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则,他这一开口,那江源并李明彦虽觉尴尬,也不得不重头见礼。
黛玉原是女子,又是这等境况,心内更是含羞,然则她素来明净,不是那等佯羞诈愧的,又见他们只道是林盐课家的女公子,倒是敬重礼遇,便也屈膝一礼,因道:“贤公子少礼,却恕我此番不便,竟不好郑重。若有得罪之处,尚且见谅。”
声音犹如滚珠落地,款款而谈。
江源与李明彦听得脸颊越加腾出些红晕,心内竟生出些许眷眷不舍之意,又不免往那李明诚处瞧了两眼,心内蓦然生出个念头来:他要是能再说两句话,寻出个话头来……
然则,身后已然一阵脚步声响起,登时打破他们心中念想。却不知此时春纤见着黛玉这般言行,便觉他们有心为之,又见他们神色,越加恼上,已狠狠瞪了那地面两眼,便那李明诚再说什么,也绝无旁的可能。
此间各自心思暂且不提,后头事儿却是轻省。不过一则抬了那婆子诊治,二则黛玉上了那青绸小轿。春纤脸颊微红,忍气代为告辞,且随着车轿一径而去。剩下江源三个倒是瞧着人皆散去,径自在那了冷清之所站了小半晌,才是回转——这边园中,本就是江源设下酒宴,请诸家公子一聚。
只走到园中,那李明彦方有几分回神,心下一想,因与江源道:“那位虽不曾伤着,到底受了惊吓,总要与尊亲提一句,也是致歉之意。”江源闻说这话,连连点头,一双眼睛却是亮如星辰。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今天事情太多,没能多码字……
第四十九章 见细故各自表胸臆
只是尚有宴请众人在此,江源虽是心如潮涌,一时也再无旁的法子,便压下心头所想,且去应酬。
而另外一面,黛玉虽在江家受了一回惊吓,后头却是一路顺畅,并无旁样事可说。又有春纤在侧,且寻了些话头来,有心开解说笑,彼此也渐渐平复了心绪。
及等回到贾府,照着规矩,黛玉也不去潇湘馆歇息,先到贾母之所,报个已是回来的信儿。不想今早却是奇了,这般时辰宝玉已早早在旁,又有宝钗并三春,似是正在说笑。她原是敏感多思的,见着与旧日不同,心下便有些思量,因微微抿了抿唇角,先上前裣衽为礼,又问了贾母安好,方才在她一句笑语中寻坐下。
然则,她那一双妙目却少不得先往宝玉看了一眼,次又瞧了探春,见他们兄妹两个俱是目光闪闪,心内一则不喜,二则叹息:虽不知究竟如何,单单看他们这个模样,大约自己所想,十有*是准的。
“那位江姑娘如何?”方才已是说笑罢了,贾母正要重头寻一个事儿来说道,见着黛玉回来,因素日女孩儿之中最是喜她伶俐怜她遭际的,心内又有那么一段事儿在,便先问了一声。
黛玉心内已然有些思量,探春之意昭昭,然则她是个极有心胸见识的女孩儿,素日也好,结交江澄也没甚么不好的,倒也罢了。然则宝玉素日言行,虽他自家并无半点玷辱旁人之意,却在礼数上头着实有些不妥,倒不如早早断了他念想。因此,听得贾母这话,她便自一笑,双颊微红,轻声道:“江姐姐旧日便待我极好,蒙她不气,今番更得青眼,比之往日越加亲近。现今又俱是京中的,我心内思量,想来日后往来书信却是简便。”
贾母听得这话有些意思,心下一想,因笑着道:“那江家我也听过两声,倒也算得京中有些年岁的人家,只是这些年不如往日,子弟却还上进。想来这样的人家,女孩儿的教养不会差了,你与她书信往来也是好的。只是一样,他家长房如今正在江南做官,怕是不能长住。”
“江姐姐已是订下婚事,及笄之后便要成的。”黛玉双颊越加泛出霞色,垂头低眉间似有些羞涩,口中却说得明白:“旁的我也没多问,她只说于京中甚少交往,于今更得仔细,邀我下月初十赴宴小聚呢。我想三妹妹前番颇有结交之意,想来二姐姐并四妹妹许也有心,便说须得回复,一时不曾应下。”
宝玉原听得订下婚事一句,便不禁又嗐了一声:素日林妹妹所钟,必定是好的,现今这一位江姑娘,她说极好,必定也是一等钟灵毓秀的佳人,可惜可叹者,竟不日便要成亲,旁的不提,世间又失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了。由此,竟有些跌足叹息之意。
宝钗原坐在宝玉身侧,听得宝玉这一声,她也渐知其性情古怪之处,心下一想,复由不得失笑一声。宝玉离着极近的,这声儿虽轻,倒也比旁个清晰,不免侧脸看去,见着她一双杏眸波光流转,两靥含笑,竟又有一种动人姿态,大不似旧日形容,一时心神为之所摄,竟愣了半晌。
“你只管过去。至于你三妹妹她们,因家中素日与江家武甚往来,又非亲眷,并无结交,如此贸然过去,却也不妥。你三妹妹她们有心,日后再说这个也是不迟。”贾母口中说着,又是唤了一声宝玉,笑着吩咐道:“方才不是说得了几样新鲜东西,与你妹妹瞧瞧。”
宝玉忙应了一声,令身后的丫鬟捧出个匣子,亲自打开,又取出几样新鲜玩意儿与她们看,却不过是九连环七巧板等物件,倒是做极精细。又吩咐丫鬟与黛玉等细看。
那丫鬟先至黛玉处,次则宝钗,方又是三春。黛玉并不寻那等精巧玲珑的,只挑了一件鲁班锁,细细打量了两眼,笑着道:“却与我素日见着的不同。”探春等亦是各自取了一样,各自收好,又笑着道:“原是舅母特特与二哥哥顽的,我们却是生受了。”
如此又说笑一回,方才各自散去。
唯有黛玉一个思及方才贾母唤宝玉时的情景,心内稍有不乐,却也说不得这些个来,只得扶着春纤闷闷回来。紫鹃原在那里候着的,见着她这样,心下一转,只含笑道:“姑娘回来了。”说罢,又是与她去了外头见客的衣裳,重头换了一身淡黄衫子水色襦裙。浑身上下,只那衫子领口绣了几色兰花,却是淡雅之中透出几分清凉来。
“姑娘这回却是受了些惊吓呢。”春纤在旁倒了一盏茶送到黛玉跟前,见着屋子里也再无旁人,便将先前那一桩事说道出来,又瞅着黛玉的神色,轻声道:“瞧着那两位,连着那小公子也是一身儒衫,戴着四方巾,想来也是读书上进的。也是,江姑娘便极好,江家必也不差的。”
听得这话,黛玉原取下簪子的手一顿,轻轻叹了一声,道:“读书自是好的,然则瞧着他们行止却还罢了。江姐姐那般知礼知趣的,却与那位江公子不同。”
春纤听得这话,便知黛玉大约有些不喜那江源,便将这话掩去不提,又暗想:想那江源虽是略有差池,一半却可说是疏忽,依着黛玉之意,这还算是不知礼知趣的,那宝玉又算什么呢?由此,虽说有些试探黛玉对未来夫婿的要求而不成,她有几分可惜,有这点态度在,倒也罢了。只是贾府衰败原是大势所趋,细细算来,也不出三五年,黛玉那件大事,却得早日筹划才是。
这厢黛玉春纤如此思量,那边儿江澄得知黛玉之事,也是诧异,复又皱眉,有些着恼道:“阿兄如何这般失礼?那婆子跌足,原是巧合,林妹妹虽受了惊吓,幸而不曾伤着,好生赔礼,她素日也是知情知礼,必不会怪罪。可你却打发那婆子过去唤人,自个竟不曾避让一回,这又是哪儿的道理?”
“这、我也是一时不曾细想,方才……”江源只觉得嘴里有些发干,又想着先前所见的佳人,虽是年岁未足,尚有些稚嫩,一段秀色却是平生未见,心下不免一阵惴惴,复又有些莫名的冲动,忙上前两步,竟拉着江澄的一片袖角儿,期期艾艾着道:“妹妹,好妹妹,且与为兄缓颊一二,千万千万!”
说完这话,他便又是长揖而礼,面上一半儿是跃跃欲试,另一半儿却是惴惴不安。
见着这么一个模样,江澄又是冰雪聪明,立时就猜出六七分来,当下变了颜色,伸手扶起江源,只盯着他,口中依旧缓缓,且似带着些诧异,又有些笑意:“这又是从何说来?虽是失礼,然则只消说道一声,也就罢了。”见着江源神色一松,她便又添上一句打趣的话:“虽是疏忽,到底男女有别,我们家与贾家也是疏远,想来日后再无相见的,你何必这般挂心?”
“我、我……”江源不觉有些口吃,又觉这般话不能说出口,心内却未尝没想着一个念头:堂妹与那林姑娘交好,也是亲近,若是能得她说道几句好话,彼此也算门当户对,未必不能结两厢情谊,成就一段良缘,竟也是一段佳话。
只是,江源到底是言情书网出身,素日知礼,对着江澄这个堂妹,也须说不出这样的话来。由此,他虽是心下百般翻转,口中却到底不曾明白道来。
江澄见着他如此,越发笃定先前之猜测。然则对于堂兄这般心思,又是如此言行,她却是半感叹息,半是摇头,面上却还不能显露出来,只扯出一抹淡淡的笑,道:“不过一件小事,倒也招得你这般模样。若总这样,等着殿试那日,岂不是要昏了过去?再没见着你这样儿的。放心吧,林妹妹素来畅快,必不将此事耿耿于心的。”
说罢,她也想早早结了这事,便要起身回去:“我先回去,总早些与林妹妹一封信笺方好。”
闻说此话,那江源不知怎地眼前一空,竟不知怎么就伸手拉住江澄的衣袂,见她回转时面有诧异之色,他只觉心中似有一团火热,再也忍耐不得,然则到了嘴边,还不过是那么一句:“我、我,好妹妹,且与我说一说那林姑娘……”
江澄转头听得这一句话,神色由不得一顿,心内着实有些啼笑皆非:于家事细故上面,这位堂兄真真是榆木脑袋,休说这般事失了规矩礼数,见着自己这般态度,也合该晓得内里意思了。他偏生就是一股牛心,常有因心中所想所思,便是一味如何。虽说这般也就对着家中至亲,外人再不能如此,到底……
只是这样的话,江源不曾明说,又是事关名节的,她也不好多劝说什么,只板起了脸,因做怒色,道:“阿兄这般话,我却不能听得!林妹妹原是外头女眷,男女授受不亲,如何能与你说她的事儿?若真要是这样,便是林妹妹错看了我,我错看了阿兄,阿兄也是错看了我!”
那江源听得这几句斩钉截铁的话,不禁一怔,复而有些羞愧,然则看着江澄拂袖而去,他虽是指尖发凉,却犹自狠下心来,道:“妹妹,我虽于林姑娘有淑女之思,却并非不知礼数的,只是一时迷了神,却忘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八个字。我这……”
作者有话要说:私以为古代最容易一见钟情,因为能见得少啊,脑补什么的最容易了,脑补过头有了感情,那就真的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第五十章 情思难遣公子生痴
“阿兄!”江澄忽而扬眉,一双秀眸之中竟透出刀锋般的锋利来,一声便打断了江源的话:“你所言当真?”
“心如磐石不可移!”江源见状,虽是心中有些踟蹰,口中的话却颇为铿锵,与旧日形容,大有不同之处。
只是江澄将这看在眼底,却是叹息一声,复而敛容郑重道:“若真是如此,小妹却不得不劝堂兄一句,这般心思还是早些收起来,方是两厢和美。”
江源听得她这一声叹息,便觉有些不安。他这个堂妹,素来见识眼界不逊于男儿,尤其是这等细密事,家中旁个再也不如的。但等她这么一句话出口,他却不免生出些执拗来,面色微青,话里却犹自不让分毫:“妹妹若不将此番缘故说道出来,我如何心服?”
“林妹妹虽极好,然则于阿兄不过一面之缘,如何能至此?”江澄沉默片刻,见着江源依旧盯着自己,双眼不曾一瞬,才是皱眉相问:“难道阿兄竟是以貌取人之辈?”
“妹妹岂不知情缘天定四个字?我一见便生钟情,似是前缘。”江源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番心思从何而来,心内却着实灼热,便将内里心思剖白一番,又道:“再者,妹妹也道她无一不好。我虽是无能,这一番心意,倒也能匹配一二。”
见着他如此冥顽不灵,江澄也不得不将自己所想说道出来:“林妹妹自是好的,阿兄也是好的。然则,两厢却不般配,何苦再兴事端?旁的不说,依着我素日看来,她原是极知情识趣,冰雪聪明的,先前阿兄失礼,她自不会欢喜。次则,此番又不过见了一面,她年方十三,又自有荣国府贾家的老太君倚靠,便是阿兄十分殷切,有心婚配,也必不能如意的。更何况,阿兄的婚事,叔母早有定论,不过一时未曾说出罢了。”
“这话如何道来?”江源听得这几条,脸色一变再变,半晌才是道:“母亲如何又那等思量?”一时却未曾提及黛玉如何。
江澄见着如此,越发笃定其不过一时心有所动,却非长久,便越兴说得明白:“我们家与程家原是世交。叔母又与程家长房叶夫人极亲近的,又喜阿娟稳重知礼,且她年岁行相当,早有默契,本该早早说定的。偏生去岁程家老大人故去,便耽搁了下来。”
听得是程家大姑娘程娟,江源动了动唇,到底不曾说出什么来。他自是知道程娟的,生得清秀婉约,性情温柔,行事又稳重,不说母亲平日里称赞不绝,就是堂妹江澄,小妹江淳也与她交好,从无龌龊。只这般样样皆好,在他现今想来,却不过是堵着嗓子的一块桂花糕,竟是不上不下,倒是噎得慌神。
江澄见着他如此,心知这一时半会儿,这位堂兄是出不来的,便起身道:“这里头的事,我也说与阿兄了。阿兄仔细想一想,可是如我所说,虽都是好的,却是不甚般配呢。”
江源有心辩驳一二,心内却明白,素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断然不能从己,只得压住内里一片焦灼,一番煎熬,且自跌坐在椅子上头愣愣出神,连着素日的礼数也是不顾了。
对此,江澄也不理会,反倒心中松了一口气,因想:如此遮掩过去了,倒也罢了。不然若是再说林妹妹那处如何,却是不好。哪怕阿兄素日在外头不会糊涂,口风也紧,到底姑娘家的事,须得谨慎再三,便是一丝半缕,也是能少则少,方是正经。由此,她倒是越发悄悄离去。
及等回到屋中,江澄且坐在那里想了半日,才是寻了一张竹绿色的叶纹笺,挥笔而就,次又吩咐预备下四色点心,随着这信笺一道儿送到贾家。
黛玉午睡醒后,便见着那信笺,又闻说有新鲜点心,便笑着道:“想是因为先前那件小事,江姐姐这般周全,却是与我外道了。日后见着,必得与她说道,数年不见,竟至于此?”说罢,展笺一览,虽是说得内敛,却分明透出歉意来。
“姑娘,却不止江姑娘那一封信笺呢,尚还有妙玉的。”春纤听得黛玉虽是这么说来,话音却并无半丝恼意,反倒透着亲近之意,便是一笑,且将另外一封信笺送上,又道:“我瞧着妙玉虽在佛门清净地,依旧是闺中女孩儿的做派。江姑娘送的笺择了竹绿色,又是叶子的花纹,春日里正是合宜,想来是有心的。她这个却是浅碧色,又映着流水桃花纹样,也是极精致的,倒是应了那句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原就是闺中女孩儿,自是一般。”黛玉闻言一笑,又赞了一句:“你如今读书倒也越发用心了。”却并不提妙玉如何。春纤看得出来的事,她如何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