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这话,黛玉冷笑一声,正待说话,一边的宝钗眼瞅着不对,已是含笑道:“云妹妹,林姑娘自来与顾姑娘一处,打小的情分,哪里就能断了的。”这一声说罢,她又拉着湘云坐下:“再说,这原是好事儿,论说起来,竟也是一段缘法。”
有了这两句话,兼着紫鹃等亦是端茶过来,黛玉方不言语,只待请人安坐,又送上茶去,这事便可搁下。谁知探春吃了两口茶,又提了这件事:“林姐姐,既是顾姑娘送了信来,可有什么事不曾?”
黛玉看了她一眼,便道:“倒真有事儿,只是先惊后喜的,不免絮叨两句。”说着,她便将顾茂去岁中了探花,如今又得青眼,一径升了官一件事粗略道来。末了,她犹自感慨:“休说她家早前经历坎坷,如今一家子只剩下兄妹相依为命,便是旁人家,可不也要提心吊胆的?只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她几句话落下,众人却皆尽无言。
倒不是真个都觉黛玉所言极精到,只各个心里都被勾起一丝念想罢了。湘云是孤女,宝琴如今亦是与兄长在京中相依为命,不免触动心肠。探春自来羡慕男人能堂堂正正闯荡的,又隐约觉出家族后继无人,不免生出几分艳羡。至如惜春,一时念及东府里的兄嫂,越发失了兴致。
然而,诸般人等也是一时的伤感,却都不如宝钗思量得深切。她头前便觉婚事无望,生出倦怠来。如今再听得连头前那个春纤的哥哥,竟也是这般出息,日后青云可期,不免一怔,复又生出许多复杂滋味来。只面上却不显出一份来,且还要笑着说些闲话儿。
黛玉原是个玲珑心肠,虽不知她们的来意,可现下细看两眼,便知自己言语冒昧,倒是勾得她们不安宁。由此,她就顺着宝钗的话说下去,岔开这话题。
待得此间完结,黛玉固然有几分疑惑,宝钗回去后,却几日不得好睡。莺儿等瞧见了,百般劝说不得,便使人传了消息与薛姨妈,自己则悄悄躲开来。
宝钗浑然不觉,照旧将一应事儿了结,便又静静在那里坐了半日,一丝儿动弹也无。薛姨妈顺道儿过来寻女儿说话,见她这么个模样,忙就将她揽了过来:“我的儿,这又是怎么了?好好儿的,你这是要揉碎了我的心肝哩!”
宝钗这才回过神来,正待说话,却又觉出自己面庞上一片湿意,方明白先前自己竟不知不觉滚了泪下来——如此境况,她还浑然不觉,可见先前心里的酸涩。想到此处,她自家越发觉得委屈,忽而就扑倒在薛姨妈怀里,哽咽着道:“妈妈,先前的话还是作罢吧,咱们离了姨妈家,竟自家去!”
“你这话哪里说得!”薛姨妈一听这话,便大吃一惊,忙将她推坐起来,细细盘问:“这好好儿的,怎又提这样的话!这一件可是千妥万妥,再合宜不过的好姻缘!”
“再好又如何?”宝钗原是沉静端方的性情,先前心灰意冷,又是极紧要的事,方牵动心肠。如今既是说开来,她便也渐渐冷静过来:“一则,老太太再不肯松口,连着林姑娘那两桩好姻缘都尽数拆散了,何况我们,越发要拖下去的,我们又能如何?二丫头且比我小哩!二来,府里富贵如今是尽有的,又有娘娘,又有祖宗的,旁人一时断然比不得。可论说日后,宝兄弟虽聪敏,于俗务举业上却极厌恶,又谈何日后?妈妈细想,原是他家先前还使了我们家的银子,这内囊都上来了,怕是不大好的。”
第一百五十章 喜上喜探春订鸾盟
宝钗便唤了莺儿:“没得嚷什么?”
莺儿听了,忙掀起帘子进来,又垂头束手着道:“原是那两个小丫头口里不干净,倒是嚼起几位姑娘来。我说了两句,她竟还不听,便不由高声起来,不想惊扰了太太、姑娘。”
“罢了,到底小事一件。我素日怎么说的。原要自家稳重些,你告诫两声,她若还是不听,便说与管事娘子,一径辞了去。何必吵嚷,旁人听了也不像话。”宝钗心中本有几分不自在,知道是这样的事,不由神色淡淡起来:“咱们是客居此地,万不能传出什么不好的。”薛姨妈听了,也将口里的话变了一变,点头道:“正是这么个理儿,这底下的人,必要约束齐整才是。”
由此,这话便岔开来。
宝钗见了,本就发泄了一回,又思到底是大事,一时半日的分说不明,日后再寻时机与母亲细说便是。不想她这一番伤感堪堪压下,外头却风雨不休,又翻出一件事来,让她重生出愁绪来。
这事却是数日之后。
且说贾母八十大寿,非但贾府大操大办,早早整肃了几日的大宴,就是外头皇亲驸马、公主郡主并四王八公等一干老亲世交也备了礼,重又登门祝贺。内里旁个不提,单单二十八那日南安太妃、北静王妃等过来,一时做了叙谈起来,不免说及小儿女身上。
宝玉原去跪经,暂且不提,倒是因这两句话,黛玉、湘云、宝钗、宝琴、探春五人皆去露了面儿。一干人家有见过的,不曾见过的,对着她们自然都齐声夸赞不觉。南安太妃原便与贾母极熟,次又有迎春做了孙儿媳妇——因迎春言谈行事温柔安静,又夫妻和睦。这爱屋及乌,自然更看探春这贾家姑娘不同。因此,她口里俱是平稳,不露谁轻谁重,暗地里却细细看了探春,待得回去,便与儿媳南安王妃道:“宁哥儿媳妇温柔安静,我原说大家里娇养的姑娘,倒也是常有的。不想她那些姐妹竟都十分出彩,论说起来,比她还要强几分。”
王妃听了,便笑道:“俗语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神仙况且如此,她们姐妹自然脱不出的。只您这话里,倒似有各念想,不知是不是我听错了音。”
“你如今也是儿孙渐长,可是历练出来了。我这话,你竟一听即知!”太妃笑骂一声,又重头叹道:“还能为了什么,前些时日你姨妈她过来与我说话,又提了嵘哥儿的婚事,长吁短叹地十分心焦。可巧,竟就撞上了这一宗巧宗儿。我瞧着,那几个姑娘便都不俗,再有迎春丫头不出挑,性情也能如此,何况那更出色的。”
原是为了他!
王妃自是晓得太妃口里的嵘哥儿。那是齐国公陈翼的庶子,太妃的妹妹小慕氏,便嫁与陈毅,做了齐公国夫人。按着世情人理论说来,这妹妹家的庶子,太妃略略尽了场面儿的事,不必十分理会的。只这陈嵘却有一段缘故,他生母是小慕氏心腹陪房丫头,后头抬举做了妾,也是忠心耿耿,一丝儿错处也无,又因生他时没了,他便养在小慕氏的跟前。这说是庶子,实则与嫡子无二,陈家独有两子,他又与嫡兄素来和睦,父母兄弟情分便越加厚重。
因着如此,且不说齐国公,他夫人小慕氏,也是甘心事事为他周罗,万事都想与他挑拣齐整。然而嫡庶有别,虽说这陈嵘也算文武来的,又袭了五品武德将军之职,到底白玉有瑕,小慕氏又十分操心,竟不得圆满。
想着这个,王妃便笑道:“原是为了嵘哥儿,他的事,却是为难。姨妈自小看着他长大,这大事儿上头,哪里舍得委屈了他!偏他福气上只差了一点儿……”
后半句她没提,太妃自然一听即明,口里道:“便是如此说。你姨妈想着做一门好亲,也要旧人家的,又想着姑娘好,又念着嫡出,必要样样周全的。我劝了两回,都不中用,倒将这几年竟磨过去,好姑娘一发少了。这会儿偏我一起瞧见了,不免想起来。”
“那您瞧中了哪一位?”王妃心想既都是贾家里的姑娘,不论堂亲表亲,总归一处的,竟不好求了这个再求另一个,只得挑拣一位来。她心里盘算一回,便问道:“可是那林家姑娘?”
“你倒会挑拣。”太妃早已盘算明白,这会儿说起来,也是精明细致:“她是侯门世家之后,父母皆是文采精华,身世再不必提,生得娇花软玉一般,言语行动亦是风流超逸。虽说父母缘分浅薄了些,人也娇弱,嫁妆却十分丰厚,又有贾家做娘家,倒也罢了。可惜我瞧着老太君模样,倒有亲上做亲的意思,纵我说了,怕也无趣。”
“如此倒可惜了。”王妃本就见过她们姐妹,这会儿细细想来,便又笑道:“那史姑娘原做了亲,不必提的。薛家说是皇商,到底浅薄了些,更不用说。想来娘娘是瞧中了那贾家三姑娘,她虽好,可惜却是庶出。”
“这有什么,原是自小养在老太君的跟前,便如嵘哥儿那般了。”太妃摆了摆手,又道:“旧日我也不会提,只如今瞧着她也看破了些,索性问一声。若是一时应了,竟成就一段好姻缘,也是功德。再有,嵘哥儿也是好的,与他操心我也甘愿。”
“既如此,我明儿就去透个消息,若是应了,必早早回与娘娘。”王妃便将这事应下,紧着办了。
那齐国公夫人原也与探春有一面之缘,本不曾想到她,这会儿既是说起来,她心里细想,虽犹觉得有一二分不足,到底南安太妃所说不差,便终是点了头:“若果是养在贾太君跟前的,我再无不足。”
王妃立时使人打探,再无差池,又两头说定,待得贾母大寿一事过后,便悄悄透了消息过去。贾母原是老于世故的,一听便知端倪,思量一阵,她就打发人去细细查访。后头一概事体明白过来,她将贾政夫妇唤到跟前来,将这事分说明白,又道:“这南安太妃有心做媒,又是齐国公家的孩子,唤作陈嵘。我使人打探了的,他原是在家读书,倒也举业做了秀才,只家里安排妥当,也通些武艺,现今便做了五品武德将军。我瞧着,竟是十分齐整了,倒不知你们做父母的,心下如何。”
那贾政最爱读书人,听说原已是举业做了秀才,心里便有七分满意。虽叹息不曾读下去,可想父母之命,也是违逆不得,又是祖上的基业,从武倒还罢了。况且世交亲故旧人家,虽是庶出,却是养在嫡母跟前,齐国公家风素日也是好的,他便点了头:“母亲既是看重,儿子越发挑不出错,确是一门好亲。”
王夫人闻说南安太妃做亲,又是齐国公家的孩子,探春又非亲生,实不得那么多心思,自无甚可挑的。只她心心念念便是宝玉,一时由此及彼,倒起了个念头:“老太太、老爷都看中了的,又是好亲,我也无有旁话。只是一件事为难——三丫头到底是妹妹,宝玉这做兄长的还未娶亲,她总不好乱了齿序。”
这是世情常理,贾政听了,便抚须点头。
贾母却微微动了动眉头,心知王夫人想着借机催逼,好将旧日自己宝玉不宜早娶的话收了,再做手脚。只这样的事,若她不曾想明白,如何会提:“这却不必焦心。这齿序也是说的婚嫁之期,与订婚又有什么干系。既是有好姻缘,先与了婚书,后头慢慢挑拣日子也不迟。便如湘云丫头,虽订了婚,却也是三四年后的。这般两头俱是能齐全,既不耽搁了三丫头,又不委屈了宝玉。再有,嫁妆上头也好慢慢收拾。”
“母亲说的是。”贾政一听有理,又想是门好亲事,自然点头称是。王夫人见了,虽说心中暗暗咬牙,却也只能应承下来。
由此,贾母便将消息透了回去,那齐国公家闻说,便欲挑拣了好日子来提亲,一时并未完满。然而贾家上下人等,总听了风声,一时说道起来,影影绰绰倒有些混说起来。
因着如此,这一桩好事倒生了些波折,连着众姐妹并宝玉都为探春悬心——女儿家的婚事,干系下辈子生死荣辱,最是紧要。她们都是如此,何况探春,又有赵姨娘搅扰,虽是面上半分不显,几日的功夫,她竟瘦了一圈儿。黛玉等人见了,心里不忍,明里当着众人脸面不好说,暗里自然劝慰的:“老爷爱读书人,又喜世交,想来总不脱这么些人家的。你放心就是。”
如此种种,待得齐国公陈家前来提亲,宝玉又去外头细细打探清楚,且亲眼瞧了那陈嵘,回来说是端方矫健,言语稳妥,画了画卷细说形容,探春并一干姐妹方都放下心来,重又生了欢喜。
第一百五十一章 借尤氏三言敲凤姐
宝钗身子一颤,便垂下脸去:“妈一心疼我,我怎得不知?只做儿女的,不能为父母分忧也罢了,竟还要生出烦扰来……”
“我的儿!”薛姨妈见女儿伤心时犹自念着父母恩情,哪里还忍得住,两行泪立时滚将下来,又搂着她满身满脸的摩挲:“你这样,倒让我怎么忍心!”
她一哭一动,本自强压着心中悲愁的宝钗终忍不住也洒了几滴泪珠儿。只她天性养就一股沉稳平静,略略发泄一些儿,便又重头冷了下来,还细细劝慰薛姨妈,且道:“妈再要如此,女儿越发无地自容了。”
她这般体统周全,薛姨妈看在眼底,心下越发怜爱,回头再细细想来,终究动了心咬了牙:“罢了,便如你所说,现下再等不得了。你姨妈若是愿意,早早劝动了老太太,两下里与你们定下,自然是千好万好。如若不能,还是这般一味拖延下来,又有什么趣味!迎春比你小,如今已是为□□母,探春更小,难道还要熬到她嫁了,甚至得了孩儿,你方出阁?那时候,可真真是甚个脸面也无了!”
宝钗默然不语,她何尝不是想着这些,方自忧愁。荣国府贾家自是好的,宝玉也聪敏,又知冷知热,性情温和,也是好的。然而,偏有个贾母,又有个黛玉,哪里就能立时成事?这一年年青春空抛,熬着春秋,哪里是个头呢?万一,真要落个粉身碎骨,前途茫茫……
想到这里,她轻轻一叹,垂下眼去。
她如此,薛姨妈原是世情上经历过的,先前不愿多想也还罢了。如今既是细细想来,哪里不清楚内里的紧要。她好生劝慰了一番女儿,便立时去寻了王夫人。姐妹两个内室里絮叨起来,自是一长一短甚个话皆是说尽了。
王夫人自来便喜宝钗稳重知礼,贤良周全,能督促上进,又能料理家世,且有着血脉之情,越发看重了她,早在暗中定做儿媳妇了。这会儿薛姨妈一番诉说,她哪里能自在。
然而为人父母的,王夫人自家也晓得,宝钗实是拖不得了。她如今已是十七,便此时定下,总也要一二年方能出阁,彼时已是二十。何况现今还未说定,再拖数年,越发了不得——如今好好儿的姑娘,若非家中有丧,哪有二十多岁,竟还不曾发嫁?
那会儿,再好也只能做人继室了,不然,也只合嫁与再次两三等的人家。
由此,王夫人也不合再说什么,只能道:“妹妹放心,总归这一年之内,我必与你们一个说法!如若不然,我便上天入地,也要与宝丫头在旁处说一门好亲!她是个好孩子,我一心瞧着她好的,断不能让她受罪!”
这一番赌咒发誓,薛姨妈虽不敢尽信,但也宽慰了些,又是有了准数的,回去就说与宝钗。
宝钗沉默了半日,终究道:“这样的事,原不合我多言的,母亲一片疼我之心,方才如此。若我再说什么,哪里还能为人子女。您放心,我尽是明白的,一应事体,您只管主张便是。”
母女由此说了半日,方自歇息。
她们如此,王夫人心里却烦扰不止。她原是与贾母做了数十年的婆媳,虽不说深知的,究竟性情为人总有八分明白。这金玉良缘,实不是她能一举拿定的。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做祖母的在孙儿婚事上总要退后一步,然而贾政自来孝敬,贾母真个说出口,若无缘故,他怎会驳了?须知道,旧日里他还觉黛玉十分周全,宝玉竟还厮配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