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凌峰停了动作, 收起长剑, 立有仆从上前双手接过。
他一面往自己的房间走,一面问传话的小厮,“只有郡主一个人?”
小厮便道, “是,但宜春郡主领着不少宫人,说是专程与少爷送谢礼来了。”
既用了送谢礼的由头, 必是为了前两日的事情。
郁凌峰心中清明, 知姬媤此番到郁府是为什么, 因而不再多问。
他径自回了房间,梳洗过、换得身干净的衣服才去往正厅。
甫一见到郁凌峰, 宜春郡主便是眼前一亮。
穿着墨青竹节暗纹秋袍的人眉眼疏朗,举手投足愈显通身意气风发,压不住的风姿潇洒,止不住的赏心悦目。
她的眼神太炙热, 有一瞬间, 郁凌峰以为自己变成了砧板上的一块肥美鲜肉。
站在砧板前的人虎视眈眈、摩拳擦掌, 势必要用尽所有办法将他吞入腹中方罢休。
这是一种让他并不怎么认为舒服的感觉。
郁凌峰掩下心思, 走得上前与宜春郡主行礼。
原先坐着喝茶在等他的人随意起身,待免了郁凌峰的礼,便说,“上次在九龙山,多亏了郁大人出手相助。小小谢礼,不成敬意,还请郁大人不要推脱,千万收下。”
郁凌峰正要开口,又听得宜春郡主道,“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他的话被堵回肚子里面,一时唯有紧闭嘴巴,低首躬身道,“多谢陛下恩典。”
宜春郡主笑了笑,命宫人将东西一一搁好,又让他们退下。
她满面春风,走到郁凌峰的身边。
来回踱了几步后,她问,“郁大人为何这般拘谨,是看到我不好意思了吗?”
宜春郡主在封地长大,近十年来初次到邺京,因而在此前,哪怕是关于她的传闻,郁凌峰都没有听说过。当听到她的这句话时,他首先想起那天她一打四的画面。
哪怕对方是郡主,郁凌峰也不喜自己被一压再压。
他对姬媤露出丝笑容,却别有意味说,“微臣虽非不好意思,叫郡主失望,但看到郡主,的确很容易想起一句话。大约是因郡主英姿如此,究竟百闻不如一见。”
那一天,她一个人对四个大男人,郁凌峰必定看见了,否则他不会特地用上了“英姿”这样的词,还偏添上一句百闻不如一见。讲道理,她在邺京哪有什么传闻?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
她身手很好,难道是丢人的事情吗?
宜春郡主含笑望着他,佯作不知他话中意味,问,“不知是什么话?”
郁凌峰敛笑,徐徐道,“人不可貌相。”
宜春郡主听闻,忽而变得兴奋,“郁大人,我必须说,你这句话非常正确。以及,希望郁大人可以向我学习!”
“因为我不仅中意你长得好看,还看见了你美好的品质啊!”她似兴致满满,且笑容越浓,“束脩我便不收了,郁大人请我喝杯茗香楼的茶罢。”
·
宜春郡主没有等到郁凌峰请她到茗香楼喝茶,楚妤的娘亲谢氏却在儿子楚安远的主张下,以最快的速度从平江侯府搬了出来。
楚妤不希望谢氏回到谢家,是因考虑到当初她的娘亲出嫁,谢家是明知楚元鹤房中有一个即将临盆的侍妾,却依然让她的娘亲嫁到了平江侯府。
她和楚安远都是可以不必谢氏操心的年纪了,又不是贪奢之人,她的娘亲手里握着的银钱完全能够保证往后富足的生活。既是如此,何不自己痛痛快快生活?
即使儿子还需要一些时日打拼,可有个身为皇后的女儿,再怎么样,旁人都必然客客气气。若是没有非要攀交高门的心思,那么放平心态,也可以过得很轻松。
谢氏名下虽有田庄铺子之流,可没有什么宜居的房屋。楚妤也不想再麻烦姬恒,因而后来的事情,便没有插手,只放任楚安远自己去处理。
因为要找合适地段的住处,不那么容易能妥当。哪怕楚安远尽心尽力,但依然费了大功夫。是以,真正将一切办妥已是八月,没有多少天便是中秋了。
中秋是为团圆节,宫中惯常都要设宴。
姬恒从前是皇帝,自然不曾操办过这些东西,而这也是楚妤在宫里过的第一个中秋节,可以说同样毫无经验。幸得章太后体贴体谅,派了身边的得力嬷嬷来帮忙。
如同面见大臣这般的事情姬恒无法代替楚妤一样,楚妤也没办法代替姬恒去听底下的人汇报大大小小的情况。姬恒倒是也不推脱,气势凛凛说要将事情办妥当。
其实他们虽然都没有经验,但是嬷嬷有,宫里的宫人也不是头一遭,真要论起来不会多难。尽管如此,这天折腾过一天之后,见到楚妤,姬恒便扑上去喊自己累。
帝后之间如是亲昵,在凤央宫伺候的宫人早已见怪不怪,却也都识趣。这会儿不用谁特地发话,他们立时间便从里间退出去了,坚持不打扰姬恒和楚妤的独处。
楚妤低头看一眼蹭到自己跟前的人,抬手扶着他站好,笑道,“累了便好好休息一会,即使伤好了大半,可也不是说现在便可以无所顾忌、怎么样折腾都没事。”
姬恒眼角下垂,委屈的说,“我这么辛苦是为什么,怎么还成了我不好好爱惜身体了?”他一贯会在她面前耍这样的无赖,楚妤而今见得多了,早已应付自如。
带着姬恒在桌边坐下,楚妤替他倒了一杯温水。
她特地双手奉上,正经道,“陛下辛苦了,请喝茶。”
姬恒嘴上说着敷衍,却将茶杯接过,又问,“你今天一天都是御书房待着?”
楚妤点头,欲与姬恒细说,江源却于此时在外间说有要事禀报。
到底楚妤才从御书房出来,偏在这时有事,必然着急,她不免和姬恒对视了一眼。姬恒颔首,楚妤方起身,面容严肃朝着外间走过去。
只是,楚妤折回来的时候,脸色颇为不好。
姬恒蹙眉,未再坐着,而是走到她面前问,“发生了什么事?”
楚妤垂下眼,低声说,“据太医诊断,金贵嫔应是有了身孕。”
☆、第33章 诱哄
金贵嫔金雁安住在怡景宫的藏香阁, 她今日午憩醒来,带着两名大宫女到小花园去散步。后来不知怎么,金贵嫔便晕倒了,她的大宫女连忙去请太医到怡景宫。
据说, 金贵嫔的月份尚浅, 应不会超过两个月。
那名太医诊出这么个结果, 也清楚事情不太妙,方低调的直接将消息传给了江源,进而禀报到皇帝陛下这里。否则, 若不知轻重,吵嚷了起来,影响只会更加坏。
哪怕不去查彤史, 楚妤也明白, 近四个月来金雁安都不曾侍寝。未被皇帝陛下宠幸,如何会有身孕?正因如此,假使太医的诊断没有问题,这个问题才更加严重。
姬恒听到楚妤的话也怔了一下——
金贵嫔竟有了身孕?谁的?
回过神,再看楚妤的表情,他立刻可怜巴巴说,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可是我真的没有宠幸过她们,我只喜欢你一个,我没有办法和你以外的人做那种事情……”
楚妤醒觉自己的样子或许太过严肃了,才会叫姬恒说出这些话,至少在这件事上她没有认定那是他的孩子。她略微松缓了表情, “我没有不信,是觉得有些棘手。”
姬恒反而像不相信她的话,一再追问,“真的相信我?”楚妤不住点头,他才舒展了眉,说,“她自己会比任何人清楚孩子是谁的,有胆量犯错就要有胆量承担。”
淫、乱后宫乃是重罪,基本上没有活路。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旁人无论同情与否皆无法拯救。
楚妤对金雁安怜悯不起来,也不觉得姬恒活该,这是一件很难说得清楚的事情。
“陛下准备怎么办?”楚妤问姬恒道,她反而有点担心他。
姬恒却只觉得抱歉,他而今越明白母后曾经与他说过的话。
只是那个时候,他也以为自己想得很清楚。
但一码归一码,这不代表金贵嫔多无辜,特别是她的相好。
假如他们两个人情投意合、情比金坚,他也不是不能放他们一条生路。
“我会慎重处理。”姬恒沉声道,又对楚妤说,“还须你交待江源去暗中查一查这件事,看看金贵嫔一个月前接触过哪些人,尽快将那个同她有染的人找出来。”
和楚妤说完这些,姬恒感觉到了一种难堪。他第一次觉得而今不能和楚妤将身体换回来,当真是极不方便的事情。他们不是这样,至少楚妤可以完全避开这些。
姬恒眼中的落寞一闪而过,一直看着他的楚妤却捕捉到了。
她虽无法对姬恒感同身受,但也不是不能揣测到他此时心中所想。
很多事情不见得因她而起,可追根溯源,她同样牵扯其中。
楚妤知道这并不是她的错,同样无法认为是姬恒的错。大多数事情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总是会有着许许多多的原因。
上次杨依依的事,这次金雁安的事,姬恒皆因不能将她摘出来而心怀愧疚,但是她也不觉得自己可以真的完全置身事外。
“陛下,”楚妤喊得姬恒一声,待他看向她,方说,“陛下说过,我们会携手一辈子,既然如此,必定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事……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罢。”
姬恒不意楚妤会在此时对他说这些,那仿佛是一种宣告。
他心中一热,靠向楚妤。
将脸埋在她身前,姬恒闷声道,“我没脸见你了。”
楚妤抬手轻拍他的背以作安抚,却说,“陛下顶着的,分明是我的脸啊。”
忽来的话闹得姬恒差点被逗笑,他偏故作镇定,“哦,那你没脸见我了。”
楚妤不接招,应声道,“对的,假使哪天换回来,我也同样没脸见陛下。”
被反将一军,姬恒泄气,可怜兮兮说,“……我知错了,你不要不见我。”
·
金贵嫔疑似有孕一事没有声张,楚妤依着姬恒的意思,吩咐江源暗中查明事情始末。然而到得第二天清早,金雁安便被宫人发现已于夜里在自己房中上吊自尽。
犹如昨日知晓她或犯下重罪的突然一般,她的自杀同样毫无征兆,那仿佛是畏罪自杀的意思。即使太医没有将诊脉的结果告知她,然她心有感应,亦无法承受。
金雁安自杀的消息压不住,到底还是在宫里传开了,在这背后,她自杀的原因,却不会再轻易被人知晓。楚妤吩咐将她以贵仪的待遇厚葬,也是宫里一贯的规矩。
虽然金贵嫔死了,但是姬恒没有停止继续追查以前的事情。正因为继续查下去了,数天之后,他们抓到了和金雁安有染的那名侍卫,也发现其欺骗金雁安感情一事。
追论起来,这该是在七夕之前的事情了。
近半年的时间,金雁安素喜到南面的一处水榭静坐,几乎日日都去。此侍卫因巡逻之故,暗中注意金雁安多时,便也发现她常常一个人唉声叹气,伤春悲秋。
偶有一次,金雁安的手帕不小心被风吹入了水榭外的池水中,侍卫恰在附近,便跃入池中替她将手帕捞了回来。侍卫长得英武,不惜为她如此,金雁安动容了。
在这之后,他们仍不时会见面,虽然极少会有接触,金雁安对他的感情却在不断发生变化,终究暗生情愫。直到七夕之日,他们在水榭私会,做下无法挽回之事。
享受过鱼水之欢,侍卫方知金雁安仍是处子之身,他唯恐事情暴露,葬送前程,日日回避,主动切断和金雁安之间的联系。为此,金雁安神思混乱,焦虑不安。
直到在外面晕倒,而上个月小日子没有来,金雁安越是害怕,几乎也肯定自己或许是有了那名侍卫的孩子。她知无人能救得了她,绝望之下,最终选择自我了结。
被查到的侍卫,起初抵死不认,以为金贵嫔死了自己便可逃过一劫。岂知过去已然败露,又哀痛求饶,究竟承认了自己和金雁安之间的事情……然而,再无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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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被暗中处置了,宫中妃嫔不知金雁安犯下的错,却因为她的死而生出触动。前有杨依依,后有金雁安,稍微警醒一些的,都由此想到自己,不免有所思虑。
在这样的氛围之下,中秋节平平静静过去了。
宫中妃嫔有多赏赐,而被送出宫的杨依依虽没有同等待遇,但得到了与父母共享天伦的旨意。这道旨意传得有些高调,便引起不少人注意,却不明白背后的意思。
姬恒没有和楚妤掩饰自己的想法,故而楚妤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只是,当下,她不得不发愁另外一件事——中秋已过,秋狝将至,她顶着皇帝的身份,不能懈怠。
楚妤从姬恒口中得知,历来秋狝,这第一箭都是由皇帝来射的。哪怕不过走一个过程,也必须得将过程走好才行。楚妤往前对这些不太行,便是不想发愁也难。
吓唬过楚妤一番,见她认真对待起来,便在旁边出起主意,“现在开始练,也不是不行。届时到了猎场,你只要将我带在身边,自然不需要花费什么大的力气。”
“你这身子骨本来便有些弱,你借口要我锻炼身体,是以不时带我到演武场习武,当得上名正言顺。如此一来,我帮你锻炼身体,你也顺便学会射箭,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