断,哪里还轮得到她卖人情?
正出神间,眼前禁制忽然如水波般漾开。抒悠心神一震:凌阙言不可能这么快回来!不知来者是谁,居然能轻易就破开禁制。
眼下的情形着实不妙,她神识重创,浑身剧痛,若来者是敌,根本没有一战之力。戒惧之下,她悄悄后退,屏息藏在一块石头后面。
禁制消散,露出来人的身影,青衣简朴,眉目平凡。
抒悠一怔,紧张的心情瞬间消散,欢喜地扑了出去:“先生,你没事太好了!”
来人不是叶春暖又是谁?以叶春暖的能力,难怪这禁制拦不住他。
叶春暖一把扶住她的双肩,仔细打量着她,眉头渐渐拧起:“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他的小弟子,此时脚步虚浮、小脸苍白、唇色惨淡,甚至声音中都透出虚弱,显然伤得不轻。
抒悠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顾左右而言它道:“先生,你怎么找到我的?山主祠的人没有找你的麻烦吧?”
叶春暖看着她,没有说话。有寻踪盘,要找到她并不是难事,难的是她闯祸的本领,只是搜一搜许愿袋,怎么就能把鹤鸣峰都给毁了?昨夜他惊觉情况不对,立刻带着行李从小院中悄悄离开,半路还和去搜捕他的道士擦身而过。
抒悠在他冷然的目光下败下阵来,苦笑道:“说来话长,先生确定要我在这里慢慢说?”
叶春暖环视四周,眉头皱得更深了:“先离开此地再说吧。”
“等一下。”抒悠叫住他,眨巴着眼睛问,“先生可有带上我的行李?”她上山前把行李留在了住处。
叶春暖看了眼她身上华美的衣裙,默默扔过去一个小包袱。
抒悠忍着动作间带来的疼痛迅速换回自己的衣服,又把月华乘风衣放在榻上,这才笑眯眯地拉住叶春暖的袖子道:“先生,我们走吧。”
叶春暖看着她含笑的眉眼,苍白的小脸,心中一软,叹了口气,忽然在她身前蹲了下来。
这是要做什么?抒悠茫然。
“上来。”青年刻板无波的声音响起。
“啊?”抒悠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我背你。”叶春暖冷冷地瞟了她一眼,“脑子也受伤了吗?反应这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