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宝钗早已听过几回,就是自家心里,也未必没思量过这些来。然则,她内里用情颇深,前头与黛玉暗中相争,倒也罢了。如今她一时退了去,偏宝玉却越加轻重分明,自家百般心意,俱是落花流水一般,没个声响,不免有些伤感。又有贾母从中作梗,便取中了妹妹宝琴,也不愿择了自家。她如今早已过了及笄之年,再这般磋磨岁月,只怕后头也不过是个笑话!
想到此处,宝钗便抬起头来,低声道:“母亲且细想,只消老太太心里不中意,便熬下去,又能熬几年呢?二姐姐只比我大一岁,如今已是出阁了。我若再熬个三两年,竟是个老姑娘,自家脸面且丢尽了,旁个什么,再不必想的。”
薛姨妈听得这话,也说不得什么话来,心里且生出几分焦灼来。这一份焦灼,及等三日后迎春归宁,她便越发重了。
却说回门那日,贾府中门大开,且将一对新人迎了进来。起头儿自然且要去拜见贾赦父母,后头便是贾母这处,连着贾政王夫人亦是来了,更别说一干姐妹们,更是早早便过来,到时等了半日,方才见着了人。
那霍长宁过有些病弱,面庞清瘦,身形瘦削,便是大红袍服也不能将面容衬得红润些,只一双眼睛,却是清亮有神,倒增了几分精神。好在,他自来有几分书香气息,生得斯文温和,言行举动也是文雅周全。众人见着如此,倒是将先前一番担忧放下,暗想:若说模样性情,倒也算合宜。只病弱了些,可南安王府这样的人家,自然能请医延药,善加治疗,好生将养数年,未必就不能成个齐整人来。
况且,迎春眉目含春,两颊飞霞,虽也是不言不语的旧日模样,一言一行,却与那霍长宁相互照应,想来这三日她过得却也合心的。贾母等人便俱是点头含笑,令人布置了宴席,且吃回门宴,那霍长宁自是离了女眷这边,且往贾赦贾政等男客的宴上。
迎春便被姐妹团团围住,一时细细问了起来。她自来柔顺,此时也说不得什么旁样话,不过是一个好字。探春见状,便又问起霍家仆役婆子等来:“他们也不可小看了去,二姐姐自来柔和,可偏有那么一等人,专会蹬鼻子上脸,一时不注意,便要闹将起来。彼时不在家中,若是不能辖制了去,他们便越发做耗,断不能轻忽的。”
“这些原是婆婆理会,我只消将自家院子里那一处整治了,再无旁事。”迎春早前听了无数这些话,自然也经心这些,头前便有些预备。谁想着此时拜见公婆,南安王妃私底下便嘱咐了她,旁个皆不必理会,且有她,只消好好待霍长宁便可。果真,后头一件件问起来,俱是早有人经手的,再无旁事。
听得这话,探春犹自皱眉,黛玉原是常有病症的人,倒是能想到一些,便道:“想来是王妃早有准数,想着二姐姐经心姐夫的事,旁个小事,什么人做不得?随手料理了,原也不难的。”
探春听得如此,方才暂时放下心来,却还劝了两三句,不过是仔细小心四个字而已。至如宝钗惜春,也是一般说了一回,还是湘云听得无趣,开口打了个岔,因笑着道:“只瞧着二姐姐的模样,便晓得里头再短不得什么。那样的人家,规矩礼数摆在里头,总不会错了格子,偏你们这般小心。”
由此,方将这些俗务暂时抛开,姐妹且说起别情来,暂且不提。只薛姨妈在旁瞧着,想着宝钗年岁,终究有几分坐不住,后头便往王夫人处走了一回。
那王夫人听得这话,心里也有几分担忧,但想着已是有了陶家陶藉,那林黛玉不必担忧,至于旁个,哪里又比得上
宝钗知根知底,知情知趣?只消再磨两年,这事必能成的。到底娶妻这一件事,也须得父母之命哩。只是妹妹所说,也不无道理,这事儿,却得早早办了起来,后头才能齐全。
可想着这个,王夫人便拿定了主意,每每有意提携抬高宝钗。她自来如此,如今便稍有出格之处,倒也无人留意。唯有贾母瞧在眼底,心中生出几分不快来。然而如今将近年末,诸般事务繁忙,兼着黛玉无意,又有陶家之事,她一时也提不出更好的人来,便暂时压下不提。
谁知这正月一过,凤姐竟有些落红之症,一时连床也爬不起来。好在借着旧年将养的功夫,身子骨也算康健,方才不曾小产。只是大夫诊治之后,却道决不能再劳累,须得好自一并保养。有了这话,凤姐心里头是突突的跳,忙将家务一并辞去,整日躺在床榻上头,偶尔起身,也不过往自家院子里走两步,再不敢有半丝疏忽。
众人连番探望,见她虽面色不华,到底精神还算健旺,方才放下心来。只王夫人本就用心宝钗之事,如今家务上头失了凤姐这一个臂膀,越发没了精神,实理会不得。她先想着了李纨这个长媳,却又觉得是软和人,不免纵了下人,见着探春素日敏捷,又是府里正经的姑娘,兼着年岁渐长,也合该学些家务事儿,她便唤来两人,将家中琐碎之事,一并暂令协理。又思园中人多,恐失于照管,特请了宝钗,托她各处照看。
宝钗听说,也只得应下。
由此,三人便总理了事务,虽有种种为难之处,倒也将府中打理得明白。黛玉在旁看着,倒与春纤叹道:“三丫头果真是个好的,偏是个女儿身,不然,竟也能支撑家业的。”
春纤点头应道:“三姑娘自然是好的,依着我看来,倒是比琏二奶奶还强呢。二奶奶虽能干,到底远见两字上头,比不得三姑娘。旁的东西,三姑娘历练两年,却未必不如二奶奶呢。”她随口说来,心思却没放在这上面,一时瞧着外头的景儿,竟自有些恍惚起来。
黛玉也知她的心思,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轻轻一捏,便低声劝道:“放心,旧日爹爹在时,也曾提起顾家来,说着言情书网,最是出读书种子的人家。你那哥哥也是早早做了举人,若非有故,说不得早便春闱得中了。今番科考,必定能蟾宫折桂!”
“虽如此,如今事儿未成,总是有几分悬心。”春纤听得这番安慰,不曾松动眉头,反倒微微露出些犹疑来:“且蒋家那里……我总是悬心……”
第一百二十四章 庆芳辰又知鸾凤盟
黛玉听她这般说来,倒是为她生出几分欢喜来,因拉着她的手,低声劝慰,复又慢慢着道:“可见你面上不说,心底也是将那顾公子当做哥哥来,方孜孜念念,生出这一番担忧来。有了这样的心,你便也能想一想,你是如此,顾公子也是一般心思哩。不说前头各样俱是齐全,便舍了这些个,只消心中有情谊,便没血脉之情,也是一般的。便譬如满门至亲,若彼此争斗倾轧,也说不得什么亲不亲的。”
听得这么一番话,春纤心里一动,竟也渐次平和下来,因低声道:“姑娘说的是,这一番情谊在那里,便事有翻覆,那也是旁人的事,我只顾着自个儿的心,也就是了。”
两人说到此处,外头有小丫鬟禀报,道是探春并宝钗来了,她们便掩下话头,俱是笑着站起来,春纤更是往前头迎了一迎,因笑着道:“三姑娘,薛姑娘。”又去取了茶果来,一时布置妥当。
探春也不在意这些,只吃了两口茶,便道:“林姐姐,过两日便是你的生辰,老太太使人发话说了,想着开一处宴席,一则庆生,二则正值春日,也可赏玩一番。我们想着,这也是你的生辰,自然依着你为主,便来讨个主意。”
黛玉听是如此,因想了一回,才道:“一年一年的生日也闹不清,若依着我,竟还是比着旧日便是。只是老太太开口说了,便依着她来罢。”她是想着这些日子,舅家府中事多人烦,连着探春宝钗都被委托了事务,她若再兴出什么来,没得让人抱怨,方这般说来。且这些生日一类,每岁不知要经历多少个,不过吃喝顽乐热闹一回,终无意趣。
她这般念想,探春宝钗如何不知,便还笑着道:“到底是你的生辰,总要庆贺一番,且又是喜事,旁人再没什么说头的。便是老太太那里,怕也想着这个,方使人说话。”
黛玉只摇了摇头,道:“旧日便好。”
宝钗见她执意,便笑着道:“罢了,你既不说,这事儿便一准交给我们,必让你喜欢,也让老太太喜欢。”探春听得这话,低头想了一阵,也是点头。后头又与黛玉说了一回闲话,两人便告辞而去——却是府里头多有些繁杂事务,须得她们处置经手。
这些个事,黛玉不须问心里也明白,不免想起前头的话,叹了一口气。春纤正与她端了一盏茶核桃露来,听得这一声,她想着后头探春远嫁,宝钗守寡两件,不由也生出几分没滋味来。
贾家大厦将倾,原是大势所趋,再也扭转不回,可瞧着迎春那头,不免使人生出几分企盼来:若她们俱是能早早发嫁,竟不受牵累,贾家便是倒了,便也使人少了许多惋惜。须知她们虽各有长短,若论容貌才学,性情为人,却都不曾失了大格儿,纵宝钗虚伪,却也待人和善娴雅博才,总探春自卑,却也是精华难掩性情敏捷……这一个个的,比之书中许多男人,早已强出十倍来。
她这头想着,口里却道:“姑娘的生辰,这回怕是十分热闹哩。”黛玉却只摇了摇头,因道:“纵热闹,也不过那么一回事儿罢了。我倒觉得这事儿莫名,旧日生辰,哪一年不是那么过来的,今番又非及笄之年,又非整生日,我一个小小人儿,没得闹出那么些花样儿来。”
有她这么个说头,春纤心里也是一顿。
然而她们俱是不曾知道,这却是贾母并王夫人有意所致。不为旁个,却是那头会试一过,陶家便使人送了信来,有意在放榜之后便定下婚事来。王夫人见着诸事皆备,虽心里也未曾没个酸涩,然而想着自己宝玉后头与黛玉两厢无事,便也早早寻贾母说了事,想将这事儿做定。
而贾母早将陶家暗中打探几回,又亲自使了心腹婆子,且瞧了那陶藉相貌人品,再无不妥的地方。这般门风家境,夫婿品貌双全,又有父母旧日情谊在,公婆看重,贾母便有心从中挑刺,竟也寻不到一处。便因着几代清贵出身,家资算不得十分丰厚有点欠缺,然而黛玉嫁资丰饶,原就不愁这个的。
贾母一样样挑拣来,可越是挑拣,越觉得好来,只念着一个宝玉,方有些舍不得黛玉,不免有些长吁短叹。偏这日甄家老太太过来说话,问了两句,听说是为着孙辈婚事,竟笑着道:“我道是为了什么,竟是为了你家宝玉。依着我看来,他是个聪慧斯文,好个礼数周全的哥儿。这么个好人儿,老姐姐若将结亲的话传出去,再没人家不肯的。这一番待孙儿的心,我最是明白,却也是杞人忧天。”
她这一说,贾母忽想起她今番带来的甄家五小姐甄柔。那虽是甄家三房的姑娘,却是正经嫡出的,兼生得秀美,言语可亲,端庄里不失伶俐,也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这会儿甄家老太太又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里头倒有几分结亲的意思了。
贾母想到这里,心里一动,因笑着说了一回话,探出她真有几分结亲的心,便再无犹豫,预备将黛玉之事定下,后头再与甄家结亲。恰王夫人过来试探,她便点头道:“那陶家倒也不错,我使人探问过了,再无不妥的。只不能匆匆了结,总要先与玉儿说一声。虽说这样的大事,总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得她自个儿做主,然而总要挑拣个她心头愿意的来。”
她这么一番话,落在王夫人耳中,却无端让她生出几分担忧来:那林丫头虽远着宝玉,可若真个什么都没有,一般做兄妹的,作甚远着?老太太话里软了不假,然而那林家的丫头不愿意,倒是念着宝玉,又怎么了结?前头老爷话里话外说起来,可没有不愿意林丫头的意思!
想到这里,王夫人如何坐得住,又见贾母有意与黛玉脸面,特地吩咐做生日,她咬了咬牙,便悄悄将陶家之事透出了些风声去。她是当家主母,这等事也不过两句话的功夫,便阖府俱知。
黛玉那里有个小娥,惯会走动打听的,原就是使她出去探听消息的,今番得了这么个信儿,哪里还坐得住,一准回去将这事说与黛玉:“姑娘,府里头好些人都说,老太太要为姑娘在外头择婿哩,连着人家都有影子了,说是甚么陶家,旧日便与姑娘家有些情谊的。至如旁个,却都说的不明白。”
这话落下,黛玉不由一怔,那边紫鹃已是皱眉道:“又是哪里的人浑说?真有这样的事,老太太必使人说与姑娘一声儿的。”春纤心中狐疑,口里却也跟着道:“说不得今日姑娘生辰热闹,几处传出些话来,话赶话地就胡乱搅在一处,传来传去的,倒做真事一样了。”
然而,这样的话,她们自个儿且不信,何况黛玉那么个玲珑心肠的。她眉心微蹙,当即便摇头道:“休要哄我。这府里头风言风语是不少,可也没拿这样的大事,说到我眼眉前的!依着我看,这事多半是真,就是这风声,大约也是有意为之,否则,昨儿还没得一声,今番怎就传开来了?”
紫鹃、春纤并小娥听了这话,俱不敢再说什么。
还能是为着什么来?这上头要没个话,下面如何敢这么传来传去的,送到黛玉耳边?至如这么做的深意,谁个心里都有几分猜度,却谁个也说不得——旧日老太太的心意,分分明明,俱是瞧准了的。今番闹这样,着实打黛玉的脸。
她们不说话,黛玉自己便开口道:“你们不说,我也明白,这哪里是旁个意思,只将我做个贼一般罢了!”说到这里,她双眼微红,便要落下泪来。她已没了父母,在舅家寄人篱下,偏要被人这般看低了去!
春纤动了动唇,原要说话的,谁知外头又有禀报,却是鸳鸯过来了。黛玉听得这一声,便取了帕子擦了泪珠儿,一面又令请进来:“鸳鸯姐姐怎么来了?可是老太太有什么吩咐?”
鸳鸯看她眼圈儿微红,情态楚楚,心里明白她受了委屈,由不得生出几分怜爱,口里却只笑着道:“却是老太太吩咐我,请姑娘过去说话。”这样传信的小事,哪里用得着鸳鸯,怕贾母也是听到了风声,方使她过来,也是表一表自己的意思,令府里头安静下来。
黛玉心中明白,虽还觉得伤心懒怠,却也只得站起来跟着过去。
贾母一见着她,伸手便将她揽了过来,搂在怀中,好半日过去,她才叹道:“今日是委屈了你,放心,且还有我在。”
黛玉默默无声,眼中酸涩了半日,终究不曾落下泪来,只低声道:“今番做生日,好个热闹,又有您在,我能受什么委屈?您放心。倒是您唤我过来,可有什么话吩咐?”
第一百二十五章 诉心事紫鹃言真意
贾母自心底长叹一声,握着她的手有些发紧,一双老眼里透出又怜又爱的神色,面上复又生出几分惭愧:“到了如今,你虽是个闺阁里头的小姐,我也须得说些事与你听来。你是个好的,我心里知道,要不是这样,旧日也不会有亲上做亲的打算。偏是我们没这福气,竟不能成事,反倒让你受了许多委屈。现下却有一件事,我须得问你的意思。”
黛玉一听这话,便知道她的意思,这说的是自己与宝玉。她早失了这心思,再听得这话,便抿了抿唇,慢慢垂下眼帘:“您只管吩咐便是。”
“去岁常老夫人使她儿媳妇来为你说亲,道是吏部左侍郎家的大公子,唤作陶藉,年十七,生得斯文俊秀,言谈端方,且是读书种子,早便进业考取了举人的。”贾母慢慢拍着黛玉的手,一面细细讲陶藉之事说道出来:“这般人才出众且不细说,陶家与你家也有旧日渊源。他父亲陶铭与你父亲是同年,官场上多有守望互助的时候,也算的知交。他母亲与你母亲也因此相识,颇为投契。有了这么一个缘故在,你入了他们家门,得了长辈欢喜,你又是这么个聪敏人,再没得可愁的地方,必能顺当稳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