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辛苦许仵作了。”冷文宇是真心佩服一整日验尸却丝毫不怠慢敷衍的许仵作。
许仵作受宠若惊,心道“忽然变得如此和蔼,小的受不住呀”,因而连说了好几个,“不辛苦,不辛苦……”
懂得一个棒子一个甜枣的冷文宇从验尸记录中抽空抬头,对许仵作回以宽慰浅笑。虽然在许仵作看来,那笑容简直是阴谋森森,不怀好意。
王青秀配合的点燃灯笼,将其凑到验尸记录近前,试图让光线充足一些。冷文宇对提着灯笼快速的浏览报告,为了印证“猜测”着重看向每一层人死亡时间——
从上往下:第一层,二十具约两月(衙役),三十一具约十年,九具约八年,三具约三年;
第二层,二十三具约七年,七具约六年,十二具约五年,两具约为一年;第三层,三具约为六个月,四具约为三年,十三具为四年左右。
……
最后一层,二十具官兵约为两个多月,一具约为六个月,最长的两具不超过一年。
冷文宇看到从尸坑表面往下层层递减的死亡时间,已知心中猜测落为事实。
可她非但没有觉得果然如她所料的那种自信,反而打心底里生起了一种浓重的违和感,就像一副完整的拼图混入了几块不属于这幅拼图的板块。
冷文宇轻微摇头摒弃心中异样,沉下心来重新开始看那些尸体,一具具非常仔细。
排成排放置在地的尸首有老有少,除却二十个官兵,竟是没有一个青壮年。尸身多处留下明显的砍杀痕迹。而放在死者身侧的随身物品,只有腐烂的衣服,再无其他证明身份的物件。
现在只能根据他们衣服的样式,推断他们大概是何等阶层的身份,至于具体的就要结合各地失踪人口资料才能印证一二,可惜那些宗卷此时不在冷文宇的手中。
许仵作与王青秀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王青秀:“冷先生这些尸体难道还有什么问题?”
许仵作对冷文宇再次查看尸体的举动很好奇,“这些人就是被山贼杀死的,冷师爷还有什么……”
王青秀提着灯笼探身问:“是不是死因有问题?”
许仵作暗自撇嘴:“可总归是山贼杀的,什么死法应该没区别。”
冷文宇手指急切的摩擦手中锦扇,仿佛没有听到声音一般思索着什么,来到那二十名身份已经铁板钉钉的官差尸体前——
一把把生锈的佩刀、木质的腰牌,整齐的摆放在,衣衫官帽皆完好的二十个名官差身侧。二十把官刀,二十个腰牌,不多也不少。
冷文宇磨擦扇子的手指猛然停住,极长的上下睫毛压做了一条缝隙,她像是要琢磨出花来的念出声:“明城府官银失踪案。”
第36章 案一:山中匪(八)
许仵作自以为闻弦音而知雅意,连忙道:“是啊……现如今官差们的遗体都找到了,可以说此案终于了结。”
冷文宇视线停顿在地上的官差、佩刀和腰牌上,眼眸深处激烈碰撞着什么,道:“只怕事情没这般简单。”
她取出银针插入尸坑中,银针粘上粘液瞬间变黑。
许仵作心有余悸:“有毒……幸亏冷师爷让我们带了手套,要不然……”
王青秀很是纳闷地抓着腮帮上的络腮胡子,“怎么会是毒死?尸体明明都是深可入骨的刀伤。”
许仵作还是干巴巴那句话,“归是山贼杀的,是否有毒又有何区别?”犹豫了下,目光中透着遗憾与慨叹:“总归是遗体。等遗体运回家乡,即可魂归故里亲人团聚……哎。”
冷文宇垂眼瞧着自个捏在指尖的银针,道:“许仵作此言差矣。先被砍伤后中毒,先中毒后被砍伤。被毒杀的是全部,还是个例。这里面的门道可大了。”转而看向一排排尸首,“可惜尸体堆积于同一坑中,又腐烂严重。”
闻言,周围的官兵、衙役、许仵作和王青秀等,下意识的看向官兵们的遗体……
天色擦黑,平和镇。
赵郡守带着案卷宗轴求见殿下和公孙大人,两手除了公文再无别物,完全不像是巴结上司、钻营小人心思的人。
花问鼎寻思早晚得查看此郡案卷,再看赵郡守竟然只带来案卷并无其他名贵礼物,兴许是个可收揽到麾下的人才,就见一面吧。
公孙锦与涂县令换上官服,作陪。
之后,花问鼎的肠子都悔青了,他真没想到赵郡守巴结人的手段不是送礼物,而是灌迷糊汤。
他为人冷漠沉稳自然是不爱多话,身居高位自然也不必与其刻意周旋,所以就默默地喝茶。
赵郡守见此,在拍马屁之余,不由得心说:难道殿下杯中的茶水,与我的不同?
这可苦了公孙锦,他一直用僵硬的微笑与其周旋,说的最多的是“哪里哪里”“谬赞谬赞”“不敢当不敢当”……心中复议:这赵郡守也是个人才,阿谀奉承的话竟然说出这么多的表达方式。
涂县令作为此府衙的主人,表示:很不屑赵郡守这种人!
墨宝双眼放光的觉得:我一定要向赵郡守学习!
另一头,冷文宇等人进了平和镇城门,马车正在散市的集市上穿行。
一家小酒馆,膀阔腰圆的师傅正□□上身,在自家酒馆门外处理各类从山民手中收来的山珍野味。
大师傅磨刀霍霍,菜板上一条被绑成粽子的银蛇双眼泪汪汪。
冷文宇的马车驶过小酒馆,风吹开车帘。
马车外小酒馆前的景物映入冷文宇眼中,她原本没放在心上。可那只通体银色脏兮兮的蛇在对上她的视线的时候,竟极富有情绪化地闪过极为复杂的情绪——兴奋、怨恨、哀求……
这只蛇看起来挺眼熟。冷文宇扇子上端挠了挠下巴,忽而灵光一闪,她紧忙叫住王青秀停车,而后几步返回到之前经过的小酒馆。
大师傅手起刀落就要拿下阿银那颗小脑袋。他高高举起菜刀的手就被一只冰凉的手钳制住了,转头对上尖细的下巴,再一抬头,对上一双含着冰般的狭长眼眸,一个激灵,磕磕巴巴:“你、你做什么?”
冷文宇示意他低头,“看看你的菜板。”
大师傅仿佛失去思考能力地低头,而后骇然瞪大眼睛,菜板上阿银身上捆了一圈圈的绳子尽数被腐蚀地根根断裂,菜板也变得漆黑一片。
大师傅被吓得说不出话来,步步后退。
冷文宇伸手捏起蔫答答的阿银,伸手递给大师傅银钱,“回去买个新菜板吧。”,伸手拎其被毒素侵染的菜板。
大师傅傻愣愣地捧着银子,良久后回神,再看去那位冷冰冰的好心公子已经不见了,他砰地跪地,不断道谢。
周围有百姓好信儿来问,他慢慢道出之前的事情,而后摇头道:“公子救了我的命,怎么能反过来给我钱呢!这钱我不能要。”
有人提议,可以用于做善事。
平和镇县衙。
不请自来的赵郡守对着花问鼎、公孙锦溜须拍马。
那话语间的肉麻令厅堂内所有人都汗毛竖起。
就连一向沉稳的花问鼎都捏紧了杯子,似是内心反复幻想用杯子直接砸晕赵郡守!
有官兵到会客正厅禀告:“殿下、诸位大人,冷师爷他们回来了。”
公孙锦不禁眼露轻松,静等下文,好借以阻挡赵郡守拍他们马屁的手。
官兵只是通报这个事情,就等一句“下去吧”,就离开,哪里有什么下文。所以莫名其妙地半跪在原地。
花问鼎不着痕迹地环视一圈,放下了茶杯,沉声道:“宣。”
涂县令直接站了起来,催促道:“……快快,让冷师爷们火速赶来正厅,与殿下和公孙大人说说此案。”
衙役心道:等等人家没说现在要来。
衙役双手抱拳:“是。”,转身离去。
赵郡守这老头心里好奇,面上一片忧国忧民的发问:“殿下、公孙大人,此地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另一边,冷文宇原本打算洗漱一番换件衣服,没想到花问鼎、公孙锦和涂县令催促得如此急。她低头嗅了嗅沾着脏污的衣袖,觉得真是各种脏。
一盏茶后,会客正厅。
“冷某见过殿下、公孙大人、赵郡守,涂县令。”
冷文宇原本就气质若冰似石,鬼魅阴森。她一踏入正厅,厅内的温度就直接下降至零下,除却有内力护身的花问鼎外,其他三人都不禁打了个寒战。
领命一起来正厅的,还有许仵作、王青秀等五名昨夜的主要查案人员。
可赵郡守一眼看去,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肤色惨白、鬼气森然的冷文宇的身上,心道:哎?给人的感觉好生诡异,应该不是官场中人啊。难不成是殿下招揽的江湖能人?
赵郡守观察冷文宇,冷文宇也瞧着这位赵郡守——
此人穿着郡守官府,面向憨厚挂笑,可惜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着,瞅见自己先是和善的笑,而后自下往上打量了一圈,又调整下笑的适合方式,一看就是善于伪装溜须拍马的人。
花问鼎的视线在冷文宇沾着脏污的下摆、凝着不耐烦冰霜的眉宇间停顿了一下,而后若无其事的移开……,那眼神分明再说:好脏好嫌弃。
冷文宇将验尸报告和案发现场周边环境记录全部呈递了上去,至于明城府官银失踪案、周边的山贼与此事的相关猜测并未写进报告,毕竟猜测的东西是不可误导他人写入报告的。
花问鼎简略的翻阅后,将东西交给了公孙锦。
公孙锦才刚翻了一页。便听花问鼎出声问:“冷师爷对此可有什么猜测。”
不用他特意点名,所有人都看到他视线落在冷文宇身上,所以一个个看向冷文宇。
冷文宇浓密的睫毛遮住了冰眸,脑海中回想与此案相关的种种,摩擦着手中合拢的扇子,掷地有声道:“回殿下,冷某的确有个充满疑点的推想。”
她声音一顿,睫毛遮挡着的幽深眼眸中有深浓的困惑流转,实言相告:“但冷某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故而不敢妄言。”
冷文宇这么一说,反倒把大伙的好奇心给勾搭出来了。
公孙锦放下各种报告,如春风拂面的徐徐诱导道:“冷师爷不妨说出来,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让各位大人参谋参谋。”
赵郡守跟着道:“公孙大人所言甚是,殿下与大人定然能点醒当局者的冷师爷。”
被赵郡守荼毒小半天的众人,同时搓了搓身上冒出的鸡皮疙瘩,这无时不刻的马屁拍得真响。
冷文宇轻飘飘看这位赵郡守一眼,单手展开扇子,慢条斯理的说:“我们先从岔路口处说起,路碑左后方有一融于地面布满菌类苔藓的圆木;
路碑近期被从面向右侧搬做了不左不右的朝向;
右侧路面有留有来回反复的雨后导致的马蹄、车辙痕迹。而且此地,只有月余前下过一场暴雨;
尸坑中尸体死亡年份,从表层往下递减;尸坑周边野草枯萎,坑中查出含有大量毒素。”
随着她将记录在案的信息分门别类、有意图的一条条列出。花问鼎、公孙锦和涂县令随着她说出的语句逐句分析,做出自己的判断……
赵郡守觉得:罗里吧嗦什么呢?这些我们已经知道了。人家六皇子就问你得出什么,你直接说出猜测不就得了。
冷文宇继续道:“两百具尸体,只有二十名官兵身上的‘明城府’腰牌、所用的佩刀全数完整,其他人则全无证明身份的物件。”
“明城府”三个字一出,赵郡守的心就被揪起来了,继而又松了口气。
他因为即将离职升迁的一些私心,在处理两月前明城府官银失踪案时,为了得到功勋,刻意无视了那些失踪的官兵们的遗体,还在上递的案卷中对其含糊简略。
而现在既然找到了失踪官兵们的遗体,此案就完全没有小尾巴了。
可惜赵郡守高兴的太早,只听冷文宇用她那奇特的砂粒摩擦般的沙哑冷冽声音,徐徐继续道:“此外,冷某从许仵作处得知,此地近三年常有行踪诡秘的山贼作乱。两个月前,明城府二十名官差押送千两白银,途径平和镇附近,失踪了。”
她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赵郡守,道:“赵郡守传达‘朝廷’有令,限当地官员两月内结案。一个月前,丁点儿镇张县丞带人入山,将一百多个山贼尽数抓回,更是追回了全部失踪官银,却并未找到二十名官兵的尸体。”
涂县令目光微动,看向对面坐着的赵郡守。
赵郡守脸色微白,额头有汗水划过,却也不敢去擦拭,双眼滴溜溜的想:自己做过的事情应该不会被发现吧,六皇子他们不会连朝廷下过几个命令都知晓吧,要镇定,不要自己吓唬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了,就先发了,不等中午了。
第37章 案一:山中匪(九)
涂县令耷拉着眼皮,强自镇定地摸了摸胡子。
赵郡守直觉感到若让她再说下去,会有什么对他不好的事情发生,着急的拍板钉钉的道:“冷师爷果然很厉害嘛。你解决了本官很努力很久也没解决的问题。本官一直对两月前的明城府官银失踪案中失踪的官兵们耿耿于怀。
现如今托殿下和公孙大人的福,官差们的遗体终于找到了,可以说是彻底了却了本官的遗憾呐。”说完,还加了一声百转千回的叹息,简直闻者落泪。
“冷某略通歧黄之术,这一看发现赵郡守竟是病入膏肓,甚是忧心。”冷文宇垂眼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衣袖,那嘴角冷嘲热讽的弧度哪里看得出半分担忧。
赵郡守面上僵着笑容,“冷、冷师爷在说什么呢?本官那里有什么病?身体也没什么异常呀……不过本官最近的确有点食欲不振,一往能吃十碗饭现在只能吃九碗半。”
花问鼎、公孙锦、王青秀等人看赵郡守的眼神都像是看傻子一样。
冷文宇抬眼瞧着赵郡守,“赵郡守身为此地叠峦郡郡守,在其政却不谋其职。在‘官银案’中,先是不愿此案移交至自己手中,谎称朝廷名义对下面官员施压‘两月破案’。后好大喜功,草草了结上奏朝廷表功,令十二名官兵二百多名百姓暴尸荒野。
现如今,冷某已经将此案中的种种疑惑列得如此清楚,赵郡守却还因害怕失去头顶乌纱,做那王八缩壳的掩耳蠢态。可见赵郡守早已病入膏肓医药无灵!”
赵郡守怒极起身,张口就要呵斥冷文宇“你大胆!”。可一对上冷文宇直视着自己的眼神,整个人瞬间如赤.身.裸.体的被丢弃在冰寒刺骨的三九天的冰天雪地之中,口中来不及吐出的话直接给憋了回去。
花问鼎姿态雍容面色平静,双腿自然松散的坐在那里,只是望着此刻盛气凌人的冷文宇,面有些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