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知道冷文宇身上令他觉得怪异的是什么了。那就是不论对着当初的刘师爷,还是对着此刻的赵郡守,亦或是对着自己,都从来是一副平等的倨傲姿态。
公孙锦简直是在心中拍手称快。他为人如谦谦公子,在处理事情的时候也多以温和的手段,拉不下脸做些掉价的事儿。所以冷文宇这种刁钻刻薄简直是他太需要的了。
墨宝等,尚弄不清楚冷文宇这一番呵斥的缘由:冷师爷是怎么知道赵郡守不接卷宗、谎称朝廷命令的?
赵郡守也觉得自己这事儿挺隐秘,吭吭唧唧,“你……你有什么证据这么说?”
公孙锦轻蹙眉头,和气的问:“冷师爷所言,可有证据?”
冷文宇语气凉凉地道:“官银案事发至今才不过两月有余。许仵作曾与冷某说‘月余前丁点儿镇张县丞将山贼尽数抓捕,赵郡守立刻将此结案案卷呈递朝廷刑部,现如今这案卷只怕还在路上。’。也就是一个月的时间,尚不能从此地赶到茂都。那么敢问赵郡守,又是如何在案发十日后,得到的朝廷授令?”
王青秀等人恍然:原来如此,没想到自己和冷师爷一起听许仵作讲故事,却没有发现这点,可真是笨。
涂县令眼猛地睁开,不再摸胡子,起身跪地,道:“下官亦能为此做证。”
如此,冷文宇不必再开口,垂着眼神色莫名的望着跪地的涂县令。她生得细眸上挑还是个内双眼皮,垂眼时睫毛遮住半个眼瞳,显得心思深沉。
花问鼎将视线移向涂县令,“涂县令起来说话。”
公孙锦起身扶涂县令,道:“还请涂大人详细道来。”
涂县令眯起眼睛回忆道:“两月前——”
峻岭州叠峦郡,此地大山绵连、地势险峻,近年来多有恶匪藏匿群山之中,神出鬼没,屡剿不绝。
二十名官差押运一千两白银,途径峻岭州叠峦郡失踪了……
出了此案,附近的平和镇、理顺镇、丁点儿镇等县城官府,经过商讨后都觉得是山中恶匪干的。
于是从押送官银的路途上展开调查,力求找出贼窝,追回官银。
十多天后,这些县级的官府们仍未发现蛛丝马迹,只好将此案上报给上级,叠峦郡郡守,赵贵明。
赵郡守恰好得了升迁当知州的机会,一切事宜已经办妥,只待两月后就能拍拍屁股走马上任了。
赵郡守他愁啊,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儿。三年来治下官府屡次进入大山寻找山贼,却连毛都没抓到。所以此次想要抓捕山贼追回官银,简直是难如登天。
赵郡守害怕这个事会耽搁自己两月后升为知州,所以脑子一懵,想出个馊主意:绝对不能让此案移交到自己手中,要把此事儿拖给下一任郡守。
他把县官们呈上来的案宗甩回去,扯谎、威胁、恐吓这些县官,说:“我已将此事上报给朝廷,人家朝廷发话‘两月内不追回官银,朝廷就要派人来查办!’”
重压之下必有所得,五个县官带着县衙衙役和镇里年轻人,不断搜山……
几日后,丁点儿镇县丞“张煜”,成功找到山贼窝,寻回了此次全部失踪银两,抓捕山贼一百来人!
大欣律,当地官府有自行量刑的权利,但涉及问斩的事儿,就需要上报朝廷,等朝廷确认后下达批文,当地官府接到批文后才可砍人脑袋。
张县丞将此案案卷上呈给赵郡守,并要求将一百多名穷凶极恶的山贼斩首示众,以正视听。
赵郡守简直笑开花了,案发后一个多月,被劫走的银子就全部归来了,还捕获了以前从未看过毛的全部山贼!此案非但没成为拖后腿的,还成为了他官.涯上浓墨重写的一笔,可以算作功勋,对今后官.路更是大有好处。
是以,他故意含糊此案中可以继续深究的东西,草草将结案案卷上报。
在众人看来,此案已经没什么可争议的了,只等刑部查阅后下达批文,丁点县领到此批文,就可以砍了那些山贼的脑袋,此案就彻底完结了。
“此事诸位县令都能作证,绝非下官一人之言。”涂县令叹中带怒,胡子还跟着翘了翘。
赵郡守恨不得咬死涂县令,惶惶然的跪地,爬过去扒住花问鼎,“殿下呀!下官冤枉啊下官糊涂啊,下官就干过这一件错事啊!下官只是为了给他们施压让他们不会敷衍了事、好好工作呀!您看结果呀!这么多年霍乱一方的山贼不都落网了吗?下官还是有功的呀!将功抵过了吧,对吧对吧。”
花问鼎脸一黑,心道“什么玩意?跟我撒娇呢这是?”,踹开抱大腿的赵郡守,压抑着怒意训斥道:“闭嘴。”
公孙锦面上并不意外,他拉回主题,说:“叠峦郡赵郡守谎报朝廷命令、玩忽职守之事稍后再议。还请冷师爷继续尸坑一事。”
涂县令坐回原位置。
原本哭哭啼啼的赵郡守也不敢吭声了,闷闷地跪在那里,盼着来个功过抵消,升迁什么的就算了,一定要保住自己的项上人头呀。
冷文宇缓声道:“尸坑内尸体年份从上向下递减,以尸坑为中心草木由枯萎变得健壮。诸位应该猜得到,这尸坑不是山贼这些年处理尸体的真正地方,而是近期挖掘然后将尸体搬运至此的新坑。
这与路面留下的去时深回时浅的马蹄、车辙痕相吻合。也说得通为何近期路碑突然转动。
而这个近期不出所料,正是月余前下那场暴雨的时候。
只是这些事情的是什么人?他们为何如此匆忙需顶雨忙活此事?伪造一个尸坑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为何表面的二十个官兵腰牌、佩刀尽数完整?就像是生怕我们认不出官兵身份一样。”
众人被一系列的追问砸傻了,一个个开始怀疑人生:对啊,为什么啊?到底是为什么啊?!
冷文宇环视室内沉默的众人,道:“于是结合以上种种,冷某自然就得出了一个‘猜测’。一个让冷某隐隐觉得违和的猜测。
被捕的山贼兴许还有一部分逍遥法外。他们得知同伙被抓,迅速找到早被他们遗弃的‘陷阱’,现挖了个处理尸体的尸坑,表面放上明城府的官兵。
一来让人找到失踪官兵遗体,好让此案彻底终结。
二来可能是误导官府,认为山贼巢穴在尸坑周围,以掩护真正的巢穴。
而他们此时,正藏匿山中,等待此事平息再次出来作案。
又或者因此借机会让‘山贼’自此消失,彻底撇清山贼身份,做回良民。”
众人顺着冷文宇的说法听下来,再结合得到的证据,顿时觉得事实就是这么一回事!
可是,赵郡守是绝对不想这种事情发生的,什么叫山贼还有一部分没抓到?
如果那样的话,不仅是“清除多年为患的山贼有功”的功绩没了,只怕到时候别说乌纱帽了,戴乌纱帽的那颗脑袋都得搬家。
是以,他瞬间智商上升,抓出漏洞道:“冷先生当真令本官佩服,就凭借几个马蹄印子,便要劳民伤财再次入山剿匪不成?”
赵郡守话说出来,接下来的就顺道了,“不过……冷先生所说的什么官兵们的腰牌、佩刀、还……还有什么上下颠倒尸体摆放顺序,就能得出还有山贼逍遥法外的结论,厉害简直是太厉害了,一般人都想不到。
能教教本官?冷先生如何知晓,右侧路面上的那些痕迹肯定就是山贼留下来的?就不能是一月前下雨的时候,其他的什么人闲着没事干,他闲得慌啊他就跑来跑去弄出来的?
先生又是如何肯定那尸坑是一个月前下雨天的时候弄出来的?就不能是人家山贼心血来潮的,在两个月之前的什么时候……想要换换处理尸体的地点?
本官记得张县丞寻到的山中据点颇具规模,财宝数量颇多,观察痕迹可知山贼在那生活经年长久,不似有假。
所以啊冷先生不要乱下结论嘛。劳民伤财可是一件大事。
不过呢只要冷师爷肯定,本官定然带领官兵,再次进入大山,将那些藏匿的山贼给他挖出来。”
“先生”原本是对读书人的尊称,就像是王青秀称呼冷文宇为冷先生便是发自肺腑的尊敬冷文宇。
可此时赵郡守左一句先生右一句先生,给人的感觉便是满满的嘲讽。当然赵郡守就是为了讽刺冷文宇,不讽刺他还不叫呢。
第38章 案一:山中匪(十)
“看来赵郡守的病还真不少,耳朵有问题记性也不好。冷某何时下过结论?又是何时说过‘一定’‘肯定’?冷某怎么不知道?”
冷文宇眼中饱含讥讽,透着感慨道:“既然赵郡守叫冷某一声‘先生’,冷某就不计较赵郡守为官多年却不懂如何查案的事儿了。
教给你一句话‘审案判案的过程中,即使有十足的证据放在眼前,在真正的事实尚未出现时,一切的猜测也都只是个猜想罢了。’
而真正的事实,则需要我们顺着猜想一条条去验证,去否认。冷某可不像赵郡守那般厉害,从不敢武断妄言的下什么结论。”
花问鼎沉声道:“难不成还有其他的可能性?”
公孙锦也琢磨着:“冷师爷为何说自己的猜测违和?”
冷文宇掀起眼帘,闪着迟疑的眼瞳对上涂县令,直言道:“因为说不通啊。
山贼为何要将路碑放成不左不右的位置?若是为了引导我们发现新的尸坑,为何不让路碑仍指向右侧?好让人人更容易走上‘错’路。
此外山贼们又有什么自信,牢中同伙将他们供出?
既然相信被抓的同伙不会出卖他们,又何必伪造尸坑掩护巢穴。
若说想借此洗白身份重当良民,那么就更没有必要这样做。只需带着钱财离开就好。”
她的声音渐渐压低下去,让听着的众人都感觉到了困惑中的那种无法挣脱的压抑,有人瞬间想要说出自己猜想的另一番假设——
“也许人家忽然想变好了呗。”
“捞够了钱自然要转变身份从.良来着。”
“人家只是简单的想要把坑换个地方,压根就没有什么阴谋诡计,你想得太多了。”
“没准人家山贼深谋远虑,一早被抓前就串好供了,若是有人被抓,就承认山贼只有他们几个,再把坑带给大家看看。”
——来反驳冷文宇的一连串的疑问。
但在众人开口之前,冷文宇猛地一收扇子背手,宽大的衣袖随之飘起再回落。
她目光一定,嘴角牵起,道:“冷某还是那句话,在没有十足的证据前,一切的猜测都只是个猜想罢了。而真正的事实,冷某可不敢武断妄言。”
大伙想说的话瞬间憋了回去,他们谁能肯定自己说出反驳的假设,就是事实?
涂县令瞅着冷文宇,有些迟疑的实言相告:“这位冷师爷,本官之前就有一言想讲,只是……”
他也被那诡异的新造尸坑勾起了浓重的忧虑,但仍旧实事求是的相告:“自两个月前,便从未发生过路人失踪的事。”
赵郡守一拍脑袋,来劲了,“对对对!就是这个。你甭管是被吓怕了暂时不出来劫道也好,为了彻底洗白逍遥法外也罢。总之现在没有百姓受山贼之苦,你又何必揪着此事不放呢!你个小小师爷还爬到主子头顶做主了不成?!”
此话一说房中众人的脸都变了,放任山匪不管,这不等于放虎归山,不管百姓死活吗?
性格如墨宝在心中咒骂,性格如王青秀爆起捏拳头,性格如公孙倒抽口气,性格如花问鼎动了杀念……
冷文宇阴冷的气质成倍飙升,瞬间一甩开扇子再合拢发出很大响声,却是随即恢复随意姿态道:“冷某只是个师爷,在其位谋其职说出自己猜测。其他……端看殿下与公孙大人有何吩咐。”
涂县令吹胡子瞪眼,道:“赵郡守一片污言,简直污了殿下与司吏台大人耳。”转身对着花问鼎和公孙锦叩首道:“此案确如冷师爷所言‘疑点重重’,下官认为事关百姓安危、公理真相,不可不求甚解。下官亦认为当查!”
公孙锦迟疑的看向花问鼎,“殿下……?”他们奉旨巡察天下,三年五载都未必走完全大欣,若在此耽搁太久……延误时间不说,只怕行踪也容易被有心人掌控。
花问鼎沉思片刻,抬头看着冷文宇,道:“我与公孙会在此地停留五日查阅案卷宗卷。”言外之意,只给冷文宇五日时间。
是夜,油灯如豆。摇曳的火苗晕黄了整个室内。
小家正摇着尾巴围着王青秀打转。
王青秀乐哈哈的将色泽漂亮的腊肠,掩不住喷香气味的各类酱菜坛子从大木箱中拎出,满当当地挤放在临窗棕红八仙桌上。
此案与丁点镇有着千丝万缕的相联,他们自然是要去丁点镇,顺便完成老陈的托付。
王青秀很是感慨:“张煜那小子当初在山里镇的时候整天猫在房间里。当初小陈姑娘跟他走的时候,大伙都说她相公没能耐。但没想到一转眼就办了个大案,竟然抓住了别人几年没抓住的山贼。冷先生你说,小陈姑娘今年没回去看老陈,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这张煜眼看就要升迁的架势。”
“我倒没见过张煜。不过白日的时候,到真没将丁点儿镇的那位张县丞和老陈家女婿联系到一块儿。”冷文宇刚沐浴过,换了身灰蓝色衣袍从内室转出,抽出之前管涂县令索要的当地详细地图研究着,这个时代的地图能辨别出大致方向,标出几个重要坐标就已经不错了。
“小家小吃吧?不给你吃。”王青秀拿腊肠逗小家,就是不给它吃,“嘿嘿谁说不是呢?若不是地方人名都对的上,哪里相信那小子竟然有这等魄力。”
小家着急地四只爪子在地上挪来挪去,委屈地哼哼唧唧叫。
“嗯。想不到。”冷文宇嘴里应着,眼睛却紧盯着地图上那团黑乎乎的据说藏着匿山贼的险峻群山,完全看不出来哪儿是哪儿。
她有些不耐烦的拿扇子扒拉开粘着脖颈的湿发,她内力属阴做不了内力熏干头发的活。
王青秀含着分泌的口水,“冷先生你说小陈姑娘肯定吃不了这么多,不如我们秘下一星半点……”,说到后面还小心的四处张望,压低声音凑到冷文宇耳边。
冷文宇耳朵微动右侧眉毛一挑,故作矜持的放下地图,幽黑的饿狼般的双眼盯着桌上吃食,黑若墨泼的长发滴滴答答的淌着水。王青秀总有她身上会出现一溜溜冰溜子的幻觉。
王青秀惊得舌头都打卷了,“冷先生切莫发火,我只是……”,冷汗淋漓却寻不到话辩解。
却不料下一刻冷文宇幽黑眼中透出臭味相投,一副装模作样的叹息:“如此规模的食物足可见老陈对小陈姑娘的绻绻父爱,只是如今天气已然转暖,再加路途遥远难免磕磕碰,难免虫子老鼠偷食,若是将这些被糟蹋的食物送到小陈姑娘眼前……只怕不美。”