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这话,薛姨妈自然明白过来,这原是为着银钱两字。她虽有帮衬的心,一时也有些迟疑。
虽说薛家豪富,家财万贯,但自从自家老爷故去,家中的一应银钱买卖上头便有些不足,坐吃山空且不说,还有几分内耗,竟颇不如旧日情景。况且,既是王夫人开口,依着贾家权势,所求的断然不会是一点子银钱,她心内一番盘算,越发生出些踟蹰之意来。
可心内这么想,薛姨妈面上还得多问两句,因道:“竟有这样的事?娘娘也是府中嫡亲的姑娘,况且又是得了恩典,先是封做皇妃,后又有恩泽,特特许了省亲,自不能与旁个相比。要我说,这般大事儿,府中原该是倾尽全力。说一句实在话,这样的恩典,未必能有第二回 呢?且还有府中的脸面在。”
“如何不是!”王夫人听得未必能有第二回 这一句话,想着近来的几番煎熬,且连着素日淡淡的外甥女儿黛玉也得越加照看,却还只是这么一个结果,不免心中生出些悲痛,眼圈儿一红,便取了帕子擦了擦眼角,口中犹自道:“只是道理虽在那里,真个行事,却是另外一回事,我瞧着老太太也颇有几分节省之意。若我无能,只怕越发连着那一点子脸面都没了。”
薛姨妈原与王夫人是嫡亲的姐妹,这两年又多得照料,越加亲近,见着她如此,心内也有几分和软,思量一回,先是劝道:“姐姐何必这么说,素日好事多磨,原是常理。娘娘原在宫中,又得圣宠,若能得以诞下一儿半女……姐姐的好日子,且在后头呢。”
如此说了一回,劝得王夫人收泪之后,薛姨妈才是斟酌着道:“便是银钱上面,我们虽是无能,倒也能暂且挪二三十万银子,且与姐姐支应。只怕不甚合用,耽误了姐姐的事儿。”
“原是我为难你才是。”王夫人听得这二三十万银钱,目光一闪,心中却是一阵欢喜,暗想:这般略多了一点子,想来更能丰丰富富些,果真我儿有福,说是难事,不过几日,竟也就消去了。看来,这好事儿且在后头呢。由此,她不免又谢过薛姨妈,因道:“却得立个凭据才是。虽说我们是至亲姐妹,这些上面,也须得分明才是。”
虽是这么说着的,她却不曾唤人取来笔墨,只依旧端坐如仪。
“却又与我外道,不过暂且的事儿罢了,我自信得过你的。过两日,我就将银钱备好,且与你送去。”薛姨妈本就亲近王夫人,嫡亲的姐妹,自与旁个不同。况且,女儿宝钗已是得了一句必得一块玉来配的话,宝玉恰有一块玉,又是个知礼的好孩子,她心内早就存了一段心事,此时想来,竟是有几分因缘天定,一番话说来,便透出些笃定之意来。
见着薛姨妈这样,王夫人心内也是快慰。果真还是娘家的人更贴心,哪怕在夫家操劳数十载,所得的尊重,也漫不过嫡亲的血脉。有此一想,她便轻轻拍了拍薛姨妈的手背,又是握紧,轻声道:“日后我必定不辜负妹妹这一番心意。”
姊妹两个四目相对,彼此心中便渐渐有些默契。
当即便不再多提旁事,且将这银钱的事细细分说明白,说定明日便好生办妥,王夫人才是告辞而去,因又道:“宝丫头极好,若是得空,常来我这里坐坐才是。”
薛姨妈自是应承,又是送了几步,眼瞧着王夫人的身影消失在花木丛中,她才是回转过来,坐在那里思量。
原在外头守着的香菱见着如此,也不敢有什么旁样的响动,只悄悄儿到了内里,轻手轻脚地提壶倒了一盏茶,送到近前来,就自退到一边候着。
然则下一刻,外头帘子一动,却是丫鬟回报,道是宝钗回来了。
香菱忙上前来伺候,且脱去外头的斗篷,又悄悄儿与她道:“府中太太过来与太太说了半日的话,太太便坐在那里思量,半日也不曾回神,只怕有些紧要的事儿呢。”
宝钗听得这话,脚步微微一顿,继而上前来亲亲近近地唤了一声妈,自个儿便靠了过去。薛姨妈回神见着女儿回来,心中想着先前之事,不免满是怜爱,且搂着她满身满脸摩挲了一阵儿,方笑着道:“可回来了,三姑娘那里可好?”
先前宝钗却是去了一趟探春的屋子,与她说笑来着。
“三姑娘素来是好的,与我也说得投契呢。”宝钗去了外头的衣衫,自觉松快了些,且在母亲薛姨妈身边说谈,因笑着道:“今儿我们才是说起来,现今江南那边儿已是要做那乌米饭,青团子等东西,倒是与这里的风俗不同。”
“好孩子,若你哥哥也似你这般,我这辈子竟是不必愁了。”听得女儿笑语嫣然,眉宇间自有一番娇柔,薛姨妈一面是心中快慰,一面又不免想到独子薛蟠,当即一叹,半晌才是道:“你也好好儿劝他几句,我见着他,似是比先前更莽撞了些,这京中多是贵人,可比不得金陵那边儿。”
“您放心,哥哥虽是莽撞,却是质朴,本心是好的,过些年得了些磕碰,自然也就好了。”薛宝钗听得母亲谈及兄长,心内也是一阵叹息,只是对着薛姨妈自然另有一番话劝说,而后又是寻了旁的话来问:“倒是另外一件事,听说先前姨母过来了?可是与母亲说什么不曾?”
薛家先前却多得宝钗之力,且将内里整顿了一回,比先时更好些,薛姨妈自然也晓得女儿心中有数,比旁个都好,便瞧了一眼独个儿站在跟前的香菱。
香菱原是极有眼色的,瞧着如此,忙垂下眼悄没生息退了出去。
宝钗见着这么一般情景,微微抿了抿唇,才是看向薛姨妈,轻声道:“难道姨妈过来,不是与妈妈说话,倒是为着省亲一事而来的?”她原是极有心思成算的,又是在薛家多有历练,自然不同寻常女孩儿,虽不知库房内里如何,现今贾家出息用度上她却是算了几回,心内自是明白。
薛姨妈便将这一番事细细说与女儿,因又长长叹了一口气,道:“素日便有一句话,说是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我待你哥哥是这样,待你是这样,你姨妈待娘娘也是一般的呢。我因想着她十数年不曾见娘娘,这回终究能见一面,只盼着能尽善尽美,不失了体面尊贵,心内也是一软——天底下的母亲都是一般的心肠呢。再者,府中也是富贵,便这回去了这一笔银钱,有娘娘在,自然少不得日后富贵的。由此,我便应了三十万银钱,权且应急。”
听得这话,宝钗面上有些沉吟,半晌才是道:“姨妈自然不比旁人,原是咱们极亲近的,帮衬一回也是正理,前头哥哥的事,也多得府中的力呢。只是一样,可是立了凭证?”
“那是你姨妈,哪里须得这个?自然稳妥的。”薛姨妈听得这话,便是伸手点了点女儿的额头,道:“难不成,你还信不过这府里?”
“看妈妈说的,姨妈自是好的,但这府中却不是她一个能做主。”宝钗却是于此十分精细,听得不曾立下凭证,便是眉头一皱,悄悄劝道:“这府中,且不说老太太,便是大老爷那边,只怕也有些旁的话说道呢。若有了凭证,不论怎么着,那边儿便没得话说,也是不让姨妈两面为难的意思。”
这话说的在理,薛姨妈便有些迟疑,正待说话,外头忽而有丫鬟回话,说是太太那边打发了人送东西过来。
第四十二章 别墅成诸事皆簇簇
母女两个对视一眼,便掩过这话不提,只令将人请进来。
却是玉钏儿捧着个匣子走了进来,抬眼见着薛姨妈母女正看过来,她忙小步上前,面上笑吟吟着,眉眼弯弯,自是一片喜气,先是一礼,次又道出来意来。原来王夫人回去后,只吃了一盏茶,就亲自到了内里寻出一套首饰来,说是与宝钗戴极好,便令送过来。
“你们太太真真是有心,还有你们三姑娘呢,偏她总想着宝丫头。”薛姨妈听得这话,不免含笑说了两句,才是令宝钗接过来,因又道:“原是你姨妈的好意,却得仔细些。”
宝钗心内存了事,一时说不得,面上却一派落落大方,只起身双手接过,而后放到一侧,又令香菱倒茶与玉钏儿吃,口中笑道:“却是今年新得的,味儿轻,原是你素日所喜,不妨吃一碗,也尝尝味道。”
玉钏儿忙是谢过赏,坐在下面吃了一碗茶,果真轻浮,心内也是喜欢,忙又谢过一回,方因着王夫人房中事务繁忙,不得不起身告退,笑着道:“太太那里只怕还有些旁的事吩咐。”
薛姨妈方不多留,只令香菱送一程,回头却见着宝钗已是将那匣子开启。匣子内里用锦缎垫着,正经放着一套金镶玉的头面,华彩烁烁,富贵非常。只那正中的一支鎏金嵌玉的大凤钗之下,似是压着一张笺纸,她瞧着纳罕,正要开口,那边儿宝钗已是将那笺纸抽出,细细看了一眼,面上便有几分羞惭之色。
“这又是什么?”见着女儿如此,薛姨妈心内一动,身子稍有倾斜,目光看过去,口中问道。
宝钗将那笺纸递了过去,又是瞧着这一套头面首饰,心内颇有几分复杂,半晌才是道:“姨妈好意,却是事事照着规矩做呢,倒是我糊涂了,竟想到那些上面去。”一时,她又不免想到当初父亲亡故,家中诸事纷杂不说,外头的人且要欺负上来,趁机卷了多少东西去,竟是没法子计算的。若是那会儿,那些个人也能如姨妈这样便好了。
“我就说,你姨妈最是知礼的,旁的不说,你瞧着宝玉如何?天分聪敏,又有造化,在这礼数上面更不曾差了一分,待人也是和气尊重,谁个能比的?”薛姨妈先前听得女儿那么一番话,心内也是惴惴,此时见着这凭据,不免心中一松,越加信服,只道:“既是如此,我们也得好生筹备,总要好好地完结这事,才不辜负你姨妈这一片心意呢。”
宝钗听得前头这话,才是抿嘴一笑,听得后头,便是垂头私心计算一回,因道:“这却也不难。先前我们家早有筹划,却正有一笔金子存在几家当铺的库房里头,统共取了来,再从哪一处取一些子过来,也就尽够了的。”
如此说了一回话,母女两个计议已定,翌日便将此事办得妥当。
王夫人既是得了这一笔银钱,自是要告与贾母,因道:“原是我前儿无意提及,偏她听的了,说着这些银钱放着也是无用,权且与府里应急也是好的……”
“这却是她高义,也还罢了。”贾母沉吟半晌,才是点了点头,心内已是算了一回,因道:“虽说现今也是尽够的,只怕什么地方须得支应一回。你且收下,若是什么地方不足,先补上,后头再还与她,也就是了。”
王夫人忙是应下,心内且自欢喜。贾母却不免在心里度量一回,暗想:薛家虽是存了攀高的意思,到底心思不坏,也有扶持相助之意,却不曾辜负了旧日的情分。罢了,虽说那宝钗性子太过稳重,失了伶俐,自己并不喜欢,瞧着这些上面,也得与她些脸面来,日后若是得空,再与她谋一桩好姻缘,也就是了。
这么想了一回,贾母到底瞧着宝钗比旧日和顺了许多,虽还不及宝玉、黛玉,比之探春,却也不差了。这些许变化,自是入了个人眼中,旁人且不说,黛玉心内便有些纳罕,一日与春纤、紫鹃说随口说道起来:“这些时日,老太太待薛姐姐越加亲近,我瞧着,便是二姐姐并四妹妹也有些不足呢。”
“薛姑娘素来是个好的,性情稳重,为人周全,自然得人喜欢。”紫鹃手中做着活计,口中漫应了两句话:“只是老太太素日里却爱伶俐的。”
春纤见着黛玉也就随口道来,并无旁的意思,便一面与她倒茶,一面笑着道:“大约是有些事儿,老太太便有些取中了她,方有些不同。薛姑娘常往各处走动,姑娘不知道也是有的。横竖这与我们也没什么干系,姑娘只瞧着罢了。”
黛玉本就无心,不过随意提及,听得春纤并紫鹃这么说,也就放下,因道:“这话却也不差。”心细如黛玉尚且这般,旁人更不必说。薛家一番事,竟不曾有半点波浪,径自就过去了。
此事不提,倒是贾府银钱已足,又百般忙碌,且特特请来了山子野等有才之士,尽心竭力,忽忽数月过去,那一处别墅竟也将将修葺完备,只待将一应的绫罗古董等物布置妥当而已。府中人等,少不得提及这一桩喜事,连着那边儿的好景致,也偶有提及。黛玉闻说内里几处院落,颇有江南水乡之意,不免心中生出些向往之意来,只是那边儿尚未完备,她又是女眷,且寄人篱下的,自不好过去玩耍,不过白听两回罢了。
一时回来,她不免与春纤叹一口气,因道:“说着那一处倒是好景致,竟有水乡之意。虽说到底风土不一,自是不如故乡,到底亲近些。只是不得细看。”
紫鹃正笑着去了黛玉的钗环,听得这两句话,心下一想,就道:“想来后头色色完备,老太太总要去瞧一瞧的,那时候姑娘也随着一道去,也就是了。”这话原也不差,黛玉点头道是,却不想翌日就听得宝玉将内里景致细细描述了一回,又是题了些匾额对联。
那时候黛玉也在贾母近前,听得宝玉一番细细描摹,心里品读那些匾额对联等,不免有些感慨,因暗想:说来宝玉却真个是心性聪敏,自有灵性,一应匾额对联,自有一番灵气。只是可惜他却还是孩儿心性,不知担当两字,又少决断,竟是自误了去,也是可惜了。
这一番心思,她也不好与旁个说,到底原是两姓旁人,虽是亲眷,但这样的话,就是至亲也未必能说道呢。由此,黛玉只按下这话不提,专心听了一阵,又是思及故乡,心内颇有怀念,次则想到父母兄弟俱是亡故,一时也有些懒懒之态。她本自身子有些弱的,众人见着了,也只说她有些着了凉,并不以为意。
春纤与紫鹃见着,也不过每每相陪说笑而已,并无别法。
却说这日黛玉才自起身,又用了一点粥米,自觉比先前好些,便特特往贾母之处而去——原是这两日不曾问省,自得走一趟。不想,才是到了门口,就有丫鬟上前来与黛玉道:“却是有个姑子正在内里拜见老太太。”
黛玉脚下一顿,那边儿早有丫鬟报到内里。贾母已是知道,她脚下一顿,便跨入内里,又上前敛衽一礼,道一声好。贾母招手令她坐在自己身侧,又笑着看向下首坐着的一个尼姑,道:“正与这位大士说着,偏你又来了。说来也巧,林家本是姑苏人氏,她若是论说本乡,亦是那边儿呢。虽说佛门清净地,不与红尘相同,到底也算的同乡了。”
听得这话,黛玉心内便生了几分亲近,抬头看去,却见着那一位尼姑,原不过十来岁的女孩儿,生得仪容不俗,便是那一身僧袍也是遮掩不过。只她神色淡淡,此时见着黛玉看过来,也不过略一点头而已,并无亲近之意,倒有些孤高之态。
黛玉也不恼,反倒起身一礼,含笑道:“如此说来,却也算得一段缘法了。”见着如此言行,妙玉方起身回礼,只道:“却当不得这话。”
贾母见她们如此,便从中转圜,又是说笑一阵,妙玉才是告辞,且到那省亲别墅的栊翠庵内住下不提。黛玉心内略有些思量,及等回到自己屋子里,思及妙玉,不免道:“竟也是姑苏人氏,与我们家祖上原是一处呢。我虽未曾去过姑苏,心内却是亲近的。不妨今日便得见了一位同乡。只是瞧着她虽好,性情却有些孤僻,便有心亲近,未必能如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