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忙低声劝了一句,又问父亲林如海的病症如何,又是如何延医治病,用了什么药,现今如何等等,却是极为仔细,并不敢有半分缺漏之处。那李嬷嬷原在林如海之处伺候二三十年了的,也是心腹之辈,自是清楚这些的,当即也是一一道出,又劝黛玉道:“老爷虽是病着,精神却还好,只是苦思太太小爷并姑娘。太太小爷原是去了的,再也不能。只姑娘本就是老爷的眼珠子心头肉,却是两地分居,每每闲了,总会念叨几句。我们做下人的看着,着实也是心酸,想来这回病了,老爷就越发得牵挂姑娘,方打发老奴过来送信。姑娘竟不必太担忧的,若是伤了身子,老爷瞧见了,岂不伤心?”
这一番话说得仔细,且有凭据,色色都是严丝合缝,并无错漏不妥之处,倒是正应了那思念一说,黛玉不免也略略安心了些,只眼圈儿依旧泛着红,低声哀诉道:“父亲如此,我却不能承欢膝下,反倒让他牵挂,竟是不孝之极。好在有嬷嬷你素日照料一二,我竟是不如的。”说到这里,她转过头看了紫鹃一眼,她早已到内里取出个匣子来,此时忙就将那匣子送到黛玉手边。
黛玉将那匣子打开,从内里取了两个荷包,且赏与李嬷嬷,又道:“你也是一路奔波的,必是倦了,且随着春纤到屋子里歇一晚,明日里再说旁话,也是不迟。”
第十九章 三千风雨一线暗牵
李嬷嬷忙谢了赏,随着春纤出去安歇不提。紫鹃见着再无旁人,便劝慰黛玉一回,见着她面有怔忪之色,似听不见这些话,也是无法,当即叹了一声,道:“既如此,姑娘的一应事物也该好生打点起来,后头再斟酌一二回,方能稳妥周全。”
黛玉心动神移,想得旧日父亲待自己的种种,哪里还顾得及旁个,不过说一声你好生处置,便倚靠在床榻之上,取了帕子低低呜咽起来。紫鹃见着也是心疼,却也知道这原是父女天性,竟也不能深劝。及等黛玉略略发泄了一回,春纤也是回来,如此再三劝说,方渐渐和缓过来。
而另外一面,贾母亦唤了贾琏过来嘱咐一番。他虽不甚喜欢这样的差事,但想着江南风月,且那林家姑父着实是极紧要的,也忙应了这话。如此一来,不消半日,府中上下人等俱是知道了这一番事情,内里各有思量,暂且不提。只宝玉想着黛玉离去,尤其不自在,只是这等父女天伦断然没有他出言反驳的道理,便闷闷在屋子里坐了半日,就翻箱倒柜地搜寻些东西,以作赠别之礼。
袭人见着如此,一时也笑了,且瞧了半晌后,就拦着宝玉道:“二爷搜寻这些做什么?林姑娘原是姑娘家,如何喜欢这些个东西?”
“如何不行?”媚人从旁听的这话,微微一笑,眉眼一横间自有一番娇柔妩媚之意,口中的话更是温温柔柔,并不逊于袭人半分:“先前林姑娘生辰,二爷都是这么寻出了东西送与林姑娘的。这一番忙乱,自不在东西上面,原是一片心呢。”
闻言,袭人便不言语。
边上的晴雯瞧着如此,撇了撇嘴,只拉着麝月到了自个儿的屋子里,一面道:“素来林姑娘便厚待我,又有一个春纤,此番我少不得也要尽尽心的。前日里你托我的东西,过些时日我再做,可使得?”
麝月抿嘴一笑,拉着她坐在一侧,一面又道:“我还当你有心了,竟与素日不同。现在瞧着,原不过心内搁着一件事,竟浑忘了旁个了。”
“谁又是傻子不成?她们的事儿,与我什么相干,倒是让我出头?不过素日我性子燥了点,自个儿本就那么个模样,自然说不得什么。现今已是改过了的,自然与先前不同,没想着却平白招惹来你这么一番话。”晴雯听得麝月这话,心下一阵说不出来的复杂滋味,但口中的话,却并无半分假意。
麝月是素来知道她的,听得这话,心内一番感慨,也不过点头赞道:“你若真是能这么着,倒是福气了。素来我说与你,都是一句不听,现今怎么就唤了模样儿?”晴雯便略略说了春纤之话。麝月细细想了一回,也不由得点头,道:“这番话,倒是真心实意。”两人说了一回,那边儿宝玉也是寻到了些合适的东西,要亲自送到黛玉之所。那袭人并媚人两个忙跟着去了,便有丫鬟唤麝月过去。
摇了摇头,麝月又与晴雯说了两句话,方才款款起身,少不得唤了一干小丫鬟将屋子里的箱笼重新收拾起来。此话暂且不提,只说宝玉兴冲冲而来,一路入了黛玉的屋子,方见着内里早有宝钗坐着,正是与黛玉说话,他脚下不由一顿,方道:“宝姐姐也来了?”
“宝兄弟。”宝钗听得这一句话,转过头去。她却见着宝玉面有薄汗,两颊已是有些微红,一派匆匆忙忙的,不免微微一笑,起身唤了一声,目光自然而然的一转,已是打量了他一回,又在他衣袖上的些许灰尘上顿了顿,就是收回目光,转而道:“你也来探望林姑娘?”
黛玉早已吩咐紫鹃倒茶,听得这话,也不过轻声一句:“为我这一件事,倒是扰得府中不安了。”声音略有些酸涩,与素日竟大为不同。
宝玉不免一阵担忧,又有些酸楚,只瞧着黛玉那泛红的眼圈儿,半晌说不的话来。宝钗见着如此,忙往前一步,且拉着宝玉坐下,一面又叹息道:“你如何做此想?原是你素来就可人疼的,自不能与旁个相比。你若再这么说,我们反倒要恼了。”
正是这么说着,外头小丫鬟便报三春亦是来了,黛玉忙令请进来,过后她们一道儿说起林如海之事,少不得又是一番劝慰说谈。过后又有贾母特特收拾了一回,正经摆了一处小宴,且与黛玉并贾琏践行,此间说谈叹息,流泪劝慰等等,暂且不提。只七八日之后,黛玉并贾琏等处俱是收拾妥当,又已租赁了两艘船,便带着丫鬟婆子,小厮长随等等,一路南下。
这水路虽也平稳,到底是路途之中,一应饮食起卧,自有不便。但因着贾府豪富,又是官身,且有旁的一些商家相随,一路自有打点照应,倒也不曾短了什么。只是三两日之后,也不知道怎么的,那春雨竟是淅淅沥沥落个不停,偏黛玉又是个多愁多病身,心思缠绵,更与旁个不同。此番她听得船舱之外那滴滴答答的雨声,想着弟弟母亲一前一后俱是亡故,现今父亲又是病重,一个好好儿的家便成了这么个模样,不由得泪湿沾襟,竟不能自抑。
春纤并紫鹃两个忙是上前宽慰,又是寻了些旁个的事儿与她散漫。黛玉也知自己如此,竟有些不好的,略将心事发泄一回,便也强自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两圈,又翻出两本集子来正欲细看,却在此时,身子由不得一阵摇晃。却是脚下这船摇摇晃晃,已是径自往一侧徐徐而行。
紫鹃忙将一侧船舱上的小窗推开瞧了两眼,便笑着回头道:“姑娘,外头的雨渐渐小了,且有些光亮起来,想来三五日后也就晴朗起来了。”黛玉闻言也不过微微点头,正待细说,谁知就在此时,忽而一阵大力传来,她再也站不住身子,啊呀一声,便是倒在一侧的床榻之上,且翻滚了两圈。春纤原在她左近的,亦是如此,倒是紫鹃因着正抓着那窗牖,身形猛然一晃,且撞到那墙壁上,方才不动。其余人等,各有些磕碰,倒也无人受伤,暂且不提。
可这满舱的布置等物可就撒了欢,噼里啪啦的声音不断。及等春纤等安稳下来,抬头看去,便是一地儿的碎片,满地乱走的各色东西。春纤旁个不管,忙先按住黛玉,带着些喘气道:“姑娘仔细些,莫要伤着了,且在这榻上躺着,待我们收拾了去,再走动也是不迟。”一面又不免生出几分疑惑:这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这么摇晃?难道是这船撞到什么东西了不成?
心中思量着,她手下不停,且与紫鹃雪雁并王嬷嬷一道儿将东西收拾妥当之后,春纤也顾不得那些细致的安排替换等,先与黛玉道:“姑娘,方才那样,只怕是船撞到了什么,我去瞧一瞧。”
黛玉已然是徐徐起身,却依旧站在床榻之侧,面色犹自带着些许苍白,她只抿着唇想了一回,就道:“让王嬷嬷随你一道儿过去,好好儿问个仔细,究竟是个什么缘故?若这船不好,可得尽早安排才是妥当呢。”
春纤忙应下来,且拉着王嬷嬷往外头走去。那王嬷嬷极老,不免迟缓些,她虽手脚灵动,少不得也略缓了缓。如此,及等她们到了甲板之上,又是过了一会儿。好在这边上就有两个婆子候着,见着她们来了,忙上前拉献殷勤,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回。
原来,方才这船还好好儿的行驶着,忽而船老大发现一侧几个暗礁,便忙忙回转,竟撞到另外一艘离得极近的船了。幸而,两艘船的船体都不曾有甚大的破损,不过擦了个边儿,现今已是有琏二爷他们过去支应了。
因说到这里,一边的婆子还指着不远处船上站着的少年公子,道:“方才那位爷,转眼看过来,真真是说不出来的俊俏,偏又与我们宝二爷他们不同,旁的不说,就那么一双眼睛看过来,只一眼,就看得人面皮都发紧,身板都由不得挺直了。”
春纤闻言只是一笑,却不免抬头望那里看去。谁知那边儿船上的少年亦是转头看来,四目一对,当即都有些惊讶。且不说那少年如何思量,春纤却不免感慨一声:都说那宝玉生得俊俏,面如秋月眉似墨裁,天然一段风月尽在眉眼,她素来见过的,也是不得不赞同。可眼前这少年秀色夺人,风仪洒落,不让半分不说,更无半点脂粉之气。只是这眉眼之间,大有熟悉之感,竟不知是什么缘故了。
她这么想了一回,边上的两个婆子已是瞧见了此间情景,忙咳嗽了几声。春纤心下一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便拉着王嬷嬷回到船舱之内,且与黛玉细说一回缘故,见着再无旁人,她便又悄悄着道:“先前瞧着宝二爷生得俊俏,琏二爷也极好,却总有一点儿脂粉气,我便有些嘀咕,怎么天底下的爷们都是一样儿的。今番瞧了那船上的一眼,真真是不同,倒是清朗明澈,竟与旁个不同。想来也是我糊涂了,姑娘们都生得极好,却很是有些不同的,想来旁的也是一般呢。”
黛玉听得是外男,便有几分不喜,但听到后头,那好为人师的性子又冒出一点儿,且道:“龙生九子,尚且各有不同,何况你我等凡人呢,自然都是不同的……”
第二十章 怜女儿如海细斟酌
听得黛玉说道一回。春纤含笑领了意思,心中却不知道怎么的,竟有些别样的思量,犹自转换不休。虽说那个少年原与她并无半点干系,但总有几分挂心。难道说,竟是一见钟情不成?
在心内取笑自己一句,春纤就想将这事儿抛开。谁知及等晚上,她领着小丫头过去取了用小炉熬得粥米并小菜时,边上的婆子却正在说笑,正谈及之前撞船的那个少年。因见着春纤,她们还往前凑了凑,笑着道:“春纤姑娘可是知道?先前那一桩事,琏二爷已是出面了结了。谁知,那一位大爷,竟也与林姑娘原是姻亲,论说起来,也算是表亲了。”
春纤由不得脚下一顿,一面令随身跟着的两个小丫头将粥米菜肴收拾起来,一面讶然道:“竟有这样的事?那还真是巧了。”
“可不是。”边上的婆子见状也忙凑过来,近来无事,正是闲着寻些话来说道的好时候,此番有了这样的事,又与林姑娘有那么一丝半点的联系,越加有了兴致,着实探问了个清楚明白:“二爷身边的小厮原是我那外甥,可是在旁听了半日的,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原来,先前那人也是世家子弟,唤作顾茂。其所出身的金陵顾氏,从曾祖而起就有爵位,子嗣又极长进,数代诗书传世,正经的诗礼之家,言情书网。这顾茂于其中亦出类拔萃,竟是于去岁得了探花,可惜天妒英才,好事多磨,就在这当是一番意气奋发之时,偏祖母过世,他身为承重孙,必得归乡守孝。而他的外祖母,便是黛玉祖母的堂妹。
“原是如此。”春纤听得这话,凝神细细想了一回,便是一笑:若是从这里说起来,那顾茂的眉眼许是与黛玉有些肖似,只是男女有别,自己一时半晌竟不能分辨?心内犹自想着,她面上却是一派笑意,只谢了这两个婆子好生照料炉火,且将蔬果等置办妥当,又与了些银钱,又告诉明日所需之物,便领着小丫鬟回到船舱之中。
那边儿紫鹃听得响动,便回过头瞧了一眼,嗔怪道:“偏你个小滑头,说是顺带儿透透气,便去了这半日,也不知道有什么闷气须得散了这半日的?”
“好姐姐,那两个婆子拉着我说了半日的话,因着是新鲜事,我就听住了,没想着就过了这么久。是我不好,这回单单我一个伺候姑娘用饭,你且受用一回,可好?”春纤拉着紫鹃的手来回摇晃了半晌,才在那紫鹃一指弹了额头后,笑嘻嘻地几步跑到黛玉的身侧。
黛玉见着也轻轻勾起了唇角,略用了一点细粥并些许菜肴,便是搁下了。春纤瞧着这样,不免生出几分担忧来,心下一转,正要提一提那顾茂,凑个趣,忽而想起林如海之病,忙转了个话头,低声劝了几句。黛玉本就担忧林如海之病,兼着近乡情更怯,想着再过些时日,便得归乡,一时思量越重,越加不思饮食,便在此时略多进了一些,也不过小半碗而已。
紫鹃与春纤见着也不好深劝,只得寻机凑趣,又是与黛玉多添一点细点汤羹等物,却也勉勉强强,只能眼瞧着她越见消瘦,衣带宽了一指。
好在今番一路南下,也算颇为顺利,又有林家仆妇李嬷嬷等在侧,多有照应,匆匆两月光阴犹如流水,径自而去。却说这一日两船归岸,又有小厮下去采买些东西,便有贾琏派过来的婆子通知:大约后日清晨,便能至扬州了。
黛玉得知后,一夜辗转反侧,只将将睡了半宿,次日起得迟了些,却是形容倦倦,神思懒懒,偏又两颊泛红,竟有些病弱模样。李嬷嬷原是积年的老人,见着如此,哪里还有不明白,忙令黛玉不可起身,且自将养。后又先与她吃了小半碗细粥,又煮了热热的老姜汤来,配上上等的好红糖,且吃了一碗,捂得黛玉她出了一身细汗,李嬷嬷方松了一口气,道:“这般方才过了一半,姑娘这几日饮食行动间都得仔细,万不能再着凉受冻!”
紫鹃并春纤忙应下,过后越加仔细,暂且不提。却说贾琏听得回话,说是黛玉有些发热,虽这症儿已是过去,只消将养两日便可,他思量来回,且来回将那甲板踏了几个来回,便令船只徐徐而行,两日行程做三四日。
如此,待得黛玉将将养好,踏上扬州城,一路车轿而回,正经却是大后日了。
林如海早已在内院的小书房之中坐着,此番想着女儿归来,心中一面是悲喜交加,一面却不免暗暗将前番所想又斟酌一回。原来,他此番将女儿接回来,一则是每每书信往来,思女之心越盛,偏前次女儿书信所写,细加思量,岳家竟大有不周不妥之处,而仆妇回报亦是有些不合心意的言语;二来却是因着今上越加老迈,太子早亡,底下的几位皇子却是不相上下,夺嫡之事越盛,他这盐政之职越加入了眼,竟是在刀锋之上,举动之间俱得思量再三,又有盐政之事,劳心复劳力,操劳过甚,渐有不支之感,若是一日撒手而去,女儿失恃失怙,又无兄弟姊妹,再无族人,只一个舅家,越加可怜。
这般而言,自己合该早作准备,总要周全妥当,方是正经。
他正是思量着,外头一阵脚步轻响,继而便有管家过来报信,且道:“老爷,外头小厮报信,姑娘已是过了桥,正到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